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治愈我

　　“队长，牵我。”

　　沈翊只有在揶揄他的时候才会叫他队长。

　　沈翊笑着朝他伸出手，阳光的温度都聚集在他闪着光的眸子里，是炽热且满含爱意的。

　　他想去牵住那只朝他伸出的手，可他却怎么也动不了。

　　沈翊……

　　他甚至发不出声。

　　“为什么不牵我？”

　　沈翊的眸光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寒意，冷淡，陌生。

　　天气在这一刻瞬息万变，他看见沈翊脖子上的刀刃，划破他的咽喉，鲜血迸发了出来。

　　住手！！！！！！

　　一声凄厉且绝望的喊叫割裂了时空，将周寻从梦境中拉了回来。

　　他呼吸急促，瞪大了双眼望着天花板，疼得泪流满面。

　　“沈翊……”

　　他将自己埋进了湿答答的枕头里，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就算是子弹穿胸而过时，他也没觉得这么疼过。

　　突然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周寻一惊，职业素养让他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来到门边，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听到几声熟悉的喘息，他立马打开门，借着一点微光看见了那个倒在一片狼藉中的人。

　　周寻将□□扔在沙发上，跑过去扶起他。这人膝盖以下的肢体都被截断了，周寻只能将他抱起来，等安安稳稳放在沙发上之后，才去打开了灯。

　　男人似乎很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灯光，立马抬手挡在眼前。周寻说了声“抱歉”，转而换成了柔和的冷色光。

　　“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有事用铃叫我么？”周寻捡起他的拐杖放到沙发边，然后将移位的茶几摆回原处。

　　“阿城……”男人声音虚弱，“你来一下，好像裂开了……”

　　周寻立马看见他表情痛苦地捂着腰间，他熟练地从柜子里掏出药箱，拎到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摆。

　　衣物遮盖下的皮肤皱得像是一块用了很久的抹布，新长出来的肌理随意地在表面凸起凹陷，此时鲜红的血丝从其中弥漫出来，像是流淌在山川大地间的细小河流。

　　全身大面积烧伤以后，男人没有进行植皮的部位就变得异常敏感，经常磕着碰着就会开裂，所以周寻将家中所有带尖角的物件都包上了软胶，什么花瓶瓷器也绝对不会在他家里出现。

　　周寻拿出双氧水和药棉，悉心地擦在他的伤口上，听见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就停下来缓一缓。

　　“现在天气渐渐热了，你要待在屋里少出门。”周寻道。

　　男人明明疼得厉害，却还是扯起嘴角笑了笑:“劳烦周总费心。”

　　周寻看了他一眼，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和自己的眉眼极其相似。周寻手上用了点劲，男人立马疼得“嘶”了一声，周寻冷声道:“知道疼就安分点，以后别乱跑。”

　　“我看你今天回来的时候一脸苦相，估计你上班累了，想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就没叫你。”男人说，“知道这总裁不好当了吧？”

　　“你能不能安静点？”周寻没好气地说。

　　男人好像成功看到了一个小孩张牙舞嘴的样子，开心地笑了下。良久，他的笑容渐渐淡下来，看向周寻，问:“又做噩梦了？”

　　周寻的手顿了顿，他放下药棉，拿出了纱布:“嗯。”

　　“果然，我出来听到你房间有响动，想着过去看看才撞到桌子。”男人说，“又梦到他了？还是七年前？”

　　周寻沉默了，男人继续说:“有没有想过，退出这次行动。”

　　周寻:“现在退出，七年前那么多人就白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阿城，我已经成了这样，不想让你再把命搭进去。”

　　周寻一声不吭地给他缠绕纱布，直到绕了几圈后在他腰间打了个结，他才看似淡然地接了一句:“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周寻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将男人抱起来送回了房间，临走前听见男人在他背后叹气:“你就是背负太多。”

　　回了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那一声声会动摇他的叹息被阻隔在了门外，也将他自己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周寻靠在门上，幽暗的房间里静得可怕，却没有他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队长救我”和血肉横飞的尸体来得可怕。

　　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七年前的那场行动中，一张张他熟悉的鲜活面孔目眦欲裂地倒在他面前时的场景，他们的眼球脱落了，像廉价的弹珠，被踢来踢去，滚在混乱的人群脚下被踩出爆裂声，断掉的手似乎还紧紧抓着他的衣摆。他浑身是血，在爆炸来临时只来得及紧紧护住怀里的人。他被冲击力炸进了海里。四散的船体燃烧着掉落在海面上，浓滚滚的黑烟盘旋而上，惊扰了一片鸥鸟，成了一场浩劫，仿若可怖的人间炼狱。

　　他被海水击打着，仅存的那一点点意识让他顶着剧痛把怀里的人托出了海面，将他放到了木板上，从白天捱到夜晚，突破了一个受了重伤的人的生理极限，捱到了一线生机的到来。

　　他毫不吝啬地把那一线生机给了晕厥过去的沈翊，在看到搜救队的船的那一刻，彻底支撑不住地坠了下去。

　　他以为他会死，死前的那一刻却无比的平静，可能是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在下面等着他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手给沈翊戴上戒指，没能向所有人宣布，这是他的人。

　　可是他居然从地狱里回来了。他做了个梦，梦里那些粘着鲜血的手拼命将他往外推，推到一扇门前，说他不该现在来到这里。他一推开门，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小渔村。

　　那是海中心的一个小岛，岛上大部分居民说的话他都很难听懂，只能凭借手势来理解基本的意思。后来了解到，那座岛基本上大半年才会有船经过，他们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出过岛，就算出去了也很难融入外面的生活。交通条件有限，加之他身上的伤又很严重，于是他在那座岛上待了一年多，才终于回到了北江，回到北江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翊。

　　他满怀欣喜地回了家，抑制着紧张兴奋的心情，却扑了个空。于是他去了警局，才知道沈翊至今都没有醒过来，看着病床上那副单薄瘦弱又苍白的身体，好像风一吹就要跑了。他那个时候想，沈翊如果一辈子醒不过来，他就会一辈子守着他。

　　一年后，他得到消息，说三年前他们组织抓捕的那伙贩毒分子疑似卷土重来，他暗中加入了调查，却在这期间，沈翊奇迹般的苏醒了过来，可伴随着喜讯而来的往往就是坏消息。

　　“沈翊记忆错乱，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以及……你了。”

　　他看着手中的地图，密密麻麻的标点，都是犯罪分子的疑似据点。新闻播报着牺牲警察的生平，警示着人民群众抵制毒品，这时候电话进来了，却是周寻的病危通知……

　　周寻，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普灵的老总，也是一名没有警员证的卧底警察。三年前的计划，他也同样参与了，在最终执行海上抓捕之前就被极端分子意外炸成重伤，截断了双腿，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而他，是刑侦支队大队长，杜城。

　　他从那个时候便下定了决心，不让沈翊再淌这趟浑水。

　　这是一条，不一定会亮起来的路，也许今天好好地出了门，明天只回来一条断臂，一只断脚，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他自私，沈翊忘了也好。

　　他联系了局长，毅然决然地申请加入了新任务，并请求他向沈翊隐瞒下了一切。他在沈翊住院期间回了他家，销毁了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甚至气息，都没有留下一点点。在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之前，杜城去看过他一次，那是一个下午，他看见沈翊坐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是后来的两年里，杜城最后一次见沈翊。

　　杜城死在了三年前，从此以后，他要以周寻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带着对沈翊无望的爱，对三年前事故的执念，以及对黎明到来的渴望。

　　直到沈翊以沈立羽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一年半以前，盛悦娱乐举办年会时，赵达明也邀请了他，打着消遣的名头，实则是想拉拢他。他一眼就看见了举着酒杯站在角落里的沈翊，那时候林莀还不是他的经纪人，他只不过是个刚踏进圈子里的小透明。他穿着白色礼服衬衣，领口系着一个蝴蝶领结，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修饰，安安静静地站在哪儿，却吸引了杜城所有的目光和视线。

　　两年了，他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点沈翊的消息，他是个胆小鬼，一次都没敢去看过他，他知道自己一旦看见他，那颗看似坚定的心立马就会动摇，每次他喊着沈翊的名字从噩梦中惊醒，也只是翻出他仅有的照片看一看。因为怕身份暴露时亲友受到威胁，他手机里没有存任何亲近之人的照片，特别是沈翊，但唯有这一张没有正脸的侧影，阳光投射下来，他抱着白猫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那个傍晚杜城偷拍的，一直舍不得删，就陪着他捱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知道沈翊从警队退役了，他当时还觉得这样很好，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会在这里见到他。他和两年前比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但还是一样的瘦。
　　那时候他向赵达明问了他，赵达明脱口而出“沈立羽”，说是他新签的艺人，杜城承认，那天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和盛悦娱乐的合作，是有私心的，是为了沈翊。

　　看着他一天一天变得越来越好，经常能出现在大荧幕上，连上下班的途中都能听见有职员在电梯里谈论他，杜城其实很高兴，沈翊好像又充斥了他的生活，他也不用再捧着那一张照片思念他，因为只要他打开电视，甚至走在路上就可以看见沈翊，各式各样的沈翊。可他还是失落，是他太贪心了，因为这样的沈翊，不是属于他的。

　　就如同今天吃饭的时候，他沉溺于沈翊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温情，好像让他回到了七年前他们相处的时光。可还没等他从这种余情中回过神来，沈翊的眼神就冷了下去。即使沈翊隐藏得很好，可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杜城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他目光的变化。眼前的人表现得清醒而自信，对待一切人和事都游刃有余，不卑不亢。他心里没来由感到失落的同时，又嘲讽自己的可笑。

　　原来以为只要他平安就好，可当他不再用饱含爱意的目光看他时，他的心会这么剧烈的疼痛。

　　其实他何必这么贪心，以前的他，早就死了，死在那场爆炸案中，如今他的性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既然已经这么选择，就走不了回头路。

　　他肩上背负了千千万万条命，怀里还护了一个，他不能后退。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帮沈翊，无法拒绝沈翊的任何请求，所以他明知道沈翊会看出端倪，还是毫不犹豫地就去找了赵达明，强硬地把沈翊要了过来。果不其然，就让他怀疑了。当自己再一次否认了以前认识他，沈翊没有相信，他说，他会自己去找答案。

　　杜城不敢赌，他知道以沈翊的性子，知道了这件事情后一定会掺和进来，那个团伙组织严密，背后的人手段极其高明狡猾，而且报复心极重，杜城暗里和他们斗了这么多年，见识了他们多少手段。一旦让他们得知沈翊七年前就参加过围剿他们的行动，那后果，杜城想都不敢想。

　　可是他的沈翊啊，总是这么倔强，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更改，时光看似磨平了他的棱角，却也将他打磨地更加沉稳睿智。

　　杜城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支烟，打火机的光在黑夜中突兀的亮起来。他很少抽烟，是这几年养成的习惯，烦心事太多，就抽一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拿出手机，凭着记忆拨通了一个号码，那边响了很久，才终于接通了。杜城吸了口烟，火光闪烁，烟雾缭绕间，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喂，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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