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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太阳终于西坠了,大姑妈和大姑父要下田干活去了。百钊哥和美静姐姐过来了,他们要到菜园子里去拔草。祁佳没人管,也要带到菜园子里去。奶奶想跟他们到菜园子里看看,大姑妈不耐烦地拒绝了,“有什么好看的?田埂子不好走,你一双搾巴长的小脚,崴倒到秧田里还要人拉。你闲得无聊不会到街上转一圈去?张老婆子年年望你回来,你回来了还不去会会她?”奶奶要拉着爱爱同去张婆婆家串门,爱爱不喜欢街上人们好奇加鄙视的目光,不喜欢他们拉着她问长问短,那样还不如和祁佳玩咧。于是她选择跟着百钊哥和美静姐姐到菜园子去。
菜园子在街西一里多外的地方。太阳还挂在树梢上不肯落土,晒在身上依然灼热。他们戴上了大草帽,爱爱撑开了自己的小阳伞。百钊哥抱着祁佳,美静姐姐挎着一个老大的竹篮走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逗弄祁佳。祁佳“咯咯”地笑得真开心。他们亲密和谐的样子,就像一般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出行时的情景一样。爱爱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多余的小灯泡,浑身不自在。她不喜欢看他们这种旁若无人、有违常规的亲密和谐,难道他们就不怕惹来他人非议吗?这里可是乌河镇,连夫妻手拉手都会被人说是丢人摆荡的好不好?她感到气愤,不想与他们为伍,于是放慢了脚步,离他们十来米远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也不管她,自乐自的。
一路上碰见百钊哥和美静姐姐的人,都用鄙夷的眼光审视着他们。其中路过一户人家,门口有棵直径超过两尺的枝繁叶茂的大枫杨,这么粗壮的大树长在门口,在乌河镇好像是绝无仅有的。可能正因为如此,树阴下聚了不少歇阴凉的人。有人在打麻将,旁边围着一圈人观战,也有聊天说话的。见他们过来,想必是有人做了轻声的提示,所有的人目光齐刷刷聚向他们,包括专心致志打麻将的,聊得眉飞色舞正在兴头上的人。
“百钊,又跟小婶子两个下田去的?来抽根烟。”在麻将桌旁观战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上前递过一根烟来打招呼。
“嗯。菜园子的草要整了,拔草去的。”百钊哥一向看见烟就迈不开步。美静姐姐没驻脚,一步半步慢慢吞吞往前走蹭。
“哦,拔草去呀,我还以为你帮你老幺耕荒耖田去咧。”那人一本正经的样子。
众人嗤笑。爱爱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拿伞遮住自己一步半步往前蹭。
“你人妈光胡说八道,秧都快要打苔抽穗子了,还耖什么田?”百钊哥侧脸说话的时候,爱爱看见他的蜡黄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
“你们还快些哟,都要打胎了?看来你老幺的责任田你帮忙种的不是一般的好。你这哥哥做的真是没话说了。除了耕、耖、播种,还管拔草,你真是不辞劳苦。把兄弟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人妈比你自己的儿子还要好,真是难得,地方上寻不到第二个你这么好的人。就凭这,腊月三十你老幺也该给请去坐上席,给你酌上几大杯酒好好地感谢你才对。”
“滚蛋,老子没得工夫听你瞎嚼。”
“你再玩一下不行,庞热庞热地跑哪嘛快做什嘛?”那个人阴阳怪气地说。
百钊哥几大步赶上美静姐姐走了,那些人哄笑。爱爱躲在伞下疑惑地偷听,她实在不清楚这些平平常常的话里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从他们哄堂大笑的样子来看,这些话绝对不像字面上这么平常,一定是暗带嘲讽,或者还含有下流的意思。
“人家跟小婶子下田你有什么不服气的?你个狗日的还真敢说。你这么露骨地说他也不怕他打你?”一个在打麻将的女人说。
“打我,就他那个鸦片架子还想打我?老子两脚蹀不死他。老子就是看不服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兄弟在外头累死累活地挣钱,他在屋里趁机偷食,他还是人吗?”
“猪狗不如。兴强那么排场的人物子,那么能干兴家,你们说那个苕婆娘怎么想的呀?”
“她哪里是苕?她是骚。就是他妈的天生成的婊子相。”
“苕货也好,骚货也好,你还别说那个婆娘,既勤快又兴家,也还算贤惠能干。”
那些人旁若无人地说,肆无忌惮地笑,爱爱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婊子、骚货是骂女人的不正经的。她不晓得百钊哥和美静姐姐听见没,她觉得他们是在装聋。她拿伞遮住头,心里庆幸没有人看出她和他们是一路的,以至于猜到或认出她是不要脸的古月箫的姑娘,不然,刚才很可能会带上她这个他们眼里的小老婆生的一起讥讽。
菜园子离大路不远,中间隔着一大片秧苗。路边有一条两尺宽的流水沟,一块光滑的青石碑平躺在沟上。这里大多数的水沟都是拿这种古石碑做的桥梁。石碑桥下哗哗的流水急匆匆地往前奔去。桥那头连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田埂,直通到菜园子门口。园子的地势明显比周围的地要高出一截,园门朝南开,除了园门口有一口极小的堰塘,周围一圈都是稻田。大路另一边是一片坡势缓平的上坡地,被纵向分割成宽窄不一,一长条、一长条的小块地,地的尽头应该在坡那边的坡下。有的主人家种着棉花,有的种着黄豆,也有芝麻、绿豆或玉米。
“你小幺幺快过来,我们到园子里摘红番茄吃去。”美静姐姐站在沟那边招呼爱爱。
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爱爱这会子有一点又饥又渴的感觉,听说有红番茄吃她来了兴致,高兴地踏过石碑桥,跑到菜园子门前。抬眼望去,菜园里青草葳蕤,一田碧绿,能一眼分辨出来的只有茄子的紫色的叶尖,其他东西藏在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下,隐约可见。
“哇。”百钊哥的身体整个弹了一下。
“哟。”美静姐姐的身体也往后仰了一下。
这时候他们脚下田埂边的狗尾草的尾巴忽然晃动起了。这晃动伴随着细细的“唦唦”声一路向爱爱移过来。
“蛇、蛇。”一条和爱爱手腕差不多粗细的乌蛇朝她窜过来。爱爱此时还没有进园子,她惊叫着往大路上跑。
“是乌梢,它又不咬人。就是咬到了也没有毒性。大惊小怪的干什么?”百钊哥鄙笑着看爱爱。“要是青子飙,你越跑它越赶你,这会子早已经咬到你了。还想跟蛇赛跑。”
爸爸他们厂里因为资金不够,后山坡上的那一小片树林便当做绿化带,一直没有开发。那里的蛇也有时候会光顾被水泥侵占的地方,爱爱就亲眼见过好几种蛇,包括有毒的土聋子蛇、桑树根蛇。顾名思义,土聋子是没有听力或听力级差的,和土块一样颜色的蛇,桑树根则是蛇身颜色和桑树的根颜色极其相似。这两种蛇虽然毒性大,但是行动和普通的蛇没有太大的区别,像土聋子蛇,行动比其他的蛇甚至还要迟缓。她没有见过青子飙,只是听说那是一种通身绿色花纹头却是红色的毒蛇。这种蛇行动快如闪电,而且会攻击人,特别喜欢在湿润有水和青草茂盛的地方出没。她听百钊哥这话断定这园子里应该是有青子飙的,或者曾经是有的。她的眼泪都吓出来了。
“蛇是怕人的。你没看见它一听见动静就吓跑了?这会子园子里没有蛇了,我们摘番茄去。”美静姐姐过来劝爱爱,她死活不进去了。“那怎么办呢?我和你三哥哥还要拔草,屋里又没人,你奶奶到张婆婆屋里玩去了,要不你自己回去找奶奶好不好?”
“我不。”
“你先进来,蛇把你咬死了我给你抵命。”百钊哥在远处对着爱爱吼。爱爱怀疑他被人嘲笑了,把憋在肚子里的气冲她撒。
“我就不进去。”她也望着他吼。
“爱爱这样好不?你在这路边大树阴凉下玩一会,我跟你三哥捡要紧的地方整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也只能这样了,爱爱点头。他们拔草去了,祁佳在百钊哥的背上啊啊乱叫。
大路是南北向的,两旁有高大的白杨树,树荫随处可见。徐徐的南风吹过来,凉爽、惬意。爱爱在一块几乎没有杂草的玉米地头停下来。这块地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头上穗子也撒开了,穗子上的花粉轻轻地落在棒子粉红色的头发丝上,清晰可辨。爱爱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确信一览无余的枯土地面没有蛇,她才在田头蹲下来。她无聊的看着大路,发现路上有许多好看的卵石,白的、黑的、黄的,墨绿的、褚红的,还有带花纹的。她选好看的拾起来,小的象鹌鹑蛋的,还有大如鸡蛋的,带花纹的长长的椭圆形的。也有三角形的。她把那些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捧到路那边的水沟边,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那些石头越发光亮好看了。这时候,她看到水沟边上有许多长着触角的大黑蚁,它们拿长长的茅草叶子当桥梁,匆匆忙忙地在水沟两边来来去去。她想起壮壮说把大黑蚁的触角揪掉,它们就不会向前进了,只会转圈圈。她抓住一只蚂蚁,为了不把它从细腰处揪断,她小心翼翼地掐住蚁的上半身,轻轻地拔掉蚂蚁的触角,然后放在大路上。大黑蚁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便止步不前,然后茫然的转起了圈圈。难道它们的触角就是它们的眼睛?那它们的眼睛又用来做什么?还是拔它的触角引起它头痛,所以痛得它晕头转向了?又或者头被拔伤造成记丧失?要是一群没有触角的大黑蚁在一起,它们会不会想起回家的路?她怕水沟边上有蛇,于是抓了五六只大黑蚁,回到玉米地头的树荫下。她把蚂蚁去了角搁在一起,蚂蚁们跟喝醉了酒似的迈着踉跄的步伐,失魂落魄地瞎转。
“王婶子你看,我说是那两个不怕丑的东西又到园子里来了把?”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爱爱寻声探头望去,坡顶上的黄豆地里,一个和枣叶姐姐年纪相仿的女人望着大路方向在旱田里锄草,看样子是从那边坡下刚刚锄到坡顶。
“什么稀奇?哪天不出来摆几趟?”紧挨着玉米地的棉花地里露出一个老婆子的头,这老婆子应该也是在拔草。
爱爱赶紧缩回头,借玉米浓密的叶片遮掩住自己,她怕那两个女人见了她又要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您说说叫个什么事?她古月琴的眼睛只是小,没有瞎唦,难道就看不见?啐。”年轻的女人把锄头靠在肩上,重重地吐了口口水在手上,然后搓了搓手,继续锄。
“怎么能看不见?莫看她眼睛小,比世人眼睛都尖,她现在穿小针还不用戴眼镜子咧。她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
“那您说她怎么想的?满街上的人哪个不说他们?兴强就不晓得?有的人还说:难怪李枣叶回来他们一家人不张(爱理不理)她,原来古月琴打的就是这个两个儿子共一个媳妇的算盘。”
“尽听他们胡说,天底下哪有这种糊涂娘?不是古月琴不想留李枣叶,是她小媳妇不让。”
“她凭什么不让?”
“她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能怎么着?”
“听说曾美静不许古月琴要明灿,还把古月琴打了一顿,脑壳差点都打破了。”
“哪有呀。是古月琴抱着明灿,曾美静去夺娃子把古月琴带倒的,我亲眼看见的。”
“小婶子明目张胆的管大爷子家务事,真是混账透顶。嗐,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婶子,听说古月琴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要脸的货,还坐过牢?”
“四邻八乡谁不晓得?也是,那时候还有没有你们。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谁有事没事还提人家从前那些见不得人的旧事?”
“那是。她到底为什么坐的牢?”
两个女人顾着说话放慢了手里的活,是干不是干地慢慢腾腾往前蹚。
“在这里说那两个听不见吧?”
“您放心,这么远听不见。”
“听不见吗?哦。古月琴最早是嫁出去的,她头个男人叫汪易昌,新国现在不就是挨着汪易昌住的?”
“噢,她从前是嫁出去的?那个老头我常看见,看上去也不比祁友枝差嘛。”
“论能力他比祁友枝强得远了。那是个又勤快又老实的人,家里的条件也还可以,那时候没少接济他们古家的。古成家老头子不晓得好喜欢这个大女婿。生了新国和筝奇后,老头子欢喜得没办法,新国和筝奇的名字都是老头子起的。新国是解放那年生的,筝奇比新国小一岁多点。解放后,有段时间时兴什么婚姻自由自主,不少人闹离婚。古月琴也发贱气,学人家翻跷,扯说汪易昌是上中农,成分太高了,要离婚。古成家说又不是什么地主富农的,也不挨批挨斗的离什么婚?她不听,偷偷地离了,气得古成家把她脸都扇肿了。离了婚,两个娃子一人一个,汪易昌考虑姑娘跟着亲爹好一些,就要了筝奇,所以筝奇一直都是姓汪。新国判的给古月琴,改姓古。古月琴先一天离了婚,第二天就跟张万新结了婚,生了个姑娘就是古百欣。张万新一坯人物子生得阔气,性子也硬,古月琴哪里管得住他?人妈张万新也是个花心,今天勾这个,明天搭那个。他经常不落屋,古月琴管不了他,就自己也偷人。那年八月十六,张万新出门逛了半夜没找着个女家,只好回去了。到屋里一看古月琴不在,心里明白怎么回事,提起菜刀四处寻她去了。张万新一向就霸道,他知道没有那个光棍子敢把他张万新的老婆往屋里引,就算她古月琴偷男人也绝对不会是在别人的屋里。如果在野外苟合还不就是找既能挡风又能遮丑的地方?所以他就寻到街头的大稻场边旁边了。那天月亮大,跟白天似地亮。那个人原本骗堂客说怕有人偷田里割倒了的谷穗,出来看一看。他堂客说晚上出门怕有野物伤着他,递了一根扦担{两天装着尖尖的铁锥,可以插进柴火或者稻草里面的扁担一样的东西}给他防身。大稻场旁边的稻草垛子最多,大垛小垛的,两个人躲在两个草堆子中间幽会,就把扦担插在一旁。张万新听到声响摸过去,那两个听见响动吓得慌慌张张衣裳都来不及穿。张万新驴日的狗日的骂骂咧咧地举着刀子冲过来了,那个情急之下顺手拔起扦担对着张万新一攮。那时候衣裳穿的少,破大布也不像现在的化纤布这么结实,“噗”的一声,扦担的铁尖尖就捅穿了张万新的肚皮。张万新也是气苕了,他晓得往后退,还不知死活地挣扎着往前要砍那个野男人,那不伤得更厉害?那个男人吓得抵着钎担不敢松手。钎担多长?越往中间越粗。张万新一看接近不了对面那个人,使出浑身的的力气把菜刀朝那个人身上砸过去,那个人一闪,被草垛子挡住了没躲过,伤了肩膀。他急忙收手捂伤口,扦担落地,张万新没了重心,往前一扑就撑在扦担上死了。等住在稻场旁边的人家听到动静过来看时,看见古月琴跪在地上吓傻了。以前的衣裳都是布打的扣子不好扣,她哆哆嗦嗦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后来那个野男人被枪毙了,他的堂客带着娃子们改了嫁。古月琴被抓去坐了几年牢。她坐牢后,张万新的几个娃子没得人管,被亲戚弄去送了人,百欣跟了家婆家爷。为了得张万新的那个屋场,百欣还姓了好些年张,古月琴跟祁友枝结婚好几年后才改姓古。”
“张万新的屋呢?最后给了哪个?”
“古月琴现在住的不就是张万新的旧屋场?”
“哦。张万新的儿子没来要?”
“有什么好要的?他原来那几间屋也是破破烂烂歪歪倒,古月琴有了钱以后就拆了,重新盖了那四间土墙屋。她住的那两间厢屋的檩子、椽子、瓦,就是从前张万新旧屋上拆下来的。”
“为了一个女人,两家人家破人亡,这种不成器女人也该枪毙。”
“谁都那么说,可是她到底没有直接杀人,你怎么判她枪毙?”
“哎,祁友枝那个老实巴巴找不到女人了吗?为什么要她那么一种人?”
“他哪里是找不到女人?他是跟她勾搭上了以后,甩了自己的堂客来她屋里做的上门女婿。”
“天哪!他邪{疯}极了吗?”
“哪个不这么说呢?你不晓得,古月琴本身人物子生得干净,那时候又还年轻,坐牢又是在被服厂,几年没做农活,也就没经过风吹日晒,养得哟是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真真是排场。回来时穿的衣裳也是城里买的,加上她一头卷发,不晓得好洋气。男人们,管他老实还是精明,见了好看的女人都一样掉了魂,哪还管她德行好坏?祁友枝学过篾匠手艺,经常上街来卖篾货。古月琴说要打筲箕和团簸,把他请到屋里做了两天篾货,就把他勾引来了。”
“天哪!请个篾匠也能勾引个男人,她真是有本事。祁友枝原来有不有娃子?”
“有,一儿一女。姑娘是大的,比百欣小一岁,早嫁了,从前没有什么来往,兴强结婚的时候来过。”
“他大姑娘比百欣还小,那他岂不是比古月琴小很多?”
“古月琴十七岁上生的新国,祁友枝跟她年纪应该差不多。”
“古月琴坐牢时她那几个娃子都靠她妈养活?”
“不靠她爹妈靠哪个?他们是想把新国交给汪易昌,可是汪易昌后找的堂客狠得死,筝奇都天天被虐待,她还容得下新国?古月琴跟祁友枝结婚后,生了娃子她妈管不过来,她就找汪易昌把筝奇要回来哄娃子。汪易昌的堂客不干,他们的娃子也靠筝奇哄。两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汪易昌还不是想筝奇跟着他也讨不着好,就叫她跟了古月琴。”
“听说那个筝奇很能干?”
“不能干行吗?苦命的娃子。她打小被欺负惯了,也不说什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十来岁回来跟的她妈,她妈比后妈还厉害。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先是哄娃子,后来百欣能哄娃子了,她就出工挣工分。十二岁就挑水,十三岁学做鞋子,十四五岁就挑牛粪、出外工,成了硬劳力。那时候哪个人不说这娃子好?十七、八岁媒人踏破了门槛。古月琴千选万选,她把筝奇许给红星大队一家姓黄的人家。人妈古月琴又穷,新国二十出了头还没说着媳妇。他们走了几年,新国才定上婚。听人家讲,古月琴从来没有给新国置办过送丈人的茶礼。姓黄的前门把茶礼送进来,她换个篮子就递给新国从后门走。新国结了婚,姓黄的要接媳妇,她说没有刚添人口就减人口的道理,说要等菊英生了娃子再谈筝奇结婚的事。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还七推八阻的,无非是舍不得筝奇老实能干,要留她多挣一年工分。那会子百欣也有了婆家,死女娃子不成器跟浙江奤子私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时候有点事情就到处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带古月竹的那点旧事也被翻出来说。姓黄的原来就晓得古月琴名声不好,只说瞧得起筝奇人物子干净,忠实能干,没想到她屋里尽出丑事,也嫌古月琴刁滑难缠,人家宁愿赔了几年的茶礼也不肯要筝奇了。”
“那姓黄的也真是不分好歹,妹子跟人私奔关姐姐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家教不严引起的,人家怎么晓得筝奇是不是跟她妈、幺姑、妹子不一样?筝奇比新国才小一岁多点,那时已经二十多了,就是老姑娘一个了。姑娘们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定下人家,旁人都会说:好吃的楝树果子能挂到冬天去?那么好个姑娘硬是没媒人上门提亲了。”
“筝奇都没得人肯要了,那百欣不就更没得人要了?”
“百欣跟筝奇不一样,她是跟人私奔了自己有错处,人家婆子屋里退婚肯定是要他们赔彩礼钱的。新国结婚都是东扯西拉借的钱,他们哪里拿得出来钱赔人家?古月琴脑子灵活,接着就叫祁友枝把百欣介绍给了祁友枝的亲侄儿祁耀史,让祁耀史拿钱来出来赔给人家的。”
“那个祁耀史不知道百欣跟人私奔的事?”
“那能不知道吗?他们虽说私奔了,但是并没做出格的事。可能也是屋里穷了不好找对象,反正他们两个过得还蛮合宜的。筝奇后来是古月竹托人给她介绍的人家,儿娃子是古月竹那边大姑子的小姑子的婆家那边的侄儿,好像是姓霍。她结了婚不到三年就投河自尽了。”
“她为什么寻的短路?吵架了吗?”
“筝奇一向好歹不吱声,怎么吵得起来?是霍家的不成器,跟别的女人瞎来,被筝奇撞见了,径直跑到河边直接跳下去了,下去就被水冲跑了。”
“死了就算了?古月琴他们没去闹?”
“他们是想闹,霍家的说她要死怨得着我吗?难道袁念芳上吊是你们逼她的吗?一句话就把他们嘴堵上了。你不晓得,霍家的那个儿娃子的脾气坏得很,经常没事找事把筝奇打一顿。话说回来,他屋里条件又不差,他要是个好人不早就结了婚?还能要年纪那么大了的筝奇?”
“这就应了那句话:好吃的楝树果子能挂到冬天?”
“就是呀。不过也不全怪人家坏,古月琴也是心黑。筝奇婚事一定下来,男家就说年纪大了要接人过门。古月琴本来巴不得,人家祁家的彩礼早就拿到了位,也等着要接人。她还怕百欣又出事,恨不得早点打发出门了事。可是天底下哪有大麦还没割就先割小麦的?不打发走筝奇怎么打发百欣?人妈不怨姓黄的嫌她刁滑呢?她一看看霍家的催得紧,她反倒不急了,还狮子大开口,说只要霍家的拿得出一百块钱的彩礼钱,马上就打证明结婚。没想到霍家的是真有钱,嗝都没打一个就把钱就拿来了。”
“上来就拿钱砸,明显就是怕夜长梦多生变故。这样的男的不是名声不好,就是身体有暗疾,或者年纪太大,反正有问题。”
“算你说对了。筝奇说了两次婆家,她古月琴多得了多少茶礼?莫说还有那么大一笔彩礼,单凭筝奇給她做牛做马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她怎么都该给筝奇备份好嫁奁吧?她却拿她婶子的嫁奁打发的她。”
“她哪个婶子?袁徳江的妹子吗?”
“不是她还有那个?”
“我的天,她死了古月萧还留着她的嫁奁?”
爱爱听见说到她爸爸的名字,心里一震,耳朵都竖了起来。
“那么好的东西他舍得扔?你不晓得,袁德芳是个独姑娘,她的那副嫁奁不是一般的好。据说箱子柜子都是樟木的,被子都是四床,还有桌椅板凳、杯盘碗筷样样俱全。当时几个家庭办得到?整个乌河镇上你找不出第二家来,那是她爹妈把早年攒下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置办的。谁家有钱不留给儿子花?他们有钱办嫁奁无钱接媳妇,却把袁德彪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袁德芳一死,袁家的就要把她的嫁奁弄出来烧了出气。可惜他们就袁德彪、袁德江弟兄两个,人家古月萧是弟兄姊妹五个,新国也长起来了,他们哪是人家的对手?就弄了几件衣服烧了,几床棉被都没抢出来,还不是让古家那些人得了好处?”
“几床被窝值得一说?死人用过的被子不都是要烧掉的吗?”
“你说得轻巧,你看现在没人在乎几床被子了,人一死都烧掉算了,从前哪个舍得烧?你累死累活干一年,不一定挣得来一床被窝。队里分的棉花,够做棉衣就不错,哪家不是攒几年才够弹床被窝?还有那包被窝的被面包单,没有布票你有钱也买不来。哪家的被窝不是一盖十好几年,乱得不成型了,硬得跟铁板样还舍不得扔掉。家里有闲人的见太阳就抱出来晒,不然你睡半天了被窝里头还没有热气。等你把被窝捂热乎了,你也该起床了。那时候姑娘陪嫁都是两床被窝,陪四床的极少极少。”
“唉!从前的人真作难。您说她拿旧嫁奁嫁姑娘,还是死人留下的旧嫁奁,她不嫌晦气筝奇也不害怕吗?”
“即使不害怕她心里肯定也不是个味。早先穷,弄一点油漆把旧木箱、衣柜刷新了糊弄着嫁姑娘的也大有人在,这也没得什么。但是哪有拿死人的旧嫁奁嫁姑娘的?还是寻短路死的,死的时候又还那么年轻,你说那煞气得多么重?所以筝奇寻了短路后,好多人都说就是不该用她幺妈的嫁奁。”
“就是呀,不知道可能还好点,明知道那是死人留下的东西,看一眼都瘆得慌,还要白天黑夜天天看。要我吓也吓死了,再高级的东西我都不会要。筝奇就没反对?”
“她老实巴巴一个,就算她反对又有什么用?说来说去还是都太穷了,搁现在再穷也不会办不起嫁奁。死人留下了的穿的用的东西,你就是搭钱送人都没人要了。”
“霍家的人晓得那嫁奁是死人留下的东西吗?”
“我猜人家不晓得,他们自己不说出来,婆屋里人怎么想得到?就霍家的那个秉性要知道了还了得?”
“是啊,那么缺德的事,说了都没得人信。”
“根本没人会那么想。结婚不都是嫁奁先出门吗?那些箱子柜子抬出来走到街上被袁徳江无意间看到了,拦着嫁奁不让走,说那是她妹子的嫁奁,喊要拿斧头来劈了烧掉。姓古的人多势众,他寡不敌众的,被人扯到旁边,等送亲的队伍走远了才放他。他回来站在古月琴门口跳起来骂,不然哪个晓得那些漆得采新的家具是袁德芳的嫁奁?”
“筝奇结婚古月萧没回来?”
“怎么没回来?袁德江那个骂法他哪敢出来?从后门溜出去回城里了。人妈得亏他老婆没跟回来,不然多掉底子?”
“袁德江拦着嫁奁骂接亲的人没听见?”
“怎么被听到?古月琴也晓得霍家的脾气不好,吓得要死。好在女婿那边只疑惑怎么有人骂架,没听清袁德江骂的原因。古月竹那张嘴巴多活泛?扯了个慌,说是一个酒晕子街坊馋酒,不让他多喝非要喝,喝多了发酒疯,算是就这么圆过去了。听帮忙送嫁奁的人回来说,他们一到婆家那边,亲戚们都围过来看嫁奁,当时就有人发现柜子、箱子是旧货。旧东西人家能看不出来?表面上的油漆再怎么新,里头能没有用过的痕迹?霍家的儿娃子一听是旧家具,当场就给了筝奇两个大嘴巴,问她妈要了那么多彩礼钱,都用到哪去了。”
“当着送亲的面打的?”
“可不是当面打的?”
“那不是不把娘家人当回事吗?他们送亲的没发威?”
“屁。心里有鬼,他们敢说什么?”
“那就让人白打呀?刚接进门就挨打,筝奇也忍了?”
“娘家人都不为她出头,她一个刚进门新媳妇不忍还能怎么着?闹大了岂不是让人家都来看笑话?再说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婆子嫁了,真的闹起来要悔婚,以后还有好人家肯要?还有她妈能拿得出来钱还人家?她只有把眼流往肚子里吞。娘家拿不出来狠气,婆家还会拿你当人?所以他们一结婚就不和睦,一开始就别扭上了。”
“筝奇也真是可怜。古月琴把那一百块钱掖着做了什么?给古百欣办嫁妆?”
“屁,她不是看祁耀史老实能上赶着把古百欣许给他?她还舍得办嫁奁?我记得百欣的陪嫁好像就只有两口箱子和两床被窝。钱做什么了?筝奇一嫁,古月琴就把几间屋的上装买回来了,后来又东拉西借就把那四间正屋两间厢屋一起盖起来了。不然,她有能力盖屋?”
“古月琴养筝奇真是没亏。摊上那样的妈,又摊上那样的男人,活得也确实没意思。不过看在娃子的份上怎么也不该走那条路。”
“不是什么?从前她幺妈活着的时候,受他们一家人欺负,只有她跟她幺妈好。袁德芳头回听说古月箫偷人瞎来,心里不痛快,跟筝奇说活着没意思。筝奇还说她跟着后妈吃的苦、受的罪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劝她幺妈凡事得往娃子身上看,哪晓得后来她竟然把岁把多的娃子丢下,走了她幺妈那条路。她幺妈好歹还忍到把第二胎生下来了才死,她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已经四、五个月了。”
“她也真是狠心呀。唉,也是,日子过得那么苦,娃子生下来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多一个吃苦受累的。天天看着她幺妈用过的东西,不想走那条路也被带到那条路上去了。她幺妈也是的,过不下去了不会离婚吗?何必要自寻短路?”
“那时候不比刚解放那会儿了,女人离婚就是不成器、不争气。生活那么艰苦,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人作难了还能有好心情,没有好心情还能有好脾气?累死累活了家来还有好声相?都想撒气的时候还不一句话不顺耳就吵起来了?所以那时候夫妻和和睦睦的少之又少,吵吵闹闹是家常便饭。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寻死的是真多,离婚的是极少。再说她离了婚上哪儿去?当初一家人都反对她跟古月萧结婚,她非不听,你说她怎么好意思回娘家?”
“那他们还是自由恋爱咯?”
“唉!一言难尽。袁德芳打小勤快、听话,她爹妈把她看得娇,凡事依她的,养成了她的犟性子。她也不瞎犟,从小到大就瞎犟了一回,也就为了跟古月箫的事。他爹妈也就一回不依她的,也是为了古月箫。那时候婚姻自己做主、自由恋爱的有几个人?自由恋爱就叫不成器,是伤风败俗的丑事。娘母子爷父子天天吵架,最后犟不过她只好同意了。”
“也是,就是现在自由恋爱不算丑事了,真正自由恋爱的又有多少?相互有那么点意思了,也是托媒人上门说合。”
“他们也是请了不少媒人去跟袁德芳爹妈提亲,两个老的好歹不同意,特别是她妈,通情达理蛮和气的人,却跟他两个请的那些做媒的人都吵翻了。”
“她妈为什么犟着不同意?”
“哪个晓得为什么?想想也是的,古月萧他们家不光名声不好,脾气也不好。他爹妈是解放前拉胡琴子讨米要饭逃来的,外地的奤子,讲话蛮声奤气的跟吵架样的。还有两个姑子姐一个比一个厉害,古月琴的娃子都是岳老婆子伺候大的,成天赖在那里蹭吃蹭喝的,你说哪个人肯把姑娘给嫁到他屋里?”
“他们两个老的是讨米告化来的?”
“嗯。听老一辈的人讲,他们老两口来的时候才十七八岁的样子,细皮嫩肉、排排场场的,一点点都不像是无家无业的流浪人,倒像是大户人家落难的公子小姐。你没见过古成家,他的后人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他,就兴强有几分像他。老头子大块头,一表人才,还能识文断字。他喜欢哦哦唱唱,会拉胡琴子,以前镇上唱戏都是他编的,还教旁人怎么演戏。他说话咋咋呼呼的嗓门老大,刚才还跟你笑眯眯的吧,为了丁点小事,或是一句话不顺耳,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不是开骂就是开打。要不是他的奤子脾气不好不招人喜欢,早提到上头当干部了。古月笙性格就随他爸爸,打人骂人是全活,但是长相就差远了,也没有他爸那个能力。”
“古月萧怎么那么能干?还到城里当了官?”
“哎呀,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早先,他在城里读过高中,文化还是有的。他也没有什么大本事,都是靠他二姐古月竹。古月竹才是个能干人。她年轻的时候,样貌长得比她姐姐还要干净,一张嘴能说会道。她随她爸爸喜欢哦哦唱唱,演戏、跳舞是样样来得,那是相当出傥。那时候经常搞文艺汇演,我们大队每回选文艺宣传员都有她。她爷儿两个还被选到区里的宣传队,参加全县比赛。当时的大队书记还是个没结婚的小儿娃子,看上她了。也是因为古月琴的名声不好,书记爹妈死活不同意,逼着他跟旁人结了婚。但是他们还是私通过,还怀过一个娃子。书记怕古月竹告他,他晓得她最心疼兄弟,就把古月箫弄到学校教书作为交换条件,就把事情遮掩过去了。”
“那时候教书应该蛮吃香的吧?”
“可是吃香。怎么说都是风不吹着太阳晒不着的,比在生产队做农活要干净、清闲得多吧?古月箫年轻时,白白净净人物子不差,书读得大,有文化,能说会道的。也随他爹喜欢哦哦唱唱,敲锣打鼓拉弦子样样都会一点,但是样样赶不上他老子。那时候看上他的姑娘娃子不只一个两个,论人物子、论脾气性格,袁德芳都是最好的人选,她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好姑娘。他们结婚后刚开始过得还是蛮好的,生了那个儿子后,接着又怀上了老二,就是袁德彪抱去养的那个姑娘,姓袁,大名叫念芳,她妈不是叫袁德芳吗?就是纪念他妈的意思。她妈小名叫芳儿,她小名就叫念儿,不能和她妈同名字唦。”
“老婆怀孕了他还跟旁人瞎来?”
“人妈就是老婆怀孕才容易出鬼。街上的吴驼子你没见过吧?”
“不认得”
“你嫁过来之前他一家就搬家走了。他的姑娘吴秀娃子打小喳喳哇哇、疯疯癫癫。搁现在叫活泼、外向、性格开放,无所谓。在当时就叫张气、无知少识缺家教。那样的人谁个待见?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经大姑娘、小伙子谁跟她搭腔说话?更别提跟她搭伙做活了,人家生怕名声受累影响将来婚配。她也不晓得怄气,就跟那帮没正形的老娘们、屌汉子插科打诨、胡说瞎闹。袁德芳脾气好、心善,和什么人都合得来,也就她不嫌弃吴秀娃子。吴秀娃子就光缠着她说话、搭班干活。袁家的家教多么严格?袁德芳爹妈都叫她少搭理吴秀娃子,她说说几句话能怎么了?她抹不开面子冷落人家。后来她不听说非要跟古月萧结婚,她爹管不了她就跟她妈吵架,怪她妈管教不严,所以她才跟吴秀娃子那种又野又疯的没家教的东西学坏了。袁德芳跟古月萧结婚后,吴秀娃子晚上没事经常往袁德芳屋里跑。那女娃子也是不守规矩,说了门亲事没几天,经不住儿娃子勾引,和人家有了小的。那个儿娃子也是个教书的,也真他妈缺德,说吴秀娃子随随便便就跟他上床,晓得背着他和多少人瞎来过?好歹不要了,也不管她肚子里的娃子了。早先打胎哪像现在这么随便?现在是只要你有钱,哪个医院都给你打。那时候打胎是要有公家开的证明信医院才给你打的。一个没结婚的人公家怎么可能给你开证明?没有证明到哪儿都没有人敢给你打,就只有生私生子。生了私生子,姑娘和娘家一大家子人这一辈子还想抬头做人?你说也真他吗的怪气,人妈想要娃子的人想方设法就是怀不上,再不就是好不容易怀上了吧,千小心万谨慎,最后还是稍微一个小动作胎就掉了。那不想要娃子的偏偏一碰就怀上了,还他妈的格外结实,想方设法都弄不掉。”
“这种娃子就是专门让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出乖露丑的。”
“可不是吗?吴秀娃子吓得站在桌子椅子上往下蹦,脚崴肿了,胳膊肘膝盖都摔得皮破血流的,娃子却没掉下来。她爹妈也着了急,把她从房里拖到堂屋,从堂屋推到天井里,连打带拖,又推又搡,那小冤种就是不掉。听人家说坐自行车能颠掉,当时镇上只有供销社有一辆。他哥哥拿了三十个鸡蛋一只鸡,说幺姨得了病,求人家连夜送他妹子去走幺姨。那时候都是土大路,坑坑洼洼到处是跌窝,一来一去三、四十里,人颠得都快散架了那冤种还是没下来。一家人愁死了,吴秀娃子被她爹妈骂急了,只差寻绳子上吊了。她心里有苦没地方说,就跟袁德芳诉苦。袁德芳可怜她,正巧她肚子里也有了小的,就找大队妇女主任开了个打胎的证明,让古月箫陪吴秀娃子拿着她的证明去县里的医院悄悄把胎打掉了。吴秀娃子打胎后,往袁念芳屋里跑得更勤了。袁德芳一向勤劳,每天晚上都加夜班做针线活,吴秀娃子就天天晚上去帮她。她们一边做活一边聊天。古月箫书读的多,又是鬼又是神,又是皇帝又是老爷的讲不完的古,他们一讲半夜。吴秀娃子说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听了那些鬼呀神呀不敢回去了。袁德芳没有心眼子,就叫古月箫送她,七送八送的两个就鬼到一块去了。他两个半夜躲在巷子里搂着亲嘴,吧嗒吧嗒嗦得清响。吴驼子隔壁的小三子起来屙夜??,那家伙得吊儿郎当的,说什么人大半夜了不睡觉在这里啃猪嘴尖子?轻手轻脚凑过去一看是他们两个。于是到处宣他两个的丑事,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袁家的人听到一些风声后问袁德芳,她怎么都不信。学校为了防盗,所有老师会轮流值班照看学校。以前每轮到古月萧值班时,他总是极不情愿,还骂骂咧咧的说几张破桌椅有什么可偷的。袁念芳发觉古月箫后来去值班不但没有怨言了,有时还说谁谁谁有事没空,请他替班。以前谁有事都是商量着换班,现在为什么都是替班?他古月萧可不是爱助人为乐的人。而且凡是古月箫值班的时候,吴秀娃子也不上门来玩,即便来了,也是板凳没坐热就要走。她起了疑心,挺着大肚子去学校逮过一回,岳老婆子让新国给他幺叔送信,新国儿娃子伙计的胆子大,腿脚快,抄近路跑到了袁德芳前头,所以没逮着。袁德芳没逮到人,古月箫还猪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把袁德芳骂了一顿。打那以后他们就没有从前那么和睦了。”
“那个吴秀娃子良心被狗吃了吗?”
“要不人们怎么都说好人做不得?也怪袁德芳自己没有心眼子。镇上谁不知道古月箫没订婚之前吴秀娃子就喜欢他?还光往他屋里跑。那时候古月萧哪里看得上她?她和袁德芳能比?不论模样还是品行,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我估计吴秀娃子早先也没想跟古月箫乱来,不过是被那个儿娃子甩了后就破罐子破摔了。袁德芳又一胎刚生又怀一胎,一个要找安慰,一个要解馋,两人就鬼到一起去了。袁德芳生了念念坐月子,古月箫以为她没出月子肯定是不会出门的,就在学校宿舍和吴秀娃子私会,没想到袁德芳悄悄去逮了个现行。换个人碰到这种情形,多半是打野女人,极少数是打自己的男人。袁德芳呢?气得左一耳光右一耳光一巴掌接一巴掌扇自己。他两个还不是觉得心中有愧,望她下跪求情。她心软,一声没吭自己回去了。偏偏岳老婆子要替儿子出头,说你不是没出月子就往外跑吗?你连外头的散风都不忌那你还需要忌什么?再穷的家,媳妇坐月子也要忌风吹、忌摸冷水,一天五六顿饭伺候到床边,让媳妇好好修养一个月吧?”
“那是,月子里不养好,落下病根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是啊,这个道理苕巴、憨子都知道。他们一家人是真做得出来,从那天起老婆子就不帮她洗衣服和娃子的屎尿片子,也不帮忙伺弄两个娃子,也不说给她弄点补身体的饭菜。你不舍得自家的东西,也不舍得花钱买,人家娘屋里送来的东西你该做给人家吃吧?她居然把人家娘屋里送的老母鸡养起来了,说吃了可惜了,留着下蛋给她孙子吃,让那坐月子的人一天三餐跟他们一样同吃同喝。月子里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洗衣做饭的进进出出又摸凉水又见风,她又是发烧又是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了。隔壁的李老婆子经常过去看她,把她的情形说给她娘家嫂子听了。她嫂子去看她,心疼得直哭。”
“月子里怎么能碰冷水,她怎么那么苕?她不会烧热水洗衣裳吗?”
“还烧热水洗衣裳?你年纪轻,娘家又是乡下的,周围有林子有荒场,不晓得我们住在镇上的人烧柴火有多么艰难。我们这里柴火来源就是农作物的草、秆,还有田埂子上的荆条茅草。这么多人那么点地,柴火金贵的不得了。每年队里分下来的柴火半年都烧不到,树根、树叶、牛粪,能烧的都想办法弄来烧。我们要出工,娃子们休息放假首要任务就是捡柴火。为了捡松果、树叶、牛粪,娃子们天不亮出门,抹黑回家,一跑几十里远。那时候除了过年待客,一年四季都喝生水。西街的金大民为了不愁柴火,硬是把个排排场场的姑娘嫁到北边山里去了。年年冬里,他女婿架牛车拖柴火来给他,镇上的人哪个看了不眼气得慌?都巴不得弄个山里的女婿有人送柴火来。就是那地方太远,又荒凉,在镇上热闹惯了的姑娘们哪个肯去?”
“我们那时候也缺柴火,不够了就到自家林障砍树枝、刨树根。”
“要不说你体会不到住在镇上的难处呢?那时候镇上的姑娘要么往城里嫁,要么往乡下嫁,嫁在本镇上的人没几个。”
“她婆子不帮忙,古月萧也不说她妈?”
“但凡古月萧说几句维护她的话,我估计她都不会走那条路。他不说他妈半个不字,权当不晓得。白天一天在学校,晚上回来就睡觉,也不问问堂客在屋里都是怎么过的,娘母子身体怎么样。熬到满月了,出月子第一天不是该回娘屋?古月箫也不说办茶礼陪她去出窝,径直去了学校。婆子一看儿子不维护媳妇,还不肆无忌惮地欺负媳妇?她也不操心媳妇回娘家的事,还问袁德芳什么时候去队里出工。隔壁的李老婆子听见了过去打抱不平,说人妈坐了一个月月子吃没捞着吃,歇没捞着歇,你叫人家身体怎么能回复原样?她发烧头晕走路还打晃晃你就看不见?居然还要她出工?”
“李老婆子不怕得罪她?”
“她孤家寡人的怕她什么?人家说得是实情,她还敢反驳?”
“岳老婆子我见过,看上去慈眉善目蛮善属的样子,她还有那么坏?”
“坏。你又不跟她一个锅里吃饭,她当然慈眉善目的。她对几个媳妇可厉害了。年轻能干的时候,儿子姑娘都抢着要她。老了没用了,个个嫌弃。她没养一个好东西。要是古月箫第二个堂客没脱离的话,他敢接她去城里养老?恐怕她早就被赶去住茅厠棚子里去了。”
“他原来的那个堂客比现在这个厉害?”
“可是。那个跟古月萧过了小二十年,没回来几次,老婆子连古月萧的门朝哪边开、树在那边栽都不知道。他们古家的那么些人,几个到他屋里去过?他离了婚古家的人才开始去走动。”
“那真是挺过分的。古月琴坏不管老婆子的,邵佑贞那个老实巴巴能不管她的?”
“邵佑贞是老实,可是她当不了古月笙的家唦。老婆子对邵佑贞也不是多么好,只能说比对袁德芳稍微好一点点。古月笙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二铳子货,他从来不把他妈搁在眼里,邵佑珍还不顺水推舟不管算了。”
“袁德芳也是老实,婆子不洗衣裳她就洗?婆子不给她吃她就不吃?老子偏不。出月子娘屋都没回就叫出工,要是老子就揪住她的耳朵骂她,看她姑娘坐月子的时候是不是自己衣裳,自己烧饭吃,满月就出工。死老婆子精精瘦瘦的,骂不过她老子还打不过她?”
“她那么有修养的人哪里会骂人?更不用说跟婆子动手了。人虚成了那个样子哪里还有力气吵架打架?她硬撑着去诊所看病,医生说最好打一针静脉。她手头上哪有钱打针?只买了几片药丸。她捏着几片药丸回去,一边走一边流泪,路上碰到她哥哥。她哥哥算计着妹子那天出窝,专门去餐馆买了几根刚出锅的油餜子等她回去吃。她哥哥看到她连忙递了一根餜子给她,说妹子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妈天不亮就起来杀鸡,汤都炖好了就等你回来呢。她没接餜子,说等回家了再吃。她哥哥只说妹子马上就会往家来,餜子回去吃也不晚,有多少疑问也等妹子回去再问不迟,加上又赶着要出工,就自个走了。”
“那时候油餜子是稀物,几个人舍得买来吃?看来袁德江对她妹子真是不错。”
“可是不错,就那么一个妹子。妹子死了他哭得要死,啪啪的打自己的脸,怪自己大意,没直接把妹子带回去,说恐怕错过那个倒霉时候,妹子就不会走那条路了呢?”
“哎呀,阎王存心收你怎么都要死,阎王不想收你,你怎么都死不了。”
“不是什么?她回去一路上,好几个人看她一脸眼流,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那年月人人都忙,哪有工夫管人家的闲事? 安慰她几句就忙自己的去了,那晓得她会寻短路?等到中午岳丽鸳回去,人都已经硬了。吊绳勒得舌头吐出来尺把长,怎么都塞不回去。看见了的人都吓得要死。她妈一罐鸡汤都煨离了骨,等着姑娘回去喝。左等右等没把她等来,却把个报丧的人等来了。她爹带着两个儿子要去拼命,说是拼命,他还能真的把古月萧杀了?她老爹老妈哭得死去活来,听了真是凄惨。”
“您说古月箫和岳老婆子还后悔过没?”
“才开始肯定是后悔过。袁德芳死了古月萧寻死觅活的,脑壳在棺材上磕得鲜血直淌。袁德芳埋在西边大洼子里,离街上有三里多远。古月箫天天夜里跑到她的坟上哭,洼子那边的人以为是鬼,吓得要死,拿着火把来赶鬼,才晓得是他。后来,古月竹托从前在街上住队的工作组的一个干部,把古月箫调到城里当了干部,接着就找了个没结婚姑娘娃子,比袁德芳还排场,见过的都说跟仙女样的,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后悔?”
“古月竹怎么那么能?”
“不是说跟书记好了怀上了个小的吗?那个工作组的干部同情她,找了熟人帮她打了胎。后来传说她为了感谢那个干部,就跟那个干部相好了。又后来干部调回城里当大官了。人哪有不恋旧的?古月萧又有文化,他提拔谁不是个提拔,还不就送了个顺水人情给她。”
“他还越混越好了。要不人都说寻短路的人是苕,你看真是不值得。”
“不是什么?受罪的只有娃子,伤心的只有爹妈。岳老婆子怕儿子不好说媳妇了,也嫌娃子小不好拉扯,放出话去要把那个小的送人。袁德彪听说了,就把那个小的抱回去了。那个大的他妈爱管不管的,得了肺炎,没几天就死了。老婆子哪晓得古月箫又弄了几个老婆都生不出来儿子来了,不然,她肯定不会那么大意。”
“活该!就是缺了德的过?”
“镇上的人都那么说。”
“袁德彪把他姐姐的姑娘抱回去,她老婆愿意?”
“丁家的起初也不愿意。那时候他刚到丁家的做了上门女婿,还没有娃子。他姐姐死了,他成天哭,说要不是他娘家跟古家离得太近,怕娃子和古家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养不家,他爹妈和哥嫂就自己养了,不会麻烦丁家的人。娃子养在丁家,娃子的口粮由他娘屋的爹妈出。又说只要把他姐姐的姑娘留下了,以后他老婆生的娃子都随老婆姓丁。他丈人本来看他哭得可怜,且他说的也是实情,就同意了。开始袁徳江勒紧裤腰带每个月都会给丁家的粮食,后来粮食充足些了,丁家的就不肯要了。”
“那娃子没上户口吗?有人头队里不分粮食给她?”
“怎么会不上户口?娃子那么小,吃东西是小事,关键要着人伺候,耽误一个人挣工分唦。后来袁德彪老婆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那时候开始不许生多的了,生了二胎就要节育。丁家的没有姑娘,一家人把念念当宝贝一样,哪晓得长大了还是和古家的人一样不成器。”
“我听人家讲那个念念好像也跟人私奔过。”
“不然怎么说她不成器?还把人家那个男人也害死了。”
“您说这人啦还真是稀奇,她没跟古家的那些乱人过一天,袁家的家教又那么严,她的品性到底还是随古家的。您说古家那一根子的人怎么就都好跟人私奔?老的出了丑讨着什么好处了?小的还不该改改秉性吗?非得丢人现眼、出丑乱尽才罢休?”
“上梁不正下梁歪咧。老辈子的人都怀疑古成家和岳丽鸳就是私奔出来到这里落脚的。”
爱爱听到这里早已气得浑身发颤,她心里骂,不怕舌头长疔的混账东西,说了古家那么多人的坏话还嫌不够,居然还敢污蔑我奶奶?她真想冲过去狠狠地骂骂那个老婆子,可是她没有那个勇气。她想到了百钊哥和美静姐姐,他们两个居然躺在床上靠在一起看电视,还肩并肩地在街上行走。还有换了几个姐夫的锦云姐姐,还有不穿衣服打架的爸爸妈妈。爱爱的脸滚烫起来,只觉得羞愤。哼,就算这样也不关我奶奶的事,你们凭什么往我奶奶身上泼脏水?她一会儿羞一会儿气,然后又忍不住想知道家里更多的秘密,于是侧耳倾听那两个长舌妇还在说什么。
“很有可能。要不他们家的男的女的都不成器?听说古月琴的二姑娘也跟浙江的奤子私奔过,为什么没跑成?”
“那时候我们镇上还没通客车,到哪里都凭一双脚走。那天古月琴发现百欣跑了,到邮电所摇了个电话给城里的古月箫。等他们走到城里的车站,古月箫早已经守在车站门口了,就把她给拦下来了。百欣是个有福的女娃子,祁耀史人物子不输那个弹花匠,配她是绰绰有余,而且脾气好,也勤快能干。她运气好,没跑成,古月丝的那个大女娃子跟着烧窑的奤子跑到四川去了,说那里穷得要死,光山,不仰头根本就看不到山尖尖。耕田不用牛,都是拿镐刨。”
“为什么?那里的人苕得牛都不会用?”
“哪儿呀,是没有能耕的田。那里山太陡,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团簸大柳簸大的,不说牛转弯掉头难,根本就保持不了平衡。”
“那不把人累死?”
“就是呀?说山太高太大了,快中午了太阳才露头,吃了中午饭不一会太阳就不见了,一天晒不到几个钟头的太阳。你说没有太阳怎么长庄稼?一年上头就靠吃土豆过日子,偶尔喝喝包谷面糊糊,一颗大米都看不到。她吃大米饭长大的人怎么过得来那种苦日子?去了不到一个月就过不下去了,一封信赶一封信寄回来,古月丝把种田的牛都卖了才把她接回来了。”
“算那家人老实,还让她回来了。话说回来,那种丢人现眼的东西受罪也是活该的,还接回来做什么?”
“你说的轻巧,自己亲生的,哪里能看着她受苦?”
“听说他家那个小女娃子也是跑了的吧?”
“那个不是跟人跑的,那个是说了婆子她不愿意,自己跑出去被人贩子弄去卖了的,也是花了不少钱才弄回来的。”
“还不是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也得弄回来呀,做父母的谁狠得下那个心?不过古成家心狠得很。听老一辈的讲,他们还有两个娃子生下来有毛病,他硬是不准岳老婆子给娃子吃奶,活活地把娃子饿死了。古月丝也是差点被他爸爸饿死了的。他生下来体质也差,小时候没几天不生病,落得发育不良,所以没有他哥哥兄弟个头高,长相也不好。他都好几岁了古成家还在骂岳丽鸳,说她不该心软把他留着。长大后屋里又穷,到了结婚年纪找不到老婆,他也怪他妈不该留他性命,说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痛快。。别看他不咋地,一张嘴巴可会哄人了。那年全乡集中到他们那里出外工修水库,他就住在甄世兰的屋里。他有空就帮甄世兰的妈干活,跳水挖地种菜看见什么做什么,还张嘴大妈闭嘴大妈把老婆子哄得团团转,老婆子喜欢的没办法,就招他做了上门女婿。你知道不?他们的娃子是三样的姓号。”
“为什么?”
“他丈人也是个上门女婿,姓甄。他堂客甄世兰是个抱大汉,随养父姓甄。甄世兰以前还有一个哥哥,也是抱大汉,跟她养母姓吴。她养母原来是准备让甄世兰和她的抱大汉哥哥结婚的,不想那个人死了。甄世兰长相不差,但是打小头上长了一头癞子,也就没有几根头发。她妈领着她到处寻医问药就是医不好,年纪轻轻一天到晚头上顶着个破布绂子。一个没有头发的癞子长得再好看又哪有人肯要?所以歪锅对歪灶,要了古月丝那么个没长成器的拔园瓜。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大儿子跟婆婆姓吴、二儿子跟古月丝姓古、两个姑娘随他们爹爹姓甄。”
“甄世兰是癞子?我记得她头上有头发的,就是不多。”
“你看到她是她癞子好了以后。说起来好笑。有一年插秧的时候,她们队里的一个屌汉子和她闹着玩,说大热的天你顶着个毛巾绂子不嫌热吗?说着一把就把她的绂子揪掉了。那个屌汉子也缺德,看见她一脑壳的癞壳子,从秧田里捞起一坨稀泥糊在她的癞子上,当时古月丝为了护老婆,还跟这个人在秧田里还打了一架。说来也巧奇,从那天摸了泥巴以后,她头上的癞子就结了痂,痂一掉居然就长出了头发。为了感激那个屌汉子,他两口子还拜了人家做干哥哥。要是她早知道那样能治好她的癞子,打死她都不会要古月丝。”
“甄世兰那两个儿子我都见过,她那个小姑娘我也见过几回,都长得蛮排场的。”
“都说破窑出好瓦,那是真真的。他们大姑娘也不差。甄世兰挺能干的,嘴巴也会说,是保媒拉虔的一把好手。那时古月竹心气高,差了的人她不要,好的人家又怎么看得上她?是甄世兰给她做媒,嫁给他们吴家的家门兄弟吴永财。”
“古月竹和古月丝在一个村住是吗?”
“一个队的。吴永财人物子不差,还是个复原军人,当过大队的民兵连长,因为人太老实,口才又不好,没干几天。要不是他太老实,古月竹能翻翘?”
“听说她是跟人换男人?”
“什么换男人?她跟人胡来,那个男的就把他老婆赶去跟她男人过。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事?他们自己同意了外人也不能同意唦。”
“天啦,她男人能同意?”
“不同意又能怎么样?不然怎么说吴永财老实?那年他们大队搞副业,办了一个养猪场。吴永财的本家幺叔吴真勤当养猪场场长,古月竹在养猪场做炊事员。两个人勾搭上了,古月竹就不肯回去了。吴真勤把他老婆贺福香送到吴永财屋里,让他们两个过。吴永财和贺福香两个老实巴交的家伙拿他们没办法,只有在一起将就啰。没过两天,吴永财的妹子听说了不愿意,说贺福香虽然勤快,但是不会算计,长相又丑,怪吴永财无志气,拿自己干净能干的堂客换一个又丑又笨的堂客,她把贺福香赶走了。贺福香后来改了嫁,跟了我娘屋里弟妹的兄弟。我弟妹的兄弟三十岁上死的老婆,一个人把三个娃子拉扯成人。后来娃子们都结了婚,希望他也找个老伴好好过日子。贺福香去了,我弟妹的侄男侄女们不晓得多孝顺,吃得穿的都捡好的给她买,田地的活从来不要她支手,连家务活都跟她抢着做。你不晓得从前她跟着吴真勤,屋里屋外都是她一人忙活,就是耕田打耖吴真勤都不支手,一天到晚四处闲逛耍嘴皮子。她四十岁不到,人家一、二十岁的人管她叫婆婆。吴真勤呢?还跟大小伙子一样年轻,旁人开玩笑说他们是娘儿俩。她现在是越活越年轻了,还说要感谢古月竹,不然她还要跟着吴真勤受累受气。”
“那吴永财不成了饿狗子啃骨头,两天失误?”
“他妹子以为她能把古月竹再弄回去的。她找了一帮子家门族人去接古月竹,那晓得古月竹死活不回来。他妹子没了招,一声令下,族人把古月竹一顿好打,然后一张讼纸把吴真勤告了,告他强抢民妻。人家法院说古月竹是自愿,说不上强抢,就断了个重婚罪,把吴真勤抓进去坐了两年牢。”
“他们两个人都是重婚,为什么单单判了吴真勤?”
“人家古月萧在城里当干部,能不认得几个人?”
“自己的老婆不要,非要把人家老婆护在手里。坐牢也是他活该,依我说判两年都判轻了。”
“活该?你晓得人家吴真勤说什么?莫说只坐两年牢,为了古月竹就是死了都值得。”
“男人们犯起贱来真是无药可救。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就算古月笙、古月丝两个还正经点。”
“正经什么?老话说得好,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他两个年轻的时候就没什么本事,就算他有心勾搭人,哪个理他?古月笙自己是没跟外人怎么样,但是他纵容他堂客偷人换吃得换穿的,甚至换柴火,那叫正经人吗?”
“换柴火?”
“啊。她为了砍到柴,跟大队管林场的场长那样。”
“天哪!还有这种事?值得吗?”
“值不值得她说了算,不那样她弄不来怎么办?你嫁来迟,这些年也没大有人讲了,所以你就不晓得。早先家家作难,一年到头看不到肉星子。邵佑贞跟本大队的一个干部勾搭上了,勾搭一次换一块腊肉。说是一块,无非巴掌大的一点,和上面勉强能煎个一碗肉粑粑,一家人改善改善生活。那时的肉多么金贵?一年到头吃几回肉掰着手指头也数过来了。那坛子里的肉少个一块半块,烧火的可能怀疑自己记错了,少多了她还能不发觉?腊肉生的又不能吃,起初她怀疑是公公婆子偷了送给他们的哪个儿子姑娘了,又觉得不太可能。又怀疑是左邻右舍的人她趁家里没人时偷走的,她在装腊肉的甏子上扣了一个厚重的瓦盆,瓦盆上又压了一块砖头。一来提醒偷肉的你已经被发现了,二来叫偷肉不能偷的那么简单顺手了。那天晚上吃了晚饭她就上了床,男人说他到大队有点事。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一到晚上静悄悄的,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响。男人出门后,她隐约听到外面瓦盆和甏子轻轻碰了一下,起初她以为是猫踩的没在意。后来又觉得不像,连忙起来看,发现压瓦盆的砖头翻了身,揭开甏子一看腊肉又少了一块。两个老家伙在他们屋里说着话,娃子们都睡着了,那么偷肉的必定是她男人了。她猜男人嘴馋,偷肉去跟玩得好的打牙祭了。要吃肉明说,一家人都解解馋不好?偏要偷出去吃独食,还便宜外人?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还得了?她生气地推门赶出去,她要看看什么人这么不着调,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拿来了你就烧跟他吃?背着一家老的小的他吃得下去你也能吃得下去?结果除了街头有个人影子,街里半个鬼都没有。轻手轻脚往街头追过去,人影不见了?难道往街头的稻场上去了。到那个地方能干什么?她没冲到草堆子角落去抓现行,抓了能把人家怎么了?大不了把野女人骂一顿,或者打她几个耳刮子。要是人家撕破脸闹起来呢?怎么说男人是个有头有脸的书记,这不单是家丑歪扬的事了,搞不好书记就干不成了,还有可能坐牢的,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她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听到男人和邵佑珍说话的声音就回家了。第二天不亮,她到民兵连长那里告状。说邵佑贞偷了她屋里的腊肉。半夜才得的腊肉,还搁在菜柜里没来得及吃到肚子里去,民兵连长带人上门查了个人赃俱获。”
“她傻吗?腊肉哪家屋里没有?凭什么说这肉是你的?老子不承认。”
“你不知道,以前公家出工,一队的人天天在一起干活,一天到晚讲屋里屋外的家务事,你不讲,自有隔壁邻居帮你讲,什么人是什么秉性谁不清楚?哪还有什么秘密?古月笙喜欢吃肉,他家有肉是存不住的,谁都知道他家一年过不到一半,屋里的腌肉坛子早早的就见了底。书记老婆就是晓得她交不出一个腌腊肉的甏子罐子,才敢喊人来查她。人要脸,树要皮,邵佑贞怎么反驳?说自己是拿人肉换的猪肉?她只能承认是偷的。那时候偷了东西被抓到后不是送派出所,是把你偷来的东西挂在你身上游街示众。开批斗会挨斗受教育。她也不例外,在颈项上吊一根绳索,一头挂那块腊肉,另一头挂一块青砖,被一帮子半大的娃子们敲着锣推搡着赶到各个小队去游斗。乡里乡亲的,哪个人愿意得罪人?没人批斗那些娃子就让她自我检讨。他们敲一下锣,她就扇自己一嘴巴,骂自己一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活该挨斗挨批。”
“这事我小时候听人讲过,说是有人偷了人家的腊肉,天天颈项上挂着肉挨斗,全大队十一个小队批斗下来,那块肉长了寸把长的拖尾巴蛆,滚滚地往下掉。嗐,从前以为是人家讲古瞎说的,原来说的就是她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唉,换个要脸想不开的,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她还不是为了娃子们?她知道她要是死了几个娃子只有饿死,还能指望得上古月笙?后来政策好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她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屋里屋外她一个人忙碌,儿大女长了都要钱花,她的娃子们读书学艺的钱,盖屋说媳妇的钱,有些还不是她不清不楚地挣来的。”
“邵佑贞真是不简单呀!”
“不是什么?摊上那么个好吃懒做、自私自利的男人,她有什么办法?”
“穷的人多了,几个人像她那样?她大姑娘古锦云那才是她妈的个不成器的东西。她从前的男人和我婆婆娘屋里的兄弟住隔壁。”
“你说的是邵贝适吗?”
“对。”
“那是她舅舅舅妈做媒,嫁的是他舅舅的远房家门。”
“这层关系我还不清楚。唉,那个死婆娘真是没力气讲。她从嫁过去就不服扭,三天打,两天吵,动不动还假寻死。上吊、逃水、喝农药,样样玩遍了。那一家人是伤透了心,在一起不到两年就把他们分出去单过了。”
“动不动寻死,跟她妈一个样。”
“她妈玩自杀是她爸爸不行,还有个说头。人家那个男的我知道,不晓得多好,田里活、屋里活样样都做。闲月还做瓦匠、叉团鱼,一心一意挣钱,人物子也生得阔气。”
“我晓得,一表人才,比锦云还在上咧。”
“那是肯定的。死婆娘成天不做事,一天到晚梳头洗脸换衣裳。她婆子气不过了,说你又不是做婊子的,一天到晚这么打扮了给哪个看?她个子不如婆子大,知道不是婆子的对手,不敢怎么样,晚上把男人浑身咬的都是伤,一个夏天不敢脱衣裳打赤膊。”
“说起打赤膊,我听他们那里的人讲一个稀奇话,说有一回两口子打架她喊救命,隔壁左右的人跑去拉架,说她□□,什么衣裳都没穿咧。我怎么都不相信,天底下哪有那么不懂得羞耻的人。”
“您家还别不信?那还就是真事,还不只一回。”
“我的天哪,真的有这样的事?她不晓得怕丑吗?”
“她晓得怕丑她能鬼哭狼嚎惊动一大院子的人?头一回喊救命,院子窝里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都跑出来了。那是伏天,那天月亮又大,她赤身裸体的睡在门口稻场上,哭着喊着叫救命,我舅爹住隔壁,听到动静后他连忙出去看出了什么事。他把门拉开一看,赶紧关门叫我舅婆婆。其他人家也以为她遇到打劫或□□一类的大事,有的人扛着禾杈、钎担,还有提着白刀、板锹过来的。男人们老远一看,都扭头走了。”
“我的老天爷呀?男人是要杀她还是要剐她?她自己赤条条的她还喊救命?她就不怕那些子男人们来了不好看吗?”
“哪里就要她命了?我舅婆她们去拉架了,她身上一点伤都没得。问他们为了啥闹起来的,说是男人想跟她那样,她不肯,就往外跑,男人就把她往屋里拉,她就睡到地上喊救命。”
“真是活了这大半辈子没听过这种稀奇事。那些男人也是的,老子偏往她跟前走,看她怕丑不怕丑。”
“嘁,正经男人哪个去看那种龌龊东西?后几回再喊就只有老婆子们去劝架了。”
“还是真的咧,我还以为是人家诽谤她的。”
“唉,简直没得人味。她不爱干活,一到农忙她就跑,开始邵贝还适到处寻她,后来伤了心,懒得去寻她了,她在城里立住了脚后就离了婚。”
“看来是随她爸爸好吃懒做,她娘家的人还说是邵贝适脾气坏,经常打她,她安不住身才跑的。”
“屁,他们不说人家有问题,还能说自己姑娘不是?那个叫古月丝的比他哥哥勤快些吗?他好像不大往娘家来是吧?”
“甄世兰活着时,一年少不了来几回。打他老婆死了,就没怎么看见他来。他倒是比他哥勤快,就是勤快的不在路子上。”
“怎么叫不在路子上?”
“他老婆活着他还好,听说自从甄世兰死了,他跟狗子走草似地四处窜,到处帮妇人们干免费的活。他也不屙一泡稀屎照一照他自己,哪个女人能看上他?大不了和他耍耍嘴皮子过过干瘾。为了过干瘾四处帮外人,自己的儿子媳妇们忙得都脚后跟打屁股了,他都不肯帮一把,你说他这不是勤快的不在路子上吗?”
“老都老了还那么贱气。婶子你看那个不要脸的骚婆娘,又扒着古百钊的肩膀在洗脚呢。”
“看样子是打算回去了。不说了,小心那两个走过来听见了。”
爱爱往菜园子那边看,菜园子门口的堰塘边,他俩站在石头埠头上,美静姐姐扒着百钊哥的肩膀,一只脚踩在石头上,一只脚在水里来回摆动。然后转过身摆另一只脚时,居然两只手抱着百钊哥的腰。虽然他们中间是隔着祁佳的,但这应该也算过分吧?爱爱这么想,脸不自觉地发烧起来。她听见坡上田里的人嘴里发出“啧啧”声,后又加了一句“我的天哪!真不要脸,就算是两口子在外面也没有这个妖法。”。
美静姐姐接过祁佳,换百钊哥挎篮子。篮子里的菜装得满满的,很沉的样子,百钊哥的身体都倾斜了。爱爱看他们过来便先往回走开了,离他们老远,路上只要碰到人,都照例给他们满眼的鄙视。
晚饭吃中午的剩下的饭菜,爱爱还是没吃,她买了包饼干和一瓶饮料。饭后,大姑妈把竹床搬到街上,然后关上堂屋门,她说要在堂屋里洗的澡。爱爱不肯洗澡,嫌姑妈洗澡的盆子脏。奶奶拗不过她,只得随她。街上不少人家的门口都放着竹床躺椅,他们习惯在外面乘凉。斜对面的王五门口家的两个孩子坐在竹床上边吃饭边看电视,电视上在放猫和老鼠。百钊哥和美静姐姐在当街给祁佳洗澡,爱爱坐在竹床上看他们。他们一个扶着祁佳一个洗,很默契的样子。偶尔有过来过去的人会斜眼打量他们。祁佳可能喜欢玩水,兴奋地手舞足蹈,盆里的水“扑通扑通”溅了一地。美静姐姐假装要打他,他扭身搂着百钊哥的脖子踩得更欢了。
“尽他闹,还舍不得把他拧起来,凉了肚子再拉稀。”大姑妈洗完澡了,拉开堂屋大门。
美静姐姐不搭腔,把祁佳拧起来搁在腿上擦干。百钊哥泼了剩余的水,进去搬了竹躺椅出来睡下。爱爱和祁佳在竹床上逗着玩,奶奶给他们扇扇赶蚊子。大姑妈一只手抽着烟,另一只手拿着大蒲扇摇,给自己扇几下,给奶奶扇几下。没多会儿,祁佳趴在他妈妈身上睡着了,美静姐姐抱着祁佳进屋关上了大门。
爱爱又觉得无聊起来,没洗澡她也觉得浑身不舒服。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水泥地面,水溅到地上就是泥,怎么洗?爱爱想家了,厂子停产以前,厂里的浴室就在他们楼下食堂背面,有一根热水管子直接通到她家的卫生间,只要浴室开放,她就可以在家洗淋浴。厂子停产后浴室自然也停用了,厂里的人都往高鑫厂的公用浴室跑,花上几毛钱就可以舒舒服服洗淋浴。妈妈和锦珍姐姐带她去过一次,但是她见不得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她哇啦哇啦吐了个天翻地覆。此后,奶奶会给她弄一大盆的热水,她躲在卫生间里泡在大腰子盆里慢悠悠地洗,也很舒服。洗完澡还可以吹着空调看动画片。
“妈,妈,快来呀,电视剧开始了。”王五的儿子在吆喝。
美静姐姐屋里的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小,美静姐姐嗤嗤的笑声却很大,爱爱猜想电视节目一定很好看或是很有趣。
“奶奶,我想看电视。”
“等一下,等你美静姐姐洗完了你去看。要不,晚上你就跟美静姐姐睡,她有蚊帐和电扇。”
“小精怪,还想跟美静姐姐睡,拿个粪筐子把她装上吊起来就行了。”大姑妈拿眼睛白爱爱。
“把你个老精怪装在粪筐子里吊起来。”
“是的,把你大姑妈吊起来。有事没事惹一个小娃子做什么?”大姑父躺在小木椅上半梦半醒似的幽幽地说。
“老子在自己屋里咧,老子想睡在哪儿就睡在哪儿。”
“奶奶,那你睡哪儿呢?”爱爱懒得理大姑妈。
“我跟你姑妈睡。”
“大姑父呢?”
“他可以跟你百钊哥睡嘛。”
屋里又传来美静姐姐嗤嗤地笑声。“死女娃子看个电视也嗤笑。”大姑妈丢了烟头用脚踩。
“嗯。我去看看美静姐姐洗完了没有。”
爱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大门,大门从里面插上了,推不动。窗户齐爱爱肩高,因为是土墙,他们窗户开得不大,高大约二尺半,宽大约二尺,没有玻璃,只是用一张塑料布钉在墙壁的外墙上蒙住窗户。那张塑料布应该很久没换了,早已经破烂不堪了,光线从的塑料布上大大小小的洞眼里穿出来。爱爱不假思索的从一个较大的洞眼往里看,她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美静姐姐赤裸的身体,还有半裸的正在给她搓洗身体的百钊哥。爱爱胃里的东西象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子涌到嗓子眼。自从脑海里有了爸爸妈妈赤身裸体打架的影子,她就极端地讨厌看见人的赤裸的身体,哪怕是在街上看见那些光膀子的男人她都会觉得恶心。就像那次妈妈和锦珍姐姐带她到高鑫厂的公用浴室洗澡时一样。当她看见雾气朦胧里一个个赤条条的人影旁若无人似的搓洗着身体,顿时觉得羞臊和恶心,她拉着姐姐就要回家。洗个澡有什么?妈妈生气地把她拖进浴室,她当即吐了出来,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惊得那些赤条条的人把她围了一个圈,有“经验丰富”的人说这是缺氧了,还有人说她是室内湿热空气温度过高,导致血液循环过快,引起心脏不适。总之,必须赶紧带到外面去呼吸凉爽的新鲜空气以免休克。没有人知道她是因为看见赤裸的人体恶心而导致的呕吐,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锦珍姐姐。此时爱爱除了恶心,还又惊又羞又愤怒,她飞奔回竹床上睡下了。怎么会想到偷窥?她觉得自己今天干了一件最蠢、最见不得人的事,又因为看到了人家见不得人的事感到极度的恐惧,这使得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怎么了?美静姐姐洗完了吗?”
爱爱不答奶奶的话,百钊哥猥琐的表情和美静姐姐故作扭捏的样子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这让她觉得头痛,心里好像狗尾巴草在挠似的极度烦躁。
“小精怪,彻死彻辣(对不值得惊惧的事情做出惊惧的样子)的样子,你在跑什么?”
爱爱还是不搭腔,眼前还是美静姐姐、百钊哥,还有爸爸妈妈他们赤裸裸的身体在来回晃动。大姑妈把扇子夹在腋下,又点着一根烟,把烟盒纸小心地拆开,一边揉搓一边往屋后走去。大姑父打了个哈欠睡觉去了。
“你刚才跑什么?怎么不说话?”
“奶奶,我想回家。”爱爱小声地哭了起来。
“乖,怎么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他们不要脸、不正经。”爱爱本不想让人知道她刚才看见了什么,她觉得自己看见这么龌蹉的事情很难为情,但是不说出来又憋得慌。反正奶奶不是旁人,于是她把嘴凑到奶奶耳根小声地告诉了奶奶。
“娇娇你怎么这么说?他们怎么了?”
“百钊哥给美静姐姐搓澡。”
“瞎说。”奶奶四下地瞧,才发现百钊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才不是瞎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爱爱小声愤怒道。
奶奶的不信任让爱爱很生气,她气呼呼地睡下。屋里传来百钊哥和美静姐姐两个嬉闹的笑声。
“冤家哟!真是冤家,这叫什么事?”
“又怎么了?好不端端的你又叫什么冤家?”大姑妈带着一身粪臭味坐在竹床旁边的小木椅上。
“百钊怎么回事?晚上还不回自己屋里?”奶奶压低了声音。
“你老了老了管他做什么?”
“我土坑边上的人了,我还想管哪个?我还管得了哪个?可是你不能不管呀。他一个光棍子不懂事,万一闹什么出笑话你对得起兴强不?月琴呀,手板手背都是肉,你不能装瞎子。”
“你瞎说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是不是又听哪个胡说八道什么了?”
“他们笑得唧唧声你听不见?这老街上人虽不多,总有个把过来过去的人,人家听见像什么样子?日久天长的左邻右舍的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你真是管得宽,笑一下犯法了?”
“爱爱说百钊帮美静搓澡咧。”
“我说你怎么这么多话,原来听了那个小是非头子嚼牙巴骨了。你来就来,带这么个扯事聊非的小东西来做什么?死女娃子的,不学好,听壁根子偷窥造谣生事倒是样样来得,你好生再到外面跟人瞎说,小心阎王老爷割你的舌头。”
“你才是是非头子,你才扯事聊非,你才造谣生事,阎王割了你的舌头也不会割我的舌头。”
爱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待要说,美静姐姐出来倒水。
“爱爱,看电视不?你三哥哥在看《天龙八部》,蛮好看的,进去看吧?
“你管她做什么?睡你的去。”大姑妈白眼翻爱爱。
“不看呀,那我关门了啊?”门吱吱两声关上了,咣当一声插上了闩。
“爱爱,跟奶奶来我这里看,坐在外头看凉快。我点了蚊香的,也没有蚊子咬。”王五招呼爱爱。
“谢谢五哥哥,我们不看。”奶奶连忙搭话。
“外头蚊子多得要死,不看电视就滚去睡觉。你们到我床上睡,我点一根蚊香在堂屋里睡竹床。
奶奶拉着一肚子委屈的爱爱往大姑妈的小屋里去。刚到门口,一股热浪夹杂着刺鼻的烟味、霉味、蚊香味扑鼻而来,爱爱顿时感到几乎要窒息,说什么也不进去,哭着要回家。
“娇娇,半夜了怎么回去?屋里你爸你妈还不晓得收拾得么样了,”
“她为什么不肯睡?不睡把她关在外头让黑猫子咬,让蚊子叮。那么大的东西了不听说,以后再莫要带她来了,烦死人了的。”
“你才烦死人。你以为谁想到你这破地方来?又脏又臭。”
“老子又脏又臭?你个小妖精女娃子连澡都不肯洗,老子没嫌你脏你还有脸嫌弃老子脏?老子脏你滚,混账东西。”
“你个老妖精女娃子。滚就滚,哪个稀罕在你这里?”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说你一句,你给老子怼十句,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大姑妈一脸怒气举着巴掌冲过来。
“你邪了?跟个娃子顶真?”奶奶拦住大姑妈。
“你看你把她惯成了什么东西?没大没小的,还不让我打,打了她敢翻天不成?”
“有你这么做姑妈的?她哭你哄哄不就是了?还一抵一赛地跟她吵。她不好自有她妈管教,要你吃咸饭操蛋心?自己的娃子还管不好,还管别人的娃子。”
“她一个小丫头子成天死起个脸给哪个看?每次来了都这个臭德行,不就是嫌老子穷吗?你倒是说说,我自己的娃子怎么没管好?我做姑妈的管侄娃子还管不起了?你把我当外人来我屋里做什么?走,你们都走。我又脏又臭,你们当官的人莫来沾了臭气穷气,滚远些。”
“混账东西,有你这么跟自己妈说话的?手板手背都是肉,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分过彼此?我什么时候薄待你了?你兄弟什么时候薄待你了?你好歹不分,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连三岁两岁的娃子还不如?这时候了你叫我们到哪里去?”
“我要回家,我坚决不在这里。我要走。”爱爱扯开嗓门哭叫起来,拉着奶奶出了堂屋门来到街上。
“娇娇,这么晚了哪里有车回去?你将就一夜,明天我们到菊英姐姐那里去。”
“要走不难,百钊,去你大哥那里把摩托车骑来,把这小妖精送回去,免得戳瞎老子的眼睛。”
“真是冤家哟,一个不让一个。不怕人笑话的东西,跟自己亲侄娃子顶真。她多大点子的人?好说歹说你就是要和她过不去,你往后就不到你兄弟屋里去了?”
“不去就不去,去了他敢不给我饭吃?又不是我先赶她,是她自己要走。”
“娇娇,我们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你爸爸他们是在新家还是在老家,要是到新家去了我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爱爱不听劝,只是大哭。
“冤家哟!这么晚了到哪里去?要不我们到菊英姐姐那里去?”
“不,我要回家,我就要回家。”
“古百钊,耳朵聋了是怎么?送这个小混账女娃子走。”
“吱呀”一声,兴强哥的堂屋门开了半边,百钊哥打着哈欠出现在门口。他裸着上身,皮下的肋条骨搓衣板似地一根一根分明可见。一条松垮垮的大花短裤衩子勉勉强强地挂在他瘦得光骨头的跨上,让人担心花裤衩随时随地有掉下来的危险。
“什么事呀?吵得人电视都看不安逸。”
“你没听见那个小女娃子在嚎?你把她给我送回去。”
“嚎什么嚎,再嚎把她甩到猪圈里给猪子嚼去。三更半夜了,送哪里去?要送你们自己送,莫把我电视误掉了。”他说完便关上门插上闩。
“爱爱怎么了?”美静姐姐出来问。
“她要跟你睡,想看电视。”大姑妈说。
“那怎么不早说?我刚才还叫了你的不是吗?我是怕你在家一个人睡惯了,好翻身踢打蹬着祁佳了,不然我早叫你跟我睡了。”
“不,我谁也不跟,就要回家。”
“小冤家,黑灯瞎火的怎么回去?你和美静姐姐睡一晚上,明天还跟祁佳玩。你不是最喜欢跟祁佳玩吗?”
“我谁也不喜欢,我就要回家。”
“滚,吵死人了。祁友枝,把这个犟猪瘟送到古新国那边去,走也好,留也好随她们去。”
“嗯。两、三里路呢,这么晚了,婆婆又是小脚,要走多长时间才能走到?”大姑父早起来了,拿着扇子拍了拍小腿,过来牵爱爱。
奶奶知道爱爱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拿上行李包一步一崴地跟着走。新国哥住在镇东三里多远的村里,新强哥的婚房从前是新国哥的婚房,因为不喜欢大姑妈总是干涉他的家政,新国哥后妈死后,他搬到乡下他亲生父亲那里住了。大姑妈原本是不允许新国哥认他生父的,但是又实在无能力给等着结婚的儿子们盖屋,就放他们走了。新国哥在那里盖了一栋二层小楼带院子,街上的那两间旧屋就送给大姑妈,成了二哥祁卫国的婚房。卫国哥搬走后又成了兴强哥的婚房。大姑父把她祖孙两个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屋里没有灯,看样子已经睡了。叫开门,屋里的人吃了一大惊。听奶奶说了前后经过,菊英姐姐直埋怨奶奶不该不到他们屋里来。
“我们不晓得你们来了,晓得就接你们过来了。您家看看,我们这边宽宽敞敞的地方你们不来,他们三家都只有自己住的一间房,您家偏偏要到那里挤去。小幺妈都交待叫你们到我这边来,您家还在她那边不过来。虽说是您家自己的姑娘,您家不一定了解她的脾气。凤玲和军强打小不喜欢她,有事没事地要训娃子们几句,一抵一赛地跟娃子们吵架。看把爱爱妹妹冤枉委屈了,她肯定不是瞎说。那两个不怕丑的天天一起在街上招摇过市,满大街除了瞎子,哪个没看见他们黏黏糊糊的样子?妈还遮瞒什么?以为街上人都聋了瞎了?没生祁佳之前就那样了,兴强心里都是明的,只是我们两个人隔得远才不晓得。”
“新强晓得他们那样?这不是等同于拿刀子往他心坎上捅吗?活冤家呀,天底下哪里不是女人,非要跟自己兄弟过不去?丢人现眼呀。你妈她果真是装瞎子呀!”
“您家老了,莫为他们生闲气,气坏身体不值得。您在我这里安心安意住着,等幺叔忙完了来接你们。”
“我只说你们忙,不想来麻烦你们,你看还是要给你们添麻烦。”
“看您家说的什么话?跟我们还客气?您家一手拉大的孙娃子,莫说住几天,住几年也是应该的。”
可是爱爱还是哭,怎么也不肯留下来。
“冤家哟!八百年不回来,回来一天让你姑妈气成这样,你说你这么晚回去了我怎么跟你妈交差?我的娇娇,你替奶奶想想不行?”
爱爱知道奶奶怕妈妈生气发火,便做出让步,让奶奶留下来,由新国哥连夜送她到锦珍姐姐家。锦珍姐姐离这里也就七、八里路的样子,摩托车一会儿就跑到了。临走菊英姐姐替爱爱洗了个脸,说爱爱到底大了,心里会分亲疏了。其实爱爱哪里分了什么亲疏,只是不想看见大姑妈可恶的嘴脸,不想看见百钊哥和曾美静肆任意妄为的暧昧样,她想想都觉得恶心。她不想呆在那个被人认为不要脸的家族里,也不想接受外人随时可能的辱骂和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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