英和

　　秀秀一如既往的摆出一副温和的脸，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我，之后，他举起酒杯示意，一饮而尽。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抿了几口。想必他能懂。
　　很快，诗作便都呈了上来，我粗粗一看，歌功颂德之词仍占多数，但都是文人，即便是趋炎附势也是优雅的紧。最后终于决出前三，分别是：
　　第一首：
　　池中影映月，徘徊倦鸟归。
　　仙鹤细细语，共感时气新。
　　第二首：
　　昆仑依水去，携龙带月归。
　　千里江山和，盛世只待今。
　　第三首：
　　浮云送月来，晚晚度秋风。
　　中秋好时气，但看天下同。
　　一共三首，一首歌颂，一首意趣，一首藏真。只是犹豫到底点哪首为头名。最后想了一想还是选了藏真的。我不是不喜欢歌功颂德，事实上，歌功颂德是必须的，这也是扩大皇帝声望，增加影响力的一种方式。做皇帝，哪怕是污名凿凿，也比得过寂寂无名。这却有些可笑，但我不足以抵抗。
　　只是如今情况，歌功颂德不一定真的在歌我颂我。毕竟我如今并未做什么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朦胧幻影而已。
　　意趣实好，可是如今场合确不够庄重，平日做些小儿女姿态自然是好，只是这虽是我说的家宴，但不可否认，只要有我参加，便不可能再是家宴、这是国宴。什么清新脱俗，放在国宴上都是敬重不足。
　　只是，我需要意趣。
　　需要干净的人来替我做事。
　　如此我忽然想到之前看的话本里说：“男人总爱逼良为娼，劝妓从良。”如今一想，我不是也正在如此吗？
　　最后点了藏真为首，歌颂为二，意趣为三。
　　阿青宣布了此三首为前三甲。这才知道藏真是礼部尚书家的李明栋所写，意趣是姜家嫡次子姜子麟所写，而歌颂居然是秀秀所写。
　　这实在是令我惊讶。
　　但是没多说什么，凡是参与的也都赏了些银两和小玩意儿。最后时间不早了，我最后举杯敬酒，大家高呼万岁，这欢快的、明亮的、烛光高灼的中秋夜就结束了。
　　走之前我宣布十六休息一天，十七再上朝。没管他们说什么，我先离去了。
　　如此也没人敢拦住我，终是给自己寻得了一天休息。

　　我出来以后便去了登月台。这个地方已经是好几代前建的了。传言是当时的皇帝因为准备修仙建造的，因此选了最好的地方，周围树影婆娑，再往上便是仿的云海环绕，穿过云海和山脉，便来到了最高处，视野最开阔的仙境。居高临下，比我更高的是天上的月亮。
　　这个晚上我是劳心劳力，未曾好好地欣赏过月亮，看一看这美丽的景。他们呢？他们会抬头看一看这天最重要的月吗？
　　月亮很大，或许是离得近，似乎比平日更大更亮，我几乎能看见明亮之下的崎岖与斑驳；我猜那是树影。其实到最后我也该写一首，显显我的诗才。只是我的诗才不算上佳。也并不是不好，只是看着大家纷乱杂扰，我想写的却是那真正的月，不是我，也不是大齐。
　　可我不该也不能。

　　天气越来越冷了。
　　良久之后我走下了登月台，阿青在下面等着我，递给我一封信，说是秀秀走之前交给她的，请她务必转给我。
　　我打开，是一首词：
　　来来去去，云中花弄影。起起伏伏，恰是旧时光景。
　　池中锦鲤尽飞跃，龙吟虎啸意山林。
　　风风雨雨，剑指破苍穹。朝朝暮暮，展望新时绚烂。
　　与君千里共前进，万世光辉等意待。

　　秀秀。
　　常说秀外慧中，他倒是真的该起这个名。

　　我再抬头看月，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首词，觉得月虽然远，却更美丽了一些。
　　回了寝宫以后，发现母后在等我。只好道：“儿臣来迟，不知母后已在等候。”
　　母后倒是没在乎这个，只是看了看我，问我，“他们都写了诗，你没填一首？”我汗颜，只好道：“没有。”
　　母后摆了摆手，“那不急，我叫人炖了粥，你喝点，然后写几句，也算是写给我的了。”我这才意识到，其实我误了中秋团圆的本意。
　　便也没有再反驳，只是坐了下来。
　　“你是怎么想的？”
　　“啊？”
　　一到母后面前，我便显得呆滞。直到母后补充道：“荣国公的事情。一早便想好了吗？”
　　我斟酌着：“也不算是。只是同样是将军，那李家功勋不输理国公。只不过是更加仗义执言才被父皇不喜。此次选后宫，理国公家颇有一番姿态，儿臣目前在朝堂没有什么人，只好是希望他们自己也不要太太平，不要团结起来。”
　　“可还有别的心思？”
　　“只希望朝臣看在儿臣喜欢封赏的份上暂且给朕一些发展空间。不要逼朕太紧。”是的，或许某种角度来说，这才是我的真心话。
　　目前我的皇位稳吗？大约不算的是。
　　虽有舅舅和一些遵循正统的官员保驾护航，但是我不能事事依靠他们。再者，既然当了皇帝，我也不愿做的过于窝囊。皇帝和朝臣，相辅相成，如若我自己立不起来，只能永远当傀儡。
　　我不愿。
　　母后没说什么，只是给我准备的粥和几碟小菜已经端了上来，母后陪我一同用了。这中途小猫走过来转了几个圈，看看没给它吃的意思，便又走了。母后看着小猫，道：“英和，你知道猫的寿命是多少吗？”
　　这我确实不知，何况猫这东西除却幼小的时候，也不怎么看得出年龄。但母后既然这么说，我只好回答不知。
　　“宫中的猫如果养得好，能活个十多岁。”母后拨弄着餐后的茶水盖，淡淡的道，“但并非每一只都如此。有的刚出生就死了，有的走着走着，撞上不该撞的，也就了了。”
　　我跪下，“儿臣不知。”
　　“谨慎度日吧，英和。”母后说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离去了。
　　阿青和阿夏将我扶了起来。我叫阿夏去抓了我的猫来，看它的左脚，那一颗我年幼时期用笔点上的痣早已不在。
　　我几乎难立。

　　叫所有人都出去以后我独自待在寝殿。我终于意识到我还是大意了，我的手段太过拙劣，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我想做什么。大家无声无息的看着我，暗地里嘲笑我。抛出去的奖励与得到的欢呼我明知是假，却难以不沉沦。
　　我以为我足够清醒，可这朝中，每个人都很清醒。
　　到底年幼。

　　直到那鹦鹉叫起来：“英和，英和。”
　　此时我听到它叫我英和，并没有感到欣慰，只有痛苦。我是谁？我是赵英和，那些虚伪的、荒芜的、热烈的不是给我，而是给陛下，给当今圣上的。
　　而我是赵英和。

　　一夜过去。
　　既然昨天已经说了今日不朝，所以今天我起的晚些。所以当我走出卧房的时候，阳光晴朗的洒落在门口，看得我心情好些。
　　走到秋千上坐下，晒了一会儿。等热了以后，我又开始觉得阳光刺眼。
　　怏怏的回到房间里。

　　说是休息，但是又坐到了我的桌子前，全是奏折。我无甚心情。阿夏看着我，道：“陛下不若去藏书阁走走？”
　　我思索片刻，道：“待会吧。”
　　我又去了望月台。

　　白天的望月台看起来并不如晚上那般美好，那极高的通天台阶，飘柔的云海都变成了雕梁画栋，一斧一凿尽是人工匠气。我看着它，想道：我在期待什么呢，我难道不知它是人工建造的吗？不知那些美丽漂浮，不知那清梦蜉蝣？
　　终究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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