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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王业肇兴
战场之事,变幻莫测,有时双方兵少,战事却能胶着数日;有时双方兵多,胜负却决于须臾。此番姚弋仲自以为来得突然,苻洪必然无备,本想趁他惶然之际,不战而屈其之兵,谁想麻秋忽然从侧后翼冲阵,倒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老哥哥,当真说打便打?”姚弋仲冲苻洪喊道。他又侧头看看自己部下兵士,只见他们虽尚未接战,脸上已露怯色,阵势也微见散乱,心下不免有些着慌。
“不打,你来干什么,让马儿吃饱了草,出来散心呐?”苻洪尽量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本来一直让麻秋屯驻中军,但最近几日“杀胡令”下,羯胡人心惶惶,与汉人、氐人都有摩擦,便让麻秋带着部下三千羯胡骑兵移驻枋头西北。他原没想到姚弋仲会带兵来攻打自己,更没想到这老家伙既然来攻,竟未探到麻秋营寨,故并无让麻秋抄其后路的筹划。此刻见羌兵慌乱,索性将计就计,心想你老小子只要以为我两面夹攻,惊惧之下必传令退军,到时我挥军掩杀,你可就真“中我之计”了。
他想到得意处,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姚弋仲与他相距不远,见他脸露微笑,更以为自己中计,加之先前曾败于苻洪之手,心下一怯,果然传令后撤。
羌兵本来虽有些慌乱,却生性彪悍,真要接战,未必顷刻间便见胜负;姚弋仲传令后撤,原也只是想跳出夹攻的圈子,再整队接战。可是他这军令一下,羌兵以为主帅怯敌,竟有一小半四散奔逃。战场之上,兵将士气极易受身边之人影响,一人冲,往往便有人跟着冲,一人退,往往也有人跟着退,退的人多了,军阵便呈溃退之势。
苻洪见羌兵后退之时,队列更加散乱,当机立断,下令苻健、苻雄率左右两翼包抄,自己带中军冲阵。羌兵已无战心,立时大溃,姚弋仲携诸子当先奔逃。
姚弋仲这番来得突然,去得狼狈,苻洪收军回营计点军士,众将报说斩首一千余级,阵亡将士不足百人。他一天之内由惊到慌再到喜,心情数度转换,这时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他可想不到数十年之后,自己嫡孙将以数十倍之众重蹈姚弋仲的覆辙,此刻心情愉悦,下令重赏麻秋并众将。
麻秋匆匆入帐拜见。他和部下军士都是羯胡出身,这几日提心吊胆,唯恐石赵崩溃,自己不能保全。这日听闻姚弋仲来攻,他便率军兼程赶来,本想着氐、羌忽起兵端,势必乱成一团,正好可收渔翁之利,哪想到姚弋仲先礼后兵,行军甚慢,他赶到阵前时双方尚未开打,只好将错就错,装作“一心护主,不及请命”,竟也成了大功。他怕时候长了苻洪回过神来,便尽极卑辞厚意,抢先拥戴苻洪进位大单于,称三秦王。
苻洪本已归顺晋朝,受封冀州刺史、广川郡公,这时意外大败老对手姚弋仲,想到西进路上已无敌手,占据关中指日可待,便大笑道:“‘三秦王’这个称号,倒挺贴切。我本出身大秦故土,将来占据关中三秦之地,居高临下,便可效法始皇帝横扫关东,冉闵、姚弋仲、慕容俊这些个人,指日可灭,说不定咱们取天下,比汉高祖还容易些!”
众部下自然听出他话外之音,见他背晋自立之心昭然,便由博士胡文带领,一起劝进。次日,苻洪率众回城,在略阳郡公府大会众臣诸将,正式进位大单于、三秦王,立苻健为秦王世子,但仍保留晋朝所封右将军、襄国公封号,封麻秋为军师将军。
其时已是晋朝永和五年初冬,经此一战,氐人损失虽甚轻微,但终究要补充马匹、军械、粮草,耽搁了十几日。苻洪本欲趁中原乱时突袭关中,这时见凛冬将至,不宜用兵,只好传命三军休整,待开春时再离枋头西进。好在他举手间打败姚弋仲,汉、羯、羌各路人马不知他胜得侥幸,俱不敢再轻易起衅。
苻坚本来以为即将启程,颇为步月珩的伤势担心,这时见阿爷暂时不动,自也乐见其事。冬日寒冷,步月珩伤口不易痊愈,但服了十几天药之后,终于不再高烧,也能渐渐起身进食,苻坚自是高兴。
转眼到了腊月,苻洪探得冉闵称帝,建号大魏,石祗仍据守襄国,慕容俊则再败段部鲜卑,混一辽东,自称燕王。苻洪与诸子笑他“本来晋朝的封号也是燕王,你现下自称燕王,老百姓哪能分得明白?”
姚弋仲反倒投了晋朝,他和两个儿子姚襄、姚苌都受了晋朝的封号。数十日前,他还因苻洪顺“伪朝”而前来相攻,此时他也顺了“伪朝”,苻洪却又自立了。其时莽莽神州,播乱纷纭,各路诸侯翻云覆雨,便苻坚这样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早瞧得惯了。
这日苻坚又到苻洪处探望步月珩,见她已能坐起,甚是高兴。步星瑶一面扶着姊姊,一面跟苻氏祖孙说笑,聊着聊着,便说起苻洪称王的事来。
苻坚是苻洪钟爱之孙,说起话来并不小心翼翼,竟当着苻洪的面开玩笑说,“这些年啊,我也数不清阿爷改了多少回称号了”,苻洪也不以为意。
步月珩听了却怫然不悦,皱眉道:“如今战火纷纭,生灵涂炭,世人都盼着有大英雄挺身而出,安靖天下。阿爷本来呼声很高,可是如此摇摆不定,不怕失了海内人望吗?”
苻洪嘿嘿一笑。“你过奖啦。我一个氐人的小头目,就在五六年前,官阶比麻秋都还不如,能有什么人望?”他笑道,“你这样说,是嫌我背弃晋朝么?”
“阿爷是大英雄,素有并吞海内之志,岂能长年屈身事晋。”步月珩冷然道,“可是您刚受大晋封号不过数月,便又自称三秦王,这未免……不知朝廷怎么想……”
“嗨,晋朝那帮人,偏安一隅,管他们作甚。”苻洪尚未答话,苻坚便抢着说,“听说如今桓温当朝,江左世族被他压得厉害,王谢都要低头,你步家还眷恋他们干吗?”
“眷恋是谈不上。我姐妹离江东多年,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步月珩叹道,“我只是……唉,乱世之中,阿爷这样做,大约也是求存之道吧。我小小女孩子家,能懂得什么,乱说的话,阿爷您请别往心里去。”
“你这是哪里话。”苻洪道,“你不要老是这么客气,咱们……咱们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珩儿,瑶儿,不瞒你们说,我征战半生,时胜时败,一直依附他人,骤然自立,自己心里可也没底呢。”
“阿爷这才是哪里话。”步星瑶说,“师兄说,您天纵神武,如此乱世,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远的不说,就看最近这几个月吧,您连败麻秋、姚弋仲,威震中原,当世谁还是您的敌手?”
步月珩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姐,我说得不对么?”步星瑶回头看着姊姊说。
步月珩白了她一眼,哼道,“那有什么不对?对极了。”
苻洪坐在榻边,拍了拍步月珩的肩膀。“孩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他说,“你是想说,这两战胜得甚是侥幸,若以此自负,怕要栽跟头。可是我跟你说啊,这战阵之事,还真得要点运气……”
“运气自然要有,但打仗不能全靠运气。”步月珩正色道,“阿爷乘胜称王,原没什么不该,可是这样一来,更成了冉闵、慕容俊他们的眼中钉,姚弋仲也必思报复。还有麻秋,他又怎么想呢?这也不得不防……”
“咦,别的人倒也罢了,防麻秋干吗?”苻坚奇道,“你这是第二回说他了。可是你不知道么,第一个劝阿爷称王的,就是他了。”
“所以才要防他啊。”步月珩又白了苻坚一眼,步星瑶见了噗嗤一笑,“你没听过么,麻秋镇守枹罕时,河西之人都说‘麻胡至,小儿不敢夜啼’,直与当年张文远相似。这样的人,谄事阿爷,你想他要干什么?”
“哈哈,珩儿,你这可真是多虑了。”苻洪道,“那天你在帐中突然发难,制住麻秋,自然担心他心里不服,要对咱们不利。”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你想啊,就算之前他真有什么异心,现下可也不会有了,不是么?”
步月珩用手臂撑在榻边,让自己坐得更直了些。“阿爷可是想说,冉闵既下‘杀胡令’,他一个羯胡,必要托庇于阿爷麾下,才能保命么?”
“是啊!”苻洪看着她道,“先前他来截我,奉的是石家的命,现在邺城换成了姓冉的,襄国那边也已撑不了多久,他除了跟着我,还有什么出路?你不知道,近来他比先前更出力了,两番请我赴宴,上回还带了礼物,要来探你的伤,我知你不喜见他,帮你推辞了。”
“他……他要来……咳咳……看我?”步月珩心里有些着急,牵动伤口,忍不住咳嗽起来,步星瑶忙过来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咳咳……阿爷,他越殷勤,越显出他心里不安……咳咳……你可别赴他的宴啊,他要是跟上回咱们一样……一样来个刀剑加身……”
“近来我忙着整军,没空赴他的宴。”苻洪笑道,“好啦好啦,你就甭担心了,好好歇着。”
步星瑶扶着姊姊躺下。苻坚端过一碗水,想喂她喝下,她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躺着不便。“阿爷,我师兄……我师兄找到了么?他若在……”她斜侧着身,看着苻洪,“他比我能出主意,说的话……说的话,您也信……”
“前天他们回报,说寿春附近有个挺厉害的年轻人,跟你师兄很像。”苻洪捋了捋胡须,“但从寿春到这里,路上要走十来天,咱们的探子访到你师兄踪迹,总也是十多天前的事了。现下他到了哪里,我可不知,我已多派人手往淮南寻访,只是那里地近江东,不便……不便……嘿嘿。”
步月珩知他想说“不便强拉硬拽”,心想那里不是你的地盘,你自是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当下点点头,沉吟不语。
苻洪帮她盖了盖被子。“珩……珩姊姊,阿爷不是信不过你,他知你说得有理,那也不用非要你师兄来说不可。”苻坚忽然说,“只是阿爷见你有伤在身,不愿让你思虑过重。眼下麻秋纵有异志,冉魏‘杀胡令’之下,他也只能跟咱们一条心,毕竟我们都是胡人。”
“哼,‘都是胡人’,那姚弋仲来干什么?”步月珩不敢抢白苻洪,对苻坚却不客气,“他难道不知‘杀胡令’?当年,你家墨匀姑娘的祖上兵临洛阳,司马氏兀自彼此攻杀,可不见他们曾停过片刻。汉人如此,胡人便更高明些么?”
“这个……”苻坚语塞,又见她话说得急了,似有些喘不过气,只得柔声道,“这个……姑娘……你说得也有道理,我……我见识浅薄了……”
步星瑶掩面而笑。步月珩脸上微微一红,“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正事。”她横了妹子一眼,哼道。
“是,是,你们说的都是正事。”步星瑶拍了拍姊姊的胸口,“眼下师兄不在此间,你就是大师姊呀,那可不该说正事么?”
“哼,你这家伙。”步月珩又瞪了妹子一眼,不再理她。她轻轻翻了翻身,忽又叹道,“唉,元日又快到了罢?今年咱们不在终南山上,师兄也不在此间,倒省下过节了……”
苻洪祖孙微微一怔。他们都知汉人在立春前后有庆祝元日的节俗,但胡人一向无此规矩,他们以往从未在意过此事。这时听步月珩提起,心想她们在江东时,每逢元日自必有一番热闹,看来即令流落终南,王猛也还带着她们过节。于是,待祖孙二人出得房来,苻坚便向苻洪进言,今年府库尚称充足,府里、城中都可庆祝元节,此非仅为博美人一粲,亦可示世人以胡汉一体、海纳百川之气象。苻洪想了想,自己新称王爵,也该有点吉庆,何况此举也能收汉人士庶之心,便欣然允准,传令城中欢庆元日。
其时中土尚无正月初一过春节的习俗,“元日”在各朝有所不同,两晋时,汉人多以立春之日为元日。苻洪心想,自己以胡人而庆元日,节俗多有不知,莫要闹出笑话,被人笑作邯郸学步、东施效颦,那可就白忙活了。于是他一面派人张灯挂彩,一面又遍访汉学博士,请他们指点筹划,步氏姐妹也跟着出些主意。
枋头城中,羯、氐各族也有不少,他们听说大单于要给汉人过节,颇有不解者,一时怨声甚众。苻洪乃又召集各部酋长,言明节庆并非坏事,自己既非以夷变夏,亦不以夏统夷,唯愿各族和睦,大家一起热闹。众酋长回部向众人解说,苻洪又赐大批酒肉,城中这才欢声鼎沸。
胡人繁文缛节较少,尤其祭祀另有时日,元日前后,便是终日饮宴。先是苻洪大宴各部酋长和众将领,跟着各人回请苻洪、苻健、苻雄等,连着闹了十多天。元日过后,眼见天候一日暖似一日,城中又喜气洋洋,步月珩的伤势竟也大有起色,渐渐已能下地走路。
这日苻坚带着弟弟苻融和苟墨匀到苻洪房中请安,苻洪言道,眼下霜雪已融,只待倒春寒过后,路上泥泞晒干,大队人马便可启程西进,众人都很高兴。正说间,忽有军士禀报,说有麻秋手下人进府,请苻洪赴宴。
苻洪心想,先前麻秋请了自己两次,都没给他面子,此番庆贺元节,自己去了不少酋长、将军府中赴宴,若再不去他那里,怕是双方脸上都不好看,便当场允了。步月珩仍有忧色,苻洪安慰她道,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和五十名精壮甲士前去,必不会重蹈当日麻秋的覆辙。
“再说,他们那里,也没人有你这么好的身手。”苻洪笑着拍了拍步月珩的肩膀,跟着更衣出府。
苻坚、苻融和苟墨匀又跟步氏姐妹聊了一阵子,眼看天色将晚,便索性都在苻洪房里吃饭了。步氏姐妹跟苟墨匀还是不怎么说话,可是苟墨匀见苻坚要留下,又怕独自告辞反而更着行迹,只好一边坐下,一边寻思找个什么由头离开。
众人默默吃了好一阵。往日长辈若不在侧,桌上早就闹成一团,可是今日除了碗筷相碰的声音,竟无半点声息,甚至每个人都在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嚼饭的声响。苟墨匀搜肠刮肚,也没想到什么借口,只好盼着苻坚和苻融快些吃完。
苻坚却不想快些吃完。“哎,要我说,阿爷既然做了王爷,开了府衙,就得立起规矩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一面扒饭,一面没话找话地说,“从衙门什么时辰开,什么时辰关,到府里几时开饭,都该有个定数。”
几个人都停箸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干吗呀?”隔了片刻,苟墨匀问,“你管这个干什么?”
“不是我管这个,我只是说这么个道理。”苻坚咽下一口粟米,“阿爷既然冲着开……开朝廷去的,就得把仪仗立起来,像个朝……的样子。”
步月珩轻轻一笑。苻坚脸上微微一红,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操的这份心呐。”她似乎有些轻蔑,只是尽量压着不表露出来,“别说现下你这‘朝廷’开在枋头,就算将来开在了洛阳、邺城,那也是你伯父的、你堂兄的,你可操的什么心?”
“那也是我们家的事啊。”苻坚红着脸道。
步月珩又是轻蔑一笑。“贾南风还是司马家的呢,她能让司马家的人操心么?谁操心越多,谁就死得越快。”
“我们家不一样,我们不——”苻坚争辩道。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院子里一阵扰攘,跟着便见苻健和苻雄架着苻洪走进房来。
“我……我没事,你们……不用……”苻洪一边踉跄着一边说。他好像喝醉了,站立不稳,只能由两个儿子搀着。
苻坚等都站起来迎了上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才不到两个时辰。”步月珩奇道,“阿爷没事吧?”
苻洪脸色通红,脸上一副似醉非醉的样子。“没事,阿爷没事。”
他说着,忽然一阵干呕,忙用手捂住嘴。众人吃惊地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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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实的历史上,公元350年(晋永和六年)初攻打苻洪的是姚弋仲的儿子姚襄,姚弋仲本人没有亲自前往。小说为了突出主要人物的矛盾,改为姚弋仲亲自领军。小说家言,还请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