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深邃的夜，皇城里肃穆无声。

　　“侍卫们应该已经散去了吧。”语孟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大着胆子从芍药花下走了出来。

　　她与那秀才相约，今夜三更在城外茂林尽头的溪边相见，想必这时，秀才已经在那相约之地等她了吧。她一面想着，一面踏上了一座石桥。

　　其实昨日黄昏时她已早早地整好行装，奈何宫中戒备森严，她只得躲在房中，一直等到了深夜才敢出门，结果刚跑到花园就遇上了巡游的侍卫，她只能又在芍药花丛里躲了半个时辰。

　　夜色正浓，皇城里漆黑一片。语孟小心试探着脚下，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出宫的路：“平日里那样熟悉的路，今夜怎的这般难找？”

　　就这么摸黑走了好一阵子，她终于来到一座熟悉的轩廊。她知道穿过那门廊便是出了后宫，心中一阵欣喜，加快脚步朝那边走去。不料刚走了几步，脚下冷不防“哐当”一声，她被吓了一跳，惊慌看去，原是不小心踢倒了一只木桶。她略松了口气，屏息敛气地将那木桶扶起，方要起身，却听见远处传来宫女们的叫喊声：“不好了，公主不见了！公主不见了！”

　　“她们怎么这么快就寻来了！”语孟心下一沉，急急地朝门廊那边奔去。

　　“秀才，等着我，我这便去找你！”她想像着秀才脸上急切的神情，心里一半焦急一半甜蜜，穿过门廊的脚步几乎是轻快的了。

　　然而，这快乐的期许只在她心中停留了片刻就烟消云散了——她刚刚绕过门廊走了没几步，脚下就猛然踏空，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汪莲花池里。深不见底的黑暗扑面而来，冰冷的池水将她瞬间吞噬，胸间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一股莫大的惊恐涌上心头。

　　原来，世事并不总能如愿啊，她戚戚然地想。只是，我从未苛求过荣华富贵、不老容颜，我想要的，不过是与那秀才一起度过平凡的一生，仅仅这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上苍也不垂怜于我吗？

　　朦胧间，秀才的笑容依旧温暖，却仿如晨间的雾气虚无缥缈，慢慢飘散。她越想越觉得悲哀，心中关于明日所有美好的假设都化作了水中的泡沫。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拖入了更加阴冷可怖的黑暗里。她身上仿佛缠了千斤重的镣铐，直叫她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心里的最后一点火苗也倏然熄灭，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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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孟在荷花池边醒来时，天边已是晨光熹微。她坐在池边迷蒙片刻，想起昨夜的梦境，心中有道不尽的惆怅。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记起那秀才还在城外等她，连忙整理仪容，快步离去，不想走了没几步，偏又撞见了寻来的宫女。她方要闪躲，那几个宫女却不知为何都变得惊慌失措，大叫着四散而去。她诧异地望了她们一眼，捡起池边的鞋子直奔宫门。

　　出了宫门，她来到那片茂密的森林，看着密林尽头的晨曦，心中似有落英缤纷。她低头瞧见手中的杯盏，唇边不禁莞尔。当日那秀才赠她这碧玉盏为信物，说是传家之物，只传家中男儿，他日当由她亲自交于他们的子嗣。

　　想来他应该等了很久吧，秀才，等着我，我这便来了。

　　她穿过那森林，来到相约之处，心中的喜悦简直要溢出心怀。然而当她看见林外的景色时却不由得愣住了。她出宫时明明还是清晨，怎么须臾之间太阳就已西沉？这短短的路途，我竟是走了一日么？

　　她看着漫天红霞，茫然四顾，心中愈发地疑惑起来：那溪流何时变成了宽阔的大河？对岸陡峻的青峰缘何成了无边无垠的原野？

　　她正在河岸踟蹰，忽瞥见前面石桥边上站在一个戴斗笠的老妇人。

　　她疾步上前，向她问道：“敢问婆婆，这里可是幽兰谷？”

　　那老妇人并不答她，兀自从身后舀出一碗茶汤，递给她道：“姑娘，前方路远，饮杯茶吧。”

　　语孟接过茶来，走上桥去：“过了这桥便是幽兰谷吧。”

　　老妇人依然避而不答，斗笠之下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前方路远，姑娘喝了这茶就请上路吧。”

　　语孟端着茶盏走上石桥，望向彼岸，不禁愕然——她起先以为那片原野是被霞光染成了绯色，细看时却发觉这原野上竟是生长着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绚烂的花朵。那花田深处似有一黑衣男子朝这岸远眺，漆黑的长发如鬼魅般飘舞着，直教人不寒而栗。

　　语孟打了个寒战，正要问老妇人那是何人，忽听见天际之外传来一阵苍茫的歌声：“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歌声久久萦绕在天边，花田里忽然出现几个脸色乌青、阴森可怖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朝河岸走来。桥边的老妇人见状脸色一变，疾步朝对岸奔去。

　　语孟站在桥上，看那老妇人慢慢消隐在如血的花田中，心中愈发惊恐，急忙扔掉茶盏，转道返回了来时的森林。

　　然而，她在那林中兜转了几日，也终究没有找到那秀才。

　　她看着林间的晨光，疲惫地在树底坐下，手中握着他送她的碧玉盏，喃喃自语道：“秀才莫不是忘了与我的约定吧？”

　　她正沉思间，远处忽然卷起一阵急风，漫天桃花纷扬飘落，花瓣飞舞间，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衣公子，摇着扇子悠悠然踱步而去。语孟看得傻了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悄悄跟在了白衣公子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日，来到了一座村镇里。

　　白衣公子一下子没了行踪，语孟迷茫不已，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了片刻，忽然在人群中瞧见了那个寻了几日的身影。她远远地看着那个清雅俊逸的玉面书生，连日来的疑虑和感伤顿时烟消云散。

　　“竟然出了林子就遇见他了，这世上可再没有这样巧的事情了。不过才这几日不见，为何他脸上竟像是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呢？”语孟心中虽有疑惑，仍旧快步向他走去。

　　“秀才，秀才！”她招手向他呼喊着，满心喜悦地在街道上奔走，全然顾不上闺中王公贵族的礼仪，只想立刻上前抱住他。

　　秀才站在街角，温润润地朝她微笑着，见她来了，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快乐地走上前去，方要握住他的手，一个女子却牵着一个小童向他走了过去。秀才在他们身旁蹲下身来，亲了亲小童的脸蛋，宠溺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语孟登时僵在了原地。

　　“秀才…”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正午的烈日照得她眩晕不已。她在街上踉跄了几步终于站定，再抬眼看时，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隔在了尘世之外，过往的光阴如离弦之箭在她眼前飞驰而过。

　　街道上，几个打闹的孩子跑过来，穿过了她阳光般透明的身体。她呆望着秀才，一行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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