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吻

　　大约是程昭昨天打的那一架的缘故，今天没人敢再来光明正大的挑衅许随。作为班主任，本应该来找宋听澜了解情况的陈燕华对此事也是只字不提。
　　一整天，宋听澜总能感觉到几道带着好奇和鄙夷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身上，叫他后背直发麻。

　　一中九点半下晚自习，宋听澜到家已经十点超过。他拎着包跨进家门，却见原本应该在外面和朋友逛街的宋母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而她旁边坐着面色不善的宋厉川。

　　听到开门的声音，宋厉川的目光从手里的报表移到了宋听澜身上，宋听澜也是一惊，心道老头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宋听澜，你过来。”宋厉川将手里的报表“啪”的一声扔在茶几上，语气颇有几分要找他麻烦的意思。

　　宋听澜走过去，把包丢在沙发上，自己倚着沙发扶手插兜看着宋厉川。

　　“你这两天在你们学校挺出名的吧。”宋厉川抬眼看着他。宋听澜心说不好，老头子这话明摆着就是知道了学校论坛传出去的流言。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能解决。”

　　“你能解决？”宋厉川冷笑一声，“要不是今天中午刘秘书偶然听到孩子和你一个学校的女同事谈论这件事，我到现在怕还是蒙在鼓里。你能解决？你说说看你靠什么解决？”

　　“好了，你别吓着孩子了。”宋母手上刷视频的动作依旧没停，“教训几句可以了。”

　　“可以了？”宋厉川抬手指着宋听澜，满腔的怒意似要将他全数吞没，“他在学校逃课睡觉也就算了，现在又给我整出和同班男生搞在一起的事情，事情在学校传的沸沸扬扬不说，现在连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我宋家的脸都被这个孽障丢尽了！要早知道这样，当初你打架退学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把你送出国！”

　　宋听澜依旧保持插兜的动作，看着气的有些失态的宋厉川不为所动。

　　“什么也别说了，等过几天公司招标的事情定下来了，我立刻安排人联系国外的商学院。这两天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也别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去那个什么劳什子商学院。”被触及到了逆鳞，宋听澜也沉下了脸，冷冷盯着宋厉川。

　　自打他记事起，宋厉川就一直忙着各种各样的项目，偶有几位公司的老总来家里找宋厉川谈生意。

　　他那时年纪尚小，不懂商场里那些尔虞我诈的龌龊道理，看着一桌子商场老狐狸在推杯换盏间步步为营相互算计，他只觉得和几个各怀鬼胎强装笑容的人同桌吃饭是见极其让人倒尽胃口的事情。

　　也是从那时起，宋听澜打定主意绝不接老头子的班。
　　“这事由不得你说了算！”

　　“好啊。”宋听澜脸上满是嘲讽，他挑衅道，“那你大可试试看，你那些手段带不带的走我。”

　　“你！”宋厉川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茶几上的陶瓷茶杯应声震了下。他怒极反笑，阴恻恻开口，“好，好得很。”

　　“宋听澜，希望你记住你今天的话，过几天别来求着让我送你出去。”

　　“你什么意思？”

　　宋厉川重新拿起报表，不再理会他。客厅里的气氛僵到了极点。

　　宋听澜冷哼一声，拎包上楼，重重摔上了门。

　　房里，宋听澜随手把包丢在地上，整个人陷在床边的懒人沙发里。口袋里的手机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震个不停，他掏出手机，看见了一连串来自祁书昀的微信。
　　“宋听澜你放学了没？”

　　“你回消息啊！”
　　“在不在？！在的话你倒是说句话啊！”
　　“都十点半了大哥，你能说句话吗！”

　　宋听澜看着备注那栏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果断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接通，那头的人阴阳怪气道：“哟，你活过来了啊！”

　　“刚刚和老头子吵了一架。”宋听澜抬手揉着太阳穴，话里难掩的疲惫。

　　“宋叔又怎么了？”

　　“老头子公司有个女的孩子和我在一个学校，在公司和人说的时候被老头子的秘书听到了。”

　　“这是又要把你送出去的节奏啊，你爸还没死心啊。”祁书昀了然。

　　宋听澜“嗯”了一声，岔开话题：“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祁书昀语气凝重，“查不到，什么都查不到。”

　　“什么意思？”宋听澜蹙眉。

　　“我找人查了那个帖子的IP地址，然后亲自跑了一趟，你猜怎么着？那地方是个极其不正规的网吧，店里没监控，上机也不需要登记，给钱就行。”

　　“更离谱的是，不仅是那家网吧，网吧所在的那条街也是一个监控也没有。”

　　宋听澜沉声道：“有备而来。”

　　祁书昀叹气：“是啊，不过看论坛底下的情况，现在就算对方真的跳出来解释，估计也会有人认为是宋家在背后作梗。至于真相，估计也没几个人在意。”

　　宋听澜眉头紧锁，他抿着双唇不再言语。

　　从回到家开始，他就有一种事情朝着不可控方向发展的预感。

　　次日中午。

　　宋听澜从食堂回来的时候，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许随桌上还摊着没做完的物理题，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兄弟，吃不吃这个？”程昭转过头来，把手里的袋子朝宋听澜那伸了伸，“新口味的。”

　　宋听澜朝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胃口。

　　程昭悻悻收回手，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块饼干，边说话嘴里的饼干屑边往下掉：“你俩也别烦那事了，这种事情别理，放两天也就过去了。班长也是，一天到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刚刚我问他吃不吃饼干的时候，他的反应和你如出一辙。”

　　“话说，许随呢？”宋听澜转了话题。

　　“哦，刚刚让刘民章叫走了。听说校长、几个主任、学生会主席还有他妈妈一起进了校长室，可能是事情查清楚了要给他个交代吧。”

　　“他妈妈也来了！”宋听澜心一沉，起身拿了椅背上的校服就要往外冲。程昭一把拉住他，“刘民章又没叫你，你急啥。”

　　“你傻啊！”宋听澜把搭在自己胳臂上的手拍下去，“要真是查清楚了，刘民章至于自己亲自过来把人叫走吗？再者，如果只是给个交代，为什么要那么多人到场？”

　　程昭经他那么一说，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把饼干塞进口袋，抹干净了嘴角的饼干屑：“我靠！你去哪？我和你一起去。”

　　宋听澜把人摁回座位上：“要是我第一节课前还没回来，就帮我请个假。”

　　西装革履的校长坐在单人沙发上，左手边坐着副校长刘民章以及教导处政教处的几位主任，几人对面的是略显局促不安的许母和一言不发的许随。

　　“人都齐了，那我就开始了。”校长清清嗓子，“前几天学校论坛上的流言大家应该都知道。信息不论真假，都已经在年级组传的沸沸扬扬的，甚至前几天我还听说，有几个学生专门跑到七班门口去闹事。”

　　“鉴于事情已经对作为当事人的许随同学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所以学校决定安排许同学回家休息几天，避避风头。”
　　说罢，他将一张签了字的休假条推到许随面前。

　　“校长，你这话什么意思？”许母盯着桌上的休假单冷冷开口。

　　“压不下流言就抓学生来背锅，一中还真是恶心的可以啊。”

　　门被一下子推开，跑的气喘吁吁的宋听澜出现在门口，他身后站着的则是被吩咐等在门口的学生会主席。

　　学生会主席看着一屋子的学校高层有些为难的开口：“张校长，刘副校，他非要闯进来，我……”

　　“这位同学是不把校规放在眼里吗？学校不是你家，什么地方都可以随便乱闯！”一位主任开口训斥。

　　“那我也总比这一屋子只知道推锅的领导强。”宋听澜冷笑。
　　“宋听澜，你来干什么？”

　　宋听澜迎上张校长的目光，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作为另外一个当事人，我想我有权在场。”

　　“学校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宋听澜同学，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宋家的后花园！”一旁的刘民章怒斥。

　　“犬子无状，让各位见笑了。”宋听澜还欲开口，就听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去看，就见几米开外处站着原本应该在公司开会的宋厉川。

　　“宋先生，您怎么来了。”张校长心中打鼓，直后悔刚刚不该那么冲动的呵斥宋听澜。

　　宋厉川没机会满脸堆笑的张校长，走上前几步，冲着宋听澜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宋听澜这一巴掌挨得猝不及防，不仅他本人，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愣在原地。

　　只听宋厉川怒斥道：“你还要因为你那点可笑的仗义耍多少脾气？你不要脸可以，但是宋家还要！”

　　铁锈味迅速在嘴里蔓延开，宋听澜抬手将嘴角的血迹拭去，毫不客气的回瞪身旁的罪魁祸首。

　　宋厉川不为所动，目光不着痕迹的从一旁坐着的许随母子身上略过，最终望向校长：“张校长，我儿子送到一中来不到一个学期就出了这种事，您多少得给我个交代吧。”

　　宋厉川语气温和，但话听在张校长耳朵里却不由让他遍体生寒。后者打了个寒颤，背上冷汗直冒：“宋先生放心，这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和宋同学没有关系。”

　　校长用余光瞄着一旁的宋厉川，见他没有任何表示，咬咬牙继续说下去：“这许同学……”

　　他不愿得罪宋家，可许随偏偏还是个能考上重点大学的潜力分子，他本意让许随避过这几天的风头给宋家一个交代，等话题平息了在让许随回来继续上课。

　　但现在宋厉川这话一出，就是逼着他把事情敲到底的意思了。

　　毁掉一个人其实真的很简单。看他不顺眼的人空口白话随意发挥，其余人一起墙倒众人推，然后在高墙被动摇根基摇摇欲坠的时候只需要轻轻施力。

　　一切尘埃落定。

　　许随虚靠着沙发的靠背，似乎是认命般轻轻闭上双眼。
　　他身旁的许母还在争辩什么，但蜉蝣撼树到头来只有一场空。

　　宋听澜清楚，宋厉川是在逼他自己心甘情愿的点头答应出国的事，逼他亲手折断自己刻着执着与不屈的骨头，逼他在仗义与自私中间作出选择。

　　有的时候，有选择比没有选择更难。

　　许随无奈认命的神色没有逃过宋听澜的眼睛，他双拳紧握复又松开，这是他第一次向宋厉川低头妥协。

　　许随这种能有大好前程的人不应该毁在这里，也不应该成为他和宋厉川之间较劲的牺牲品。
　　他应该有一个好的前程，然后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
　　就当是他的一点私心吧。

　　“够了，我答应了。”
　　张校长的话卡了一半在喉咙口，他看看宋听澜，转而又用余光去瞟宋厉川，犹豫着还要不要说下去。

　　事情到这一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老谋深算的宋先生在用自己的手段逼总是忤逆他的儿子低头，而许随的前程就是这场博弈的筹码。

　　宋厉川脸上依旧是原先那副温和的表情，似乎宋听澜的妥协只是他计算下一件必然发生的小事。他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骄傲、冲动、护短，这每一点，都可以成为将他自己送出国的助力。

　　目的达到了，那就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

　　他抬手制止了正欲开口的张校长，接过话道：“张校长误会了，听澜经常在家和我提起这位许同学。我相信许同学并非论坛上说的那种人。”

　　张校长如蒙大赦，立刻顺着宋厉川的话茬往下接：“是是是，想必事情还有误会。”

　　“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宋家的名声，还希望学校能好好查查。”
　　“您说的对。”张校长赔笑，“既然事情和许同学无关，那从现在起，许同学就可以放心了。”

　　许随也从宋厉川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里觉出了不对，他紧紧盯着几米开外站在宋厉川身后的宋听澜。

　　宋听澜到底和答应了什么足以让宋厉川改变态度的事？
　　还有，宋家人的身份明明足以让他置身事外，那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蹚这趟浑水？

　　“张校长，还有件事。听澜之前和我说，他一直相中国外的一家商学院。”

　　张校长巴不得赶紧把这尊大佛请走，立刻点头表示放人：“孩子要学那是好事，我们这肯定没问题。不知宋同学这手续……什么时候要啊？方便的话，今天就可以。”

　　“那再好不过。”宋厉川转头，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刘秘书跟着教务处的老师离开。

　　事情解决，众人自然无需在校长室多留。宋厉川和许母先一步下楼离开，宋听澜跟没事人一样插着兜和许随一起往教室走。

　　“你……”许随想问他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你不应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葬送前途。”

　　许随愣神。

　　两人并排走进教室，宋听澜把桌肚里为数不多的几本课本一齐塞进包里，脱下他嫌弃了很久的校服一并塞进去，拉上拉链，单肩背着包往外走。

　　走出教室没几步，他就遇上了刚从厕所回来的程昭。

　　“没事了？”程昭试探性的问。

　　宋听澜点头，伸手拍了拍程昭的肩：“走了。”

　　程昭被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没等反应过来，就看见许随从他身边跑过，几步追上前面的宋听澜。
　　“等等！”

　　宋听澜转头。

　　许随跑到他面前停下，明明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但临到阵前话却哽在喉头怎么也发不出声。

　　“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别再想了。”宋听澜故作潇洒的背过身去朝他挥手道别，“走了！”

　　现在是课间休息时间，走廊上吵闹的人群迅速将两人冲散，宋听澜的背影拐过转角，下楼。

　　程昭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太对，走过来问许随怎么了。

　　一句话仿佛刺到了许随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他整个人都好像在那个瞬间陷入了一个没有氧气的怪圈，疯长的酸涩分不出是不舍还是遗憾。但无论哪个，都痛的的他几近发疯。

　　借着转身回去的动作，许随快速抬手抹了眼角。

　　氤氲的水汽散去后，少年的眼底一片清明，但却怎么也寻不见那个让他移不开眼的身影了。

　　“他要出国了。”许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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