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盈然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十三岁的陆一洲作为插班生进入L中初二四班。

　　L中是区域最好的重点完中。虽说是区重点，但声名在外，尤其是高中部的两个直升班，比起市重点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星期前陆一洲跟着母亲冯婉秋到L中转了转，原本准备第二天看过另一所市重点再做选择，当晚他却和母亲敲定非L中不去。

　　那所坐落于市中心大名鼎鼎的市重点中学还没去看便被直接枪毙，冯婉秋奇怪宝贝儿子对L中的眼缘。儿子喜欢，她没有异议。凭借她一贯高效的办事风格，仅仅一周，陆一洲就坐在了L中初二年级最好的班级里。

　　第一天上学，陆一洲早晨七点到校，班主任安排好他的座位，准备课上再做介绍。

　　来得太早，前后左右都没人。陆一洲看着陆续走进教室瞧见他略显惊讶的同学，心中叹息。全然陌生的环境，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应该不会来这所离家更远的学校。

　　那天下午，他在校门口放学的人潮中，看见迎着夕阳站在广玉兰花树下穿着素底小碎花连衣裙的女生。

　　因为她，他选了L中。

　　晨读即将开始，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已到齐。陆一洲的同桌是个高高壮壮脸上开始长青春痘的男孩，他的前座是个胖乎乎有点像男生的短发女孩。远眺窗外，望见有着煤渣跑道的大操场，他怀念起以前一块踢球的伙伴。

　　课桌猛然震动，有人“咚”的一声在他前排的位子坐下。

　　“怎么喘成这样？”前面的短发女生问。

　　“起晚了，我一路小跑来的，还好没迟到。曾莉亚，这个给你。”犹自喘息的女孩从书包里摸出一条精致的贝壳项链，放在课桌上。

　　“哇，好漂亮！”曾莉亚拿起项链爱不释手，激动地抱住同桌，“你真好，你真好，还想着给我带礼物，青岛好玩吗？”

　　“好玩。”女孩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船呢，什么叫海天相连，我算是看到了。白天我觉得船就像在一个封闭的蛋壳里行驶，晚上海水融进夜幕的黑暗令人窒息，我都不敢向外多看一眼。到了青岛，第一天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闭起眼来就觉得自己还在海上，摇啊摇，晃呀晃。”

　　“当优秀学生就是开心，学校还免费组织你们暑假旅游，羡慕死人了！”曾莉亚道。

　　曾莉亚的同桌是个好学生，陆一洲低着头想。

　　“青岛真的很不错，和我们这儿完全不一样。那里的马路高高低低像山坡，晚上很凉快。就是白天有点热，尤其爬崂山的时候，太阳好晒人，感觉像是待在火炉里。还有只老大老大的黄蜂，一路跟着我上山，在我身边嗡嗡地飞，吓死我了！”

　　“哈哈哈，谁叫你招蜂惹蝶……”曾莉亚笑。

　　“……坏人！”

　　女孩反应过来，拿起刚从书包里找出来的语文书向她头上拍去，曾莉亚笑着做抱头状。晨读铃声响起，女孩将书堪堪停在她头顶一寸，道：“下课和你算账。”

　　她拿着书走到讲台前，清了清嗓子，说：“请大家把语文书翻到103页，《羽林郎》，辛延年，预备起。”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琅琅书声中，陆一洲抬头望着领读的女孩有些失神。原来夕阳里花树下一眼进驻他心怀的女生，就在这个班级，就坐在他的面前。

　　世间事说巧真巧，何其有幸，与你同窗在这里。

　　*

　　第一节语文课，陆一洲在近乎走神的状态下听见长长的下课铃突然响起，心里犹自感叹并感谢人生的巧合。

　　第二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班主任个子不高，四十左右的年纪，烫着微翘的短发。她其实挺漂亮，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但由于眼神犀利不怒而威的样子太有威慑力，所以任何时候，只要她出现在教室门口，教室里立刻就很安静。午休时她远远地走来，坐在门口的人发现喊一嗓子，即使最顽皮的男生，也会抱头鼠窜回自己的课桌，假装认真地做起数学题。

　　数学课上，班主任正式介绍了陆一洲，并且要求同桌黄耀宇尽快帮他熟悉班级环境。

　　L中使用双人课桌，课桌下的储物空间由木板分隔成两部分。这是真正的同桌，除了个别用三八线划分彼此课桌面积关系嫌恶的，同桌一般相处融洽。陆一洲观察了一圈，打消了日后努力和前排某个女生成为同桌的可能。班主任属保守派，同桌都是同性。

　　虽然她不坐在他的正前方，他不能在打开文具盒的时候，冠冕堂皇地轻轻拂去她垂在其上的发丝，但他一样可以看到她可爱的马尾辫和好看的小半张侧脸。

　　嗯，人不能太贪心。这样的位子已然令众多男生艳羡，他们似乎一有空就喜欢围坐过来同她聊天。

　　她叫什么？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

　　“白盈然，我上学期送给你的两条小蝌蚪怎么样了？”

　　“白盈然，我给你的那些牵牛花种子种了没？”

　　“白盈然，我借你的那本书好看吗？”

　　哦，白盈然，好听的名字。

　　“快别说你那两条小蝌蚪了，一条刚长出腿就死了，害我难过半天。一条好不容易长成小青蛙，我才见一眼就不知跳哪儿去了，害我又难过半天。”白盈然说。

　　“是吗？别难过，明年我再给你多抓几条。”

　　“我把那些种子种在阳台的花盆里了。我爸爸还在阳台上拉了几根绳子，它们长得可快了，夏天开了好多花。可惜都是淡蓝色的小花，我喜欢紫红的大喇叭花，有没有那样的种子？”白盈然说。

　　“这个我要去找找，你等着，我一定找得到。”

　　“啊呀，那本书我还没看呢。”白盈然说。

　　“没事没事，你慢慢看。”

　　……

　　*

　　白盈然绝对是个好学生，聪明乖巧，努力勤奋，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她是语文课代表，作文写得漂亮，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朗读。英语和数学也不错，甚至连历史、地理等一干副课的成绩都令人惊艳。她能在班级历史考试集体滑铁卢时考出个满分来，让历史老师亦为之目瞪口呆。

　　那时候学校还未流行校服，陆一洲每天总猜想她穿什么样的衣服上学。他喜欢她清新雅致的穿着，喜欢她简单顺滑的马尾辫，喜欢她马尾辫上漂亮的发饰……

　　陆一洲认为白盈然的美不扎眼，可极耐看。她的五官分开了都不算太出众，合在那张瓜子脸上却说不出的清秀亮丽，有着中国古典美人的韵味和气质，正好是他最喜欢的那种。

　　明明可以靠颜值，偏偏还要拼才华。陆一洲佩服白盈然的名字总能出现在年级大型考试前十名的表扬栏里。只是他不知道，白盈然之所以如此刻苦努力，无非是想让自己的名字能进入到某人的视野中。

　　顾尘凡应该知道她的名字，记得她的名字，即便光阴过去了六年。

　　白盈然常常在早操时远远观望邻班的那个身影，他已经长得很高，高得出乎她意料。她常常希冀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与他不期而遇，也常常渴望他能来和自己说几句过往的回忆。

　　她的那种感受其实和陆一洲的完全一致，只是没有人知道陆一洲于她、她于顾尘凡，各自浅露深藏的情绪。

　　*

　　陆一洲眼中的白盈然近乎完美，完美到性格还算外向的他不敢轻易与她说话。白盈然眼中的陆一洲似乎永远只是个不能熟稔的新同学，而陆一洲自一次“生煎被拒”事件后，亦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但他和白盈然身边的人已然混得不错。比如她的同桌曾莉亚，自从周末统计车流量吃了他送上的美味生煎，辘辘饥肠得到及时抚慰，对他就很有好感。她开始在白盈然面前絮叨陆一洲的各种优点，白盈然则每每自动忽略。

　　陆一洲从小到大不曾有这样的挫败感。

　　L中学生的午饭情况大致如下：可以在学校包饭，可以自己带饭请食堂代蒸，可以去校外吃，也可以回家吃。总之学校没有规定，午饭极其自由。

　　在几次忘了往饭盒里加水，直接将里面的东西煮成爆米花后，陆一洲选择到学校食堂包饭。白盈然似乎吃不惯学校的饭菜，也不喜欢吃隔夜重新加热的食物，除了偶尔几次在食堂蒸饭，她的午饭几乎都由她父亲每天按时新鲜送达。

　　陆一洲终于找到了白盈然的缺点：娇生惯养，而且挑食。

　　*

　　陆一洲从教室门口的饭筐里拿了自己的那份午饭回到座位。

　　经过白盈然身边，他快速瞥了眼那份慈父爱心餐的内容：板栗红烧肉、油爆虾、香菇青菜、烤麸黑木耳。呵，好丰盛，放在保温罐里的骨头汤还腾腾冒着热气。

　　陆一洲在座位上默默地吃着饭，想母亲虽然爱他，恐怕也很难做到天天中午亲自给他送新鲜的饭菜，可见白盈然的父亲对她宝贝的程度。他想，将来一定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并成功被这胡思乱想将一口饭菜噎进气管，猛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呛到啦，要不要喝点汤？”前面的人转头问。

　　食堂不提供汤给包饭的学生，陆一洲望着递来的骨头汤，边摇手边捂着嘴咳个不停。

　　白盈然转身继续吃饭，陆一洲平了喘息，恨不得剁了自己刚才使劲摇晃的手。

　　他没想到她会关心他，捧上香气四溢的热汤。他一时无措说不出话，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咳到脸红的窘态，情急之下只是摇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糟糕的反应，之前明明还垂涎她那骨头汤来着。

　　陆一洲啊陆一洲，多好的一个机会，你真是个……笨蛋！

　　他在心里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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