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带春风指御舟

　　我掩饰道:“没，没什么，感觉有点冷。”
　　他信以为真，执起我的手试探温度:“冷吗？”说着便搓了搓我的手，“要不要我让人给你换件更加厚实的披袄子？”
　　我摇摇头:“不用了，至尊这样给妾暖一下手，我感觉好多了。”
　　他脸上含着几分责怪之色:“就是想哄我给你暖手是不是？”
　　我腼腆地笑笑，然后上前抱住他壮实的身躯，埋头低声道:“妾希望大隋永远像今日这般昌盛，至尊能够永远这么开心怡然。”
　　对此，杨广自然是信心百倍的:“那是必然。”
　　我看着他脸上的自恋得意之色，心里不禁抽痛起来。虽然穿越过来不足半月，但在史书上也可以窥见到，大业七年以前他处处顺利。一次又一次的成功，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增强了自信心，也愈加不把大臣的谏言放在眼里，认为那是对他英明决策的亵渎。哪怕是大业七年王薄起义，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征辽大业。
　　可是大业八年一征失败以后，他第一次出现自乱阵脚，只顾莽劲往前冲，誓要打下高句丽一雪前耻。可被他榨干了的百姓，哪里还有资本拿给他压榨？
　　自此整个王朝陷入了恶性循环，他甚至直到大业十一年的雁门之围后，也依旧垂死挣扎，想要发动第四次征辽行动。在意识到已然根本无法再次启动这个梦想，找回他大国天子的尊严以后，这个眼看天下在他手中，从万国来朝的强盛到一片混乱，一直为了面子而强撑着的男人彻底崩溃了，一意孤行地选择南逃。从此之后学他曾经亲手俘获的手下败将一样，过起了醉生梦死的日子。
　　隋也好，唐也罢，天下臣民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日子，而且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把文治和武功兼顾。可他为了他的千秋大业，生生毁了这个盛世王朝。导致千百年后的人们在史书上看到真相，还是无法不为这个王朝的短命国祚而叹息。
　　从小时候看电视剧，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开始，便对他那色鬼投胎似的形象恶心极了。但是在我了解历史真相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如果我早日知道历史真相是如此，我不要他当什么千古一帝，不要他带着全国上下一起变成工作狂。我宁可他是野史里那个只知道美女的昏君傻帽，只要他和他的江山社稷、天下臣民都好好的。
　　他牵着我的手温和道:“走吧，我们出宫去看鱼龙百戏。”
　　“嗯。”
　　“现在东都人这么多，你可要牢牢跟着我，别走丢了。我此刻是微服出门，带的人不多，可不想到时候再分人去找你。”
　　我点点头，眯了眯眼憨笑:“嗯。”
　　见状，他又看向身后的侍从:“你们都打起精神看好沈娘子，她要是丢了，我拿你们是问。”
　　“臣等遵旨。”
　　我们一路上看到无数鱼龙曼延的表演，这和舞龙舞狮一般，由艺人牵引动物类的模型进行杂耍。
　　围观表演的有汉人也有胡人，其中为数不少是那些包着头巾，皮肤黑白黄褐各色，特征明显却分不清民族的西域人。
　　一路上看着他整个人悠然自得的模样，颇有几分与民同乐的心思。不禁感慨，真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遗臭万年，以逆天虐民为恶名，让无数人恨之入骨的隋炀帝。这副极其不符合他恶名千古帝王身份的样子，让我有一瞬间竟恍惚，把他和圣君模范唐太宗，放在一起做对比。
　　很有一部分他的脑残粉说，李世民和他太像了，我从来是一个标点都不相信的。隋炀帝是什么臭名昭著的昏暴之君，拿头去和唐太宗相比？对他颁布的《大业律》一直感觉他是来搞笑的，要不再往恶毒里想，他是故意制定出来恶心人的。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相信了他在初期诏书里的真诚，也相信他当年写下《饮马长城窟行》时说的话: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话说回来，又有哪个实权帝王真正愿意“高枕于上京”呢？哪怕被他鄙视一脸的陈叔宝，也未尝没有雄心壮志。但弱小的南陈面对强劲的对手隋朝，不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又能如何？他最后在江都的行为，如何不是彰显对于不想面对的结局，表达出人性固有的弱点？
　　看了一阵鱼龙百戏的表演，他也乏味了，想必是多次出宫看多的缘故，便对我道:“我带你到洛阳城最大的丰都市去转转，沈小娘子应该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吧？”
　　我摇摇头笑道:“自然没有，能让至尊带我去，自然是再好不过。”
　　闻言，他面色微变，蹙起眉来:“我现在是微服，别一口一个至尊的。”
　　没在宫中，我心思也活跃起来，不再那么拘束，半是抬杠半是顶撞地问道:“那叫什么，夫君？”
　　听到那句“夫君”的时候，他脸都黑了。
　　“哈哈哈——”
　　他黑着脸道:“你再这么放肆，我马上就让侍卫送你回去。”
　　我马上埋下头认错:“人家错了还不行嘛。”
　　他牵着我的小手道:“走吧。”
　　我这才喜笑颜开。
　　开皇年间以首都大兴城为主，有都会和利人两市，唐朝改为东市和西市。
　　隋炀帝营造东都以后，在洛阳城建了三个集市，分置在洛河两岸。南岸又分东西，东为丰都市，西为大同市；北岸为通远市。
　　丰都市规模最大，位于长夏门东第二街之西，嘉善坊之北。因为在洛河南偏东，又称东市。
　　大同市在洛阳城里坊区的西南部，东临厚载门街，南面紧挨外郭城建国门南墙，北与广利街①相邻，又称西市。
　　通远市东临安喜门街，南与景行坊、北与敦厚街相邻。因在洛河以北，又称北市。
　　丰都市是隋朝洛阳城最大的市场，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市场上的店铺多达三千多家。只要在隋朝能买到的东西，这里都应有尽有。思及此，我又联想到了唐朝长安的东西两市。我和我的白月光城市，还有最喜爱的朝代太没缘分了。两次穿越一次是北周一次是隋朝，北周长安城和隋唐长安城根本不是一个位置;隋朝这次又是穿到大业年间来，而且还是自穿越起，就不再有长安身影的大业六年。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第三次穿越的机会，不过也不期待再来一次穿越史。经过隋炀帝这一次熟知历史，却无法改变结局的精神折磨，我是真的已经吃不消了。
　　他目光如炬，一路上边走边逛，像极了一个恬淡闲适、安于富贵的世家子弟。想到最后四个字，我发现竟然很少将他和普六茹英的身影重合。明明是同一个人，我却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过。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他又有一股帝王威仪，和当年在我面前只会刁蛮任性的普六茹英相比，完全无可比之处吧。
　　这里的店铺史载重楼延阁，鳞次栉比，奢华至极。四通八达的街道威严齐整，榆树和柳树相互辉映。这又让我想到在现代了解的，专家学者说隋文帝将整座大兴城，规划得如一只棋盘般，整齐严密。我只以为大兴城是这样，没想到洛阳城也如此，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证明古人诚不欺我。
　　整个市场一眼望去皆是锦旗飘飘，来往的行人亦都锦衣华服，应该是专供富贵人家，甚至于贵族的买卖场合。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走走看看，毕竟是时常看到各种大世面的堂堂皇帝。加上才西巡河右，在焉知山办完世界博览会回来，对于周围出售的各种玉器珠宝可谓麻木了。只不过走到一家卖花灯的店前，他停下了脚步，我也跟随他的视线和脚步停了下来，等待他的下文。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道:“进去看看。”
　　我们走进这家到处挂满奢华花灯的店铺，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各种珍贵器物打造的做工，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俗人不禁两眼放光:“哇，好漂亮啊。”
　　杨广一脸大方地看着我，笑道:“喜欢哪个自己挑，算我回送你上次的礼物。”
　　老板见状立即迎上来:“贵客喜欢哪种类型的花灯，小店应有尽有。”还好刚才他的话挑明了我们之间不是父女关系，不然这尴尬起来，大暴君会不会把花灯店老板给宰了，就不是我能预料到的事了，“郎君给小娘子买礼物是吗？小娘子来看看这些天的新款。”
　　我看了杨广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妾上次送郎君的花灯是临时买的，那么糟糕的民间做工，郎君就不必回礼了。”
　　其实我那时也进行过认真挑选，选了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只不过来去匆匆赶时间，没有机会给我多加斟酌。现在见他说要回礼，确实很不好意思了。
　　他温和笑道:“我都说了要回你礼物，怎么你不想要？那我们走吧。”
　　见他作势要走，我急忙上前拦住他:“哎不不不，我要我要，我要还不行吗？你别走啊……”
　　他看了老板一眼:“那你还不快去选？现在集市上这么多人，逛了这么久街市，我还得找地方用膳歇脚。”
　　“哦。”我转过身去走向老板，等待他介绍。
　　老板急忙提着几个最新款花灯，给我介绍:“小娘子你看，这几只都是最近特别流行的花灯。我们店里无论什么样的花灯都有，蟠螭灯、行灯、鼎形灯、座灯以及兽灯一应俱全。材料有铜、铁、陶、玉、石，不知小娘子喜欢玉类花灯吗？”
　　我有点糊涂:“什么是行灯啊？”
　　他兴奋地介绍:“行灯顾名思义，就是提着行路的灯，是专门提着晚间游玩的灯种。”
　　“那蟠螭灯是什么呢？”
　　他马上给我找出几个来看:“这些都是今年卖得最好的蟠螭花灯。呶，还有这种青釉蟠螭灯，早在汉代的时候就有了。”
　　“蟠螭？”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瞅着那灯。
　　老板笑着解释:“螭是指没有角的龙，雌龙。”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来一件事了:“哦我知道了，皇后殿下下江都时，乘坐的翔螭舟那个螭吧？”我只顾兴奋，没注意到杨广的脸再次黑了下来。
　　我这么一扯，老板的脸顿时尴尬起来:“小娘子……这螭是传说中的动物，确实常用做装饰品。”
　　“至……”我将头转向杨广本欲开口，但见他脸色不好，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过什么。顿时吓坏了，一脸不知所措看着他，“我……”
　　身旁的侍卫见状，忙对我道:“小娘子莫若换一种花灯。”
　　杨广没开口，我第一次选择了固执己见:“妾可以就要这个蟠螭灯吗？”
　　“既然喜欢那就买下吧。”说完他拂袖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就为了这个蟠螭灯，他不会再喜欢我了吧？
　　老板马上给我包好花灯，装好以后自有侍卫付钱和捧着，走出店铺我便呜呜哭了起来。
　　捧着礼物的侍卫见我如此，提醒道:“小娘子快去追上至尊，现在街上人太多，别走丢了。”
　　我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和他一起急匆匆跟上杨广的脚步。
　　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一个错误，不仅如此居然还死不悔改。要知道我得罪的，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暴君。想到这里追上前面已经走远的杨广，拉着他的衣袖便祈求道:“妾知错了，不要那个花灯了，郎君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眉间隐隐有怒意，却没有发作表现出来，隔了半晌才道:“既然我同意你买下，便是允准了，此事到此为止。”
　　我不迭地点点头:“那妾回去以后，把花灯转给主母。既然用到了螭，自然是更配主母才是。”
　　“给你便是你的了，莫作他想。”
　　“郎君真的不生妾的气？”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对于他在历史上的暴君之名，一直心有余悸。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我忙道，“妾明白了，谢郎君。”
　　“行了，陪我找地方用午膳去。”
　　我这才破涕为笑:“谢郎君。”
　　最终找了一家大食肆，找了一雅间，上了些上等菜。他吃得极为优雅，让我想起元夕宫宴上后宫之首的萧后，还有他那个以礼闻名的长女南阳公主。
　　他抬起头来，目光稍带诧异地看着我:“你看着我做什么，”言罢垂眼，看了一眼摆放在我面前的碗，抬抬下巴示意道，“自己吃。”
　　我笑道:“至尊的样子好看，妾才一直盯着看啊。”
　　“快吃，别说我饿着你了。”
　　我盯着眼前的菜品，突然想起穿越前，我和普六茹英在扬州东关街吃狮子头等菜的事，不禁问道:“妾听说至尊极喜一道吴地的菜品，叫镂金龙凤蟹对吗？”他喜欢吃的东西我是专门上网查过，而且做法可能已经失传。不然在扬州的时候，我和普六茹英就可以享受到。
　　他盯着我垂头用膳的样子，缓缓言道:“确实如此，不过那龙凤蟹只在江都有，关中和洛阳是吃不到的。哦对了，正好下个月我准备二下江南，届时倒可以让你尝尝这龙凤蟹的味道。”
　　在现代扬州，可是没人会做他这镂金龙凤蟹的，不然我和普六茹英早就先品为快了。思及此，不禁好奇问道:“不知这镂金龙凤蟹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至尊会如此喜欢啊？”
　　“用膳的时候不许讲话，你阿兄连这基本规矩都没教过你吗？”他轻轻扫视我一眼，接着却又解释，“龙凤蟹乃是糖蟹，亦可做成醉蟹。面上贴着龙凤纹，整道菜煞是好看，吃起来自然更加心怡畅快。”
　　我点点头表示懂:“自然要又好吃又好看，这才能入至尊的法眼了，至尊吃穿用度的东西还能有差？”心下想贴片纹样而已，这才哪跟哪啊。您老怕是不知道，自己被后世传播起来的名声，有多荒淫无道就是了。
　　“叫你吃饭不许说话，”他训完我，又眼神迷离感慨道，“我不仅喜江南独有的龙凤蟹和金齑玉脍②，还非常喜爱麦穗生、寒消粉、辣骄羊和玉尖面，这些东西倒不如吴地特产的糖蟹和鲈鱼那般难食到。”
　　“妾现在在宫外，至尊你就不要用宫廷的规矩束缚我了嘛。再说你一直跟妾说话，我不回答岂不是不礼貌？要是想问点什么问题，等吃完再问，那不都忘光了？”我放下筷子，用一副好奇的表情看着他，“至尊快跟妾说说，你刚才说的那什么生和傲娇羊，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他一听脸都黑了，目光一沉:“什么傲娇羊，那是辣骄羊！”
　　“啊，是辣椒羊啊。”我面露难色，隋朝有辣椒这玩意儿吗？我记得网上科普过，好像说这是明朝才传进来的吧，低喃着，“隋朝都有辣椒了啊，难不成被科普书骗了。”(女主一脸憨样：其实我真觉得叫傲娇羊比较靠谱，因为至尊你就是那只傲娇羊嘛。大业皇帝作暴走状：朕怎么遇到你这么个sb)
　　杨广此刻一副后悔带我出来，完全不想跟我说话的样子，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我刚才说这麦穗生和辣骄羊，都是用最嫰的羊肉做的羊羹。玉尖面是面粉极为精细的蒸饼，里面的馅料也非常精致，这是我平素的早食。”
　　蒸饼在这个时代就是指馒头了，但带馅的馒头，那不就是说包子吗？我点点头，为了不再说错话惹他生气，自己一个人嘀咕着:“原来这玉尖面不是面条，而是肉包子啊。”
　　“我宫里还有名酿玉薤酒，上次元夕宫宴上，你应该尝到了吧？”
　　我点点头，为了在他面前挽回形象，又拍马屁道：“那酒很香甜，妾一直坚信，无论面对吃食还是书画，至尊的品味素来便极妙。”（这时李世民凑过来：咱大唐第一忿忿魏妩媚酿的酒更好喝，朕曾经写“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来夸他的）
　　我如此主动示好，他终于悠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想必刚才的事也不会与我计较了。
　　吃完饭后我们又在洛阳城里转了起来，不用像以前穿到北周那时一样，天一暗就得担心宵禁。古代严格执行宵禁，但元宵节除外。况且身边还跟着这样一个，叛世逆俗的大活宝，就更不用担心出问题了。
　　玩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很快又到了晚上，洛阳城里依旧灯火辉煌，照得整个城市亮如白昼一般。看着眼前大业年间的洛阳城，我觉得我不仅把盛唐时期的开元盛世蹭到了，感受到长安的那份繁华富足，还格外蹭到北宋时期的东京汴梁城。想在古代看到不夜城这东西，可真是罕见得不行啊。
　　我看着身旁的人头攒动，不禁吟诵起后世那首最著名的元宵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杨广一脸惊异地看着我，喜笑道:“这诗不成诗，赋不成赋的是什么？你不是说没有才华么，还想向令范讨教。依我看你的才情不比她低，只不过有时候太让人啼笑皆非了。”
　　这是三百年后宋朝才能流传的词，当然会诗不成诗、赋不成赋了，因为人家根本就不是诗赋嘛！
　　见他误以为是我写的，我急忙摇摇头:“这可不是妾写的，妾是真写不出来这种好文章。这是以前在闺阁时，看过一个跟我要好的小娘子写的。”
　　他“哦”了一声，认真追问:“那娘子如今嫁与何人了？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一见如此才情卓越的女子。”
　　尼玛这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写的词，我上南宋穿过去给你找他来？急忙道:“那娘子肯定没有面见郎君的机会，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郎君有主母这般善于属文的贤内助，又有刀娘子这般才女在身侧，便不要再打别家娘子的主意了罢。”
　　他忍俊不禁地看着我:“沈小娘子这当我是才中饿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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