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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十一】
后来我问段无澜,和江翡的这场架,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他说:“那就打呗。”
我看他整个人都卧进墙角,一点力都不愿使,道:“你这样怎么打?”
他眼睛虽闭着,却弯了弯唇。
“宋冉,少他妈来同情我。我只要觉得自己能赢,就一定不会输。”
我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惨状,对他的精神胜利法毫不苟同:“那要是敌人也这么想呢?”
他说:“那就比敌人更坚定。”
我毫不怀疑,倘若现在半空里再下来一个江翡,他一样会拿起剑继续打下去。
然后在某一瞬间,因为体力耗尽而停止呼吸,至死仍在刺出他毕生热爱的剑。
他的头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血与灰,头发也粘得打结。我靠在他身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虽合着眼睛,静了静却问:“盯着我干什么?”
我索性继续盯着,把袖子卷起来,用里面干净的布料给他擦了擦脸。他大概是头一次被我这么对待,一时见了鬼似地瞪了我一会,冷声道:“我又不是病人。”
我没搭理他,继续给他扑掉了头发上的石砾,看着他说:“段无澜,你回鸣剑堂吧。”
“不回。”
他把脸别过去,起了点火气:“长风驿最难守,那帮人守不住。”
我失笑。这人狂得要死,还总觉得别人不中用。
于是我低头去拍袖子里的小石子时,精准地踩了脚他的雷池:“你觉得别人守不住,那我觉得你也守不住。”
他望回我,眼睛冷得像两把刀。
“你就是守不住。”我接过他的眼神,面不改色,“你要是继续打,还会死在这里。”
他张嘴又想说什么,我却料定他再无力气跟我较劲,直接揪了他衣领;像是趁人之危地欺负人似的,说了句:“闭嘴。”
然而毕竟是头一回这么态度强硬地对上段无澜,我虽然面上同他摆了脸色,手却微微地在抖。
他一张脸被我擦干净,又被我拽近来;我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错愕双眼,他的鼻尖只距我一厘,呼吸交错着。我一时竟忘了本要同他说什么,头脑渐渐空白,怔怔地看着他。
他忽然笑一声,回过神来,气势又压我一头,却并不挣脱我的手:“这会子倒是敢欺负人了,不尊师重道了,怎地又说不出话了?”
我鼻子忽然发酸,说了句:“我早都出师了。”
我又说:“段无澜,我就是不想你死。”
他无声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渐渐温柔。我被他看得有点想哭,垂眼掉下两颗泪。随即感到一只手缓缓攀上我的后脑,微微用力,将我按进他腥气扑鼻的怀里。
我脸上一湿,用力贴上他的领口。我知道自己肯定蹭了一脸血。
他靠在我耳边,说:“宋冉,我其实……”
我没听清后半句话,后颈忽然挨了一击重击,眼前一黑,整个人都丢了意识。
我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地要坐起来,却被肋下一阵剧痛逼退了回去。
我龇牙咧嘴地缓了一会儿,扫一眼周身布置,窗明几净,床榻温软,像是哪个分堂的小卧房。
看见窗外回廊的玉栏杆和更远处的雪山时,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执剑堂里边。
我一时觉起来后颈的酸痛,恨恨地咬牙,一边暗骂段无澜一边避着伤处,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摸去门外。
我待的地方是执剑堂后边专门收治伤员的地方,出门后是回廊,左右望过去有一整排的隔间。我四处望了望,没见着人,捂着伤朝外走;在回廊里转过两个弯后,见一个带着披风的背影,立如劲松,负手望着远处。
“这位少……”我正想逮个人问问段无澜在哪儿,那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我看清她的脸,却立即清了清嗓子改口,道:“……弟子见过掌门。”
徐掌门倒是颇为温和,问了我几句伤情,随后仔细打量我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段无澜昨天背回来的那个人?”
我心头一跳,当下也不顾什么礼数,急着追问:“段无澜他人呢?他是不是又回长风驿了?能不能找人替他几天,他再打下去会出事的!”
“长风驿?”掌门被我的连珠炮轰完,若有所思,“他昨天过来时确实打算将你安置好就回去接着守的;但是被医药阁的几个师妹拦住了,并连绑带捆地把他拖去了阁中……至于长风驿那边,魏欢大徒弟已经带着人过去接手了。”
“再说段无澜——”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一排隔间,顿了顿,指向第五扇门。
“这会子应该还在屋里昏睡着呢。”
我同掌门道了谢就扑向第五间卧房,进门前心中却腾起莫名的紧张,于是踟蹰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段无澜果然正睡在床上。那件黑衣服不知让谁给扒了,上身被缠满了纱布。垂在身侧的手臂上叠着新伤旧伤,尽是密密的刀痕。
医药阁的姐姐们似乎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周折,我一进门就闻见浓重的药味,越走进越熏得我直皱眉,比我房中的不知浓烈多少倍;药材的效果倒也显著,他连日来终于睡得好觉,躺着安稳,气色也好看许多。
床边柜子上摆着个小砂锅,摸着还温热;锅底压张字条,潦草地写了:“睡醒要喝”。
我看看字条,又低头看看安睡的段无澜,忽然也安下心来,唇边起了笑。
我拿起撂在一边的笔,蘸了半干的墨,在纸条上接了一行,写道:“不喝是狗。”
想了想,又补一句:“再打架也是狗。”
我平时不怎么练字,两行字就像爬在底下的两条虫,越看越好玩。渐渐习惯了浓重的药味之后,我暂时也不想走了,决定在这儿守他一会。
床尾放着把椅子,我搬过来,又去柜子里寻了本书,在他床头坐下。
书是门派中很常规的剑谱,新手都不一定学,看得我哈欠连天。偏偏段无澜又睡得安静,只是偶尔无意识地动两下手指,让我无乐可看。
于是等到柜子上的砂锅渐渐要冷下去的时候,我寻思着药不能喝冷的,再热又容易失了药性,便决定把他叫起来。
我先是合上书,轻轻地喊:“段无澜。”
他毫无反应。
于是我凑近了些,又喊了几声:“段——无——澜——”
他这回倒是皱了皱眉,却依然紧闭着眼,像是做了噩梦。
我盯着他一张毫不设防的脸,见他睡得是真死,一时恶从心起,伸手戳了上去。
这人平时凶得很,脸却软得跟面团似的。我本想轻轻碰几下试探试探算了,冰软的触感却令我上头,甚至扯了起来;想着一会不如解释说自己是不小心碰到的,便一边占便宜,一边接着喊他。这人却只是蹙着眉,在梦里轻轻“啧”了一声,直接别过脸去,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我顿时心中一沉:他是在睡觉吗?这是昏过去了吧!
然而下一刻,我的顾虑就被打消了。
当我站起身准备出去喊医药阁的人来看看时,身后背的剑撞到了柜子,鞘里的剑受到震动,“叮”地响了一声。
然后,段无澜,他竟然猛地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对上他一半警觉一半杀意的眼睛。他两眼无光,显然还意识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看见抱着剑一脸防备的我,闭了闭眼睛,开口问:
“我怎么在这,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抽了抽嘴角,没打算回答他,走近了几步道:“你这一身伤怎么就坐起来了,不疼吗?”
我不过断了两根肋骨,醒过来的时候动作稍大就疼得缓不过来,这人的身子却真像是铁打的一样。
他闻言静了几秒,微微低了头,看着捆了一身的绑带,有些迟钝。
“好像是有点疼。”
段无澜说话向来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断了手脚会说受了些小伤;以命相博的战役只说打了个小架,恩断义绝关系说成起了点争执;这会儿说有点疼,应该是疼得特别厉害了。
我叹了口气,过去扶他:“那你先靠着,把药喝了。”
他定定地看我两秒,又慢慢点头,任我俯身把他的姿势摆好;整个人软塌塌的,又毫无攻击性,就像个棉花缝的人偶。
我忽然觉得,段无澜似乎变得有点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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