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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奔波大半日,二人终于寻到一处歇脚地。马车停靠在官道旁的客栈门前,扬起好大一阵尘土。
客栈四周树林荫翳,鸣声上下,空气凉爽,侧耳细听,远处流水潺潺,偶有游鱼跃然水上,又坠回水中的脆响。
相较于此,客栈显得十分破烂。
门上的牌匾用墨水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潇洒大字,勉强能认出是“客栈”,“栈”字旁那一撇已经被侵蚀得差不多了,然而老板似乎并没有要修整的打算。
与同行相比,这个客栈的主人未免显得有些随意,不作修整也就罢了,连名字都懒得起。
“润声。”严君撷晃了晃秦江的胳膊,温声道,“到客栈了,上房间再继续歇息吧。”
秦江在睡梦中被触碰,猛地惊醒,绷直了身体,心跳直接漏了一拍,眼中俱是防备。
噩梦做多了,总不免带来不好的习惯,比如从不与人凑在一起睡觉,只要不小心碰到了他,秦江会立马醒来,并迅速给人一拳。
白澈就吃过亏。
好几年前,白澈的爹娘不知什么原因,吵了好大一架,家里的物什几乎砸了个遍。白澈当机立断,跑来秦江家里避难,哪知晚上睡觉时,他睡相不好,一手搭在秦江身上,结果被秦江揍肿了右眼。
第二日,白澈便捂着青紫的右眼,悲愤地表明立场,日后再不与秦江同房而睡了。
秦江是从那时起,才发现自己有这么个毛病,心有愧疚,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
不消多时,他便彻底清醒了,装作无事发生,从容坐起,抚平睡皱的衣衫,睡意朦胧地看向严君撷。
“我们走了多久?”
严君撷也装作没看见:“在客栈歇息一晚,再过几日,便可到达金陵了。”
他的视线从秦江脸上移开,放到肩膀,发现秦江一向整齐的衣领敞开了一点,露出锁骨,沾着薄汗的肌肤隐隐泛着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严君撷眸色深沉了几分,伸手上前。
秦江见他朝自己伸出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但马车里哪有那么大地方,他的身后已经是倚靠用的软垫了,秦江避无可避,只得由着严君撷将他的衣领拉拢。
严君撷的手修长有力,指腹间长着厚厚的茧子,不经意触碰到秦江颈间的敏感处,凉凉的、痒痒的,蔓延到耳尖,不知觉地泛起了粉红。
“你领子乱了。”严君撷无辜道。
“下次你可直接告诉我,不必劳烦。”秦江借抚摸衣领的动作,顺势盖住他泛红的脖子,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这下严君撷倒是善解人意的很,顺从地应了一声。
他们下了马车,收起马身上的符纸,严君撷将马牵到马厩中,秦江则背着包袱,先一步走进客堂。
客栈地方小,客堂采光也不好,四五张饭桌拥挤地摆在昏暗的一楼,竟还能出乎意料地保持最基本的干净整洁。
秦江往里走几步,再回头看,才发现柜台就缩在门后,被敞开的门板遮住大半。
秦江绕到柜台前,没看见人。
他清清嗓子,大声问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秦江又问了一次。
这次回应他的是严君撷:“没人在吗?”
严君撷刚将马匹安置好,正拍着衣袖上沾染的灰,一举一动矜贵从容。
他逆着光,从秦江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被光线描摹出来的高大轮廓,尘埃随着他缓慢有力的动作溅起飘离,就像个初下凡尘的神仙,俗世无法近他分毫。
“没人。”秦江忍不住朝他方才拍灰尘的手多看了两眼,又觉得过于无礼,才收回目光,认真地看着严君撷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脸。
“客栈外面是……简陋了点,但客堂干净整洁,不像是无人使用的样子。”秦江回想起客栈外残破的牌匾,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反观之,严君撷胸有成竹:“人肯定在这,你再喊一次。”说着,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捏出一道红光,无声打向地面。
秦江将信将疑,再次犹豫地开口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话音刚落,柜台下就传来衣物摩擦的窣窣声,一个圆头圆脑、身穿粗布麻衣的胖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小眼睛大鼻头厚嘴唇,肩上还搭着一块洗得干净洁白的抹布。
这么大的块头,这是往哪藏,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是他眼瞎还是这个世界过于奇幻?
秦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柜台就占了这么点地,他分明没看见任何人。
胖子长得憨厚老实、白白净净,本人却与其长相完全搭不着边。
他打着哈欠,音调拉得又高又长,瞥了一眼秦江,又看到别处去,嘴里嘀咕着:“我当是谁呢。”
其音量不大不小,正好传进秦江的耳朵里。面对不屑,秦江倒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心平气和地问道:“掌柜的……”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随意至极,敷衍至极。
“……我们……”
“无尖可打,无店可住。”理直气壮,厚颜无耻。
“……”难怪门外的牌匾如此破旧,原是无钱修缮啊。
严君撷一直站在门口,这会才走到秦江身后,不咸不淡地看了胖子一眼。
只见胖子一个激灵,瞬间变了张脸,搓着发汗的手掌,笑嘻嘻地对秦江殷勤道:“额,客官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秦江对胖子的变脸功夫暗暗称赞,心想,他秦江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于是回之以微笑,宽容道:“掌柜的方才不是说这客栈不供人落脚吗?大家不必互相为难,我们这就到别处去。”说罢,作势转身离开。
“别别别别!”胖子一着急,直接揽住秦江的胳膊,又似乎是被烫着似的飞快缩回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砸下来,“二位客官稍等,小的这就给你们安排上房。”
“两间。”严君撷用眼神向胖子示意,补充道。
“得嘞得嘞!”胖子接到吩咐,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颠着一身肥肉跑到楼上去收拾了。
胖子一走,一楼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秦江这才转过身去,扯扯嘴角道:“君撷兄果然是家大业大呀。”
从秦江离开平安县的那一刻起,他一直被严君撷“安排”着。
被“安排”坐上马车,被“安排”去往金陵,这些尚可理解为严君撷救人心切,才自作主张地将他带走。如今连秦江入住的客栈都是严君撷的。
说到底,严君撷是他的救命恩人,秦江不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严君撷所表现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占有欲,实在难以忽视。
严君撷察觉异样,却想不通缘由。他不过是站在身后暗示了一下掌柜的罢了,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他岔开话题道:“客栈简陋,风景却是不错的。”
秦江不吃这套:“风景是好,但客栈在这深山里,几天不见一个人影的,可惜了。”
严君撷噎得慌,接不上话。
看着严君撷僵硬的脸色,秦江又恢复成平易近人的模样:“君撷兄曾告诉秦某,绝不伤我骗我。”
说到这,秦江停了下来。严君撷高他半个头,而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秦江需得抬头才能与其对视。
“你豁出性命救我,陪我远赴金陵寻求解毒之法,此等大恩,永世难忘。不管君撷兄说什么做什么,在下都愿意相信。”
这是在变相地向严君撷寻求一个答案。
秦江的眼睛太清了,比常人少了几分世俗,又多了几分智慧,亭亭于水中而不受淤泥沾染,以至于他认真与人对视时,常让人产生一种被看透的错觉,坦荡行事者自然清白,心中有鬼者未免心虚。
严君撷显然是后者,他可以对着别人谎话连篇而面不改色,但面对秦江,他的谎言向来拙劣。
他很清楚,以秦江的性子,此刻过后,秦江也不会再提起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个字,他会穷尽一生去偿还严君撷的恩情,像对待外人一样,客客气气地对待严君撷。
这不是严君撷想要的。
所以他该说什么?
严君撷静静地看着秦江,太阳穴发胀。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挂在秦江脸上细密的汗珠,碎发因汗水而结成一绺绺,紧贴在额边。
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一段,江南正值早春,街边桃花开得正盛,春风绿过两岸,带落压弯桃枝的簇簇花朵,带走遗留在桃树上的花瓣,飘入严君撷家的院子里,石桌和摆在上面的那碗清茶也染上了桃红。
白衣少年左手执《百鬼册》,右手拿过茶盏,桃花瓣随着茶水入了少年的口。
家里向来随意,管家白叔被少年劝回房间午休了。
身旁的石桌传来石子磕碰的脆响,少年没有看向桌面,而是放下手头的书本,将视线转移到右手边爬满绿藤的院墙上。
茂密的绿藤之中,先是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而后露出白玉团子似的脸蛋,奶声道:“严大哥!”
自从严君撷替团子赶走了那群朝他扔石子的熊孩子后,团子就很喜欢黏着严君撷,每日除了跟着秦母上街卖手绢,便是在得空时溜到严君撷家里。
但对于他这爬上爬下的爱好,严君撷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故作严肃,训道:“说你多少次了,放着大门不肯走,非得爬墙,摔疼了怎么办?”
“不要不要。”白玉团子不吃这套,用力摇头道,“我从这里下来,你接我。”
“不行,走门,不然就没糖吃了。”严君撷。
结果白玉团子倔着道:“不吃糖了,我要你接我!”
“书也不看了?”
白玉团子斩钉截铁道:“不看了!”
严君撷作了然状:“哦……看来白叔蒸的鸡蛋羹阿江也不想吃咯。”
这回,白玉团子也犹豫了,他想严君撷抱,也想吃白叔做的鸡蛋羹,既然如此……
团子瘪着嘴,仿佛做出了巨大牺牲:“那好吧……下次白叔要做鸡蛋羹,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爬墙了。”
“噗……那好吧,说好了哦。”严君撷简直没了脾气,起身向墙边走去。
他朝白玉团子伸直手,道:“下来吧。”
白玉团子嘿嘿一笑,利索地攀上墙檐,午后暖阳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发着光。
“我下来啦!”
严君撷手上一沉,怀里便多了一只团子。
团子顺势搂紧严君撷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开心道:“严大哥,你接住我啦!”
“怎么还是轻飘飘的,一点肉也不长。”严君撷把怀里的团子掂量两下,皱眉道。
这白玉团子,便是秦江的前世。
那时秦江才刚满十岁,稚嫩又青涩。因为快到长身体的年纪,秦江家中生活拮据,秦母为了省钱,干脆把他每一套衣裳都往大了做,所以秦江总是穿得松松垮垮的。
秦江爬墙爬出了一身汗。
严君撷也不嫌弃,腾出一只手,擦掉秦江脸上的汗水,将他松散的衣服拢好,应道:“瞧瞧你,爬得浑身是汗,着凉了怎么办?”
秦江抱得更紧了,拖长了尾音撒娇道:“不要不要,我要是走门,你就不抱我了。”
严君撷失笑,抱着秦江朝里屋走去:“抱抱抱,你走门我也抱。”
“那也不要,娘说以后我会很快地长高,那时候你就抱不住我了。”秦江一本正经道,“而且等你走了,去了新的地方,就会有新的伙伴,肯定很快就把我忘了。”
严君撷心中一紧,把秦江放到藤椅上,自己则取过脸巾,浸水后拧干,搬过一张木凳坐下,给秦江细细擦着脸,问道:“谁告诉你我要走的?”
“那日伯父伯母讲话,我听见了……但我是碰巧遇上的,不是偷听!”秦江慌乱解释,而后小声问,“你真的会走吗?”
小孩子的脸蛋滑嫩嫩的,脸巾粗糙,严君撷动作再轻柔,还是擦出了淡淡的红印。
难怪近日秦江来得这么勤,原来是生怕哪天严君撷突然一声不响地就走了。
秦江乖乖仰头,任由严君撷摆弄,眼睛水汪汪的。
他感觉到严君撷心情不好,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得揪着严君撷的衣袖,小声道:“严大哥,阿江会一直一直想你的。”
严君撷沉默半晌,柔声问:“阿江希望严大哥走吗?”
秦江立马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想!”
严君撷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脸巾,用力地揉着秦江柔软的头发,直到揉乱了才肯罢休。
正当秦江要愤然起身控诉此举时,严君撷才道:“我不走。”
秦江顿时敛旗息鼓,仿佛没听懂严君撷的话,呆愣得跟个傻子似的,嘴里挤出一个音节:“啊?”
严君撷瞧着面前头顶鸟窝的小傻子,心情格外愉悦,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等笑够了,便捏起秦江带着补丁的袖子,摩挲着。
尽管秦母针线活了得,用的还是同样的布料,还是瞒不过严君撷的眼睛。
“我去和爹娘商量商量,他们应当会答应的。”
“你不走了!”秦江完全沉浸在“严大哥不走了”的喜悦中。
“嗯。”严君撷点头。
“真的?”秦江不肯相信,再次确认。
“真的。”严君撷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你得信你严大哥啊,对吧?”他注视着眼前的小傻子,看见他睁大的墨色双眸,还有贴在额边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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