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洛城回到房里，仍然惊魂未定，从小到大，何尝有人这样怒吼过她？要不是有孙权在旁边，恐怕她会吓得被人抬着出来。

　　但是孙权这样与孙策一吵，以后他们兄弟之间会不会有嫌隙？

　　洛城看了看孙权的脸，嘴角的血泡不见消退，经过刚才与孙策一番动气争吵，本来就瘦的脸更显得线条刚硬。

　　“我不是对你说，让你不要插手吗？”她嗔怪道。

　　孙权一面检查她的眉毛，一面说，“我怎么能在一旁看着你受委屈，你若不是嫁给了我，也不会经历这些事。”

　　“可是，你和你大哥这样一闹，会不会引起外人猜忌？万一今后有人故意离间你们……”洛城越想越忧愁，孙氏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利用，真不知道孙权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孙权又嘟囔着，“什么外人外人，我说过，我眼里只有内人。”

　　洛城瞅着他嘴上一颤一颤的血泡，呆呆地笑，“那好，你的内人告诉你，你要多多喝茶才能把嘴上的豁口补上，知不知道？”说着又故意拿手去戳他的嘴角。

　　孙权怕疼后退一步，拉住她的手道，“那你泡茶给我喝啊。”

　　洛城便让小荻去烧水，自己取来茶叶、茶壶、四个茶杯，整齐摆放在案。

　　不一会儿，小荻送来了热水，洛城给四个茶杯都斟满了茶，让孙权过来喝。

　　孙权端起第一杯和第二杯一饮而尽，第三杯喝得有些勉强，鼓着嘴看洛城，洛城则拿出一卷书来读，不去看他。

　　第四杯孤零零留在案上，孙权戚戚然举起来倒进嘴里，却迟迟不愿进肚，洛城抬头扫他一眼，淡淡道，“喝下去。”

　　孙权不情愿地把口中含的茶咽下去，打着嗝说道，“夫人泡的茶真是好喝。”洛城躲在书后偷笑。

　　随之而来的是孙权不停跑去如厕。每次他一出去，洛城就和侍婢们在房中笑得前俯后仰。

　　孙权再一次回来，脸上透着兴奋，“洛城，别看书了，快跟我去一个地方。”

　　说着就把洛城从坐席上拉起来，牵着她朝外走。

　　洛城放下书问，“你要到哪儿去？”

　　孙权不说话，一路牵着她来到桃花园。

　　大概是气候温暖的缘故，眼前的桃花开得比她初来时艳丽许多，花骨朵也更大些，高硕的枝头遮天蔽日，一片仙界景象。

　　洛城不由得赞叹，“桃花开得竟这样美。”

　　孙权在她身后嘀咕，“桃花看你也是如此。”

　　洛城回头笑问，“你急冲冲的，就为了让我出来赏花吗？”

　　“当然不是。”孙权拈了一朵花瓣放在她头发上，“我们初见时，你对我那般冷漠，让我好生沮丧，现在我们站在一模一样的桃花园里，可不可以假装又回到了那天，再重新说一会儿话？”

　　洛城觉得他似乎有些痴傻，不过看他欢喜雀跃又期待的样子，不忍扫他兴。便陪他做起戏来，假装回到在山阴谢府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

　　洛城步履款款，在园中赏花，回想着那天她把孙权当成谢承时说的话。

　　孙权却突然冒了出来，隔着花枝对她施礼说道，“姑娘早安，在下吴郡孙权，昨日听闻姑娘生病，现在是否好些了？”

　　他没有按照当时的场景一一重来，洛城也见机发挥，恭敬地回道，“多谢公子昨天冒雨取药，我已经好多了，不知公子此番来会稽，所为何事？”

　　孙权抬头望她，“原本我来会稽是为视察民情，见到姑娘后，方知是上天特意安排我来会稽走一遭。”

　　洛城低头笑道，“上天安排公子生在孙氏，公子应当克己勤勉，可是我听公子言语暧昧，似乎每到一处，就对当地女子说出这番话，公子这等德行，如何能协理孙策将军统领江东？”

　　孙权被她说急了眼，上前一步道，“我何曾对其他女子说过这番话？我只是想借此机会向姑娘表明心意，姑娘若不领情，等我走了，把我抛在脑后便是。”

　　洛城不慌不忙，继续激他，“等公子回到吴郡，过个一年半载，与吴郡豪族联姻，届时娇妻美妾在旁，恐怕早忘记在会稽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了。”

　　孙权突然笑了，“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成婚，那该多无趣。”望着她的脸又喃喃补充道，“如果那人是你的话，就算一开始不认识我也十分愿意。”

　　如果当时的对白是这样的，那他们岂不是初遇时便试探出了彼此心意？两人在桃枝掩映下相视而笑。这时忽然听到李夫人在园外的声音，“这两个人怕是疯了不成？都成婚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洛城便和孙权走出花园，与李夫人碰头，李夫人见到他们便取笑道，“我也不晓得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我却能听出，谢洛城把孙仲谋拿捏得服服帖帖。”

　　孙权讪讪地笑，“大嫂真是一语中的。”

　　洛城不好意思地问，“大嫂找我们有事？”

　　“太夫人准许杨姬明天回山阴看望父亲，杨姬特来辞行呢。”三人说话间，移步到孙权和洛城住的院里。

　　杨姬在房中向小荻询问谢府地址，小荻细细对她说起谢府周围的街道、溪流、驿馆，杨姬记在心里，孙权察觉到不妥，便问她，“你下了船，可知往哪里走？”

　　杨姬愣住，茫然摇头。

　　李夫人说道，“太夫人派了苏老伯跟随，他一辈子赶马跟船，在江东各郡走动惯了的。”

　　孙权又思索一下，“我还是画张地图吧，顺便给我岳丈写封信，说明缘由，他们拿着信，到时候也好证明是吴侯府的人。”

　　洛城听他这样讲，在一旁含笑点头。

　　杨姬拍手称赞道，“府里上上下下，没人比二公子更熟悉去谢府的路线了。”

　　李夫人也附和着，“去年一整年，也不知道二公子往山阴谢府跑过多少趟，帮他送信的小卒又去过多少趟？”

　　孙权被她二人取笑得抬不起头，洛城便把李夫人连拉带拽请到房外，提议一起去看涵衣。

　　早上离开孙策的院子时，涵衣还在哭，不知后来怎样了。

　　李夫人说，“这可不必担心，她只要一看到陆绩，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了。”

　　陆绩陆绩，似乎人人都知道孙涵衣与陆绩交情不浅，洛城却忧心这二人的将来。

　　找到涵衣时，她果然由陆绩陪着，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书堂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脸，陆绩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徒劳地逗她开心。

　　涵衣看到两位嫂嫂，立刻把手放下来了，脚也想动，眼中却有迟疑。她转身看了看身旁的陆绩，陆绩心领神会，乖乖回过身拿什么东西，洛城看到他从身后取出一卷竹简。

　　陆绩向涵衣耳语几句，便起身朝两位夫人走来，手捧竹简施礼说道，“陆绩见过二位夫人，涵衣给两位夫人写了信，请夫人过目。”

　　洛城笑着接过竹简，“有劳陆先生了。”

　　两人打开竹简，只见竹简上有笔迹稚嫩的八个字，“涵衣有愧，嫂嫂见谅。”

　　李夫人笑着说，“她大概以为，孙策发脾气都是因为看到了那封信。”

　　事实上，即使涵衣藏好了谢家那封信，杨姬想回山阴的事也瞒不过孙策。要说涵衣有错，只能说她错在当时不该把别人的书信拿来读。洛城想着，涵衣这般自责，倒与她素来的顽皮判若两人。

　　李夫人招手喊涵衣，陆绩便把涵衣推到她们二人跟前。李夫人弯腰说道，“没有人生你的气了，你可以还像平日里那样开心吗？”

　　涵衣眼睛亮亮的，笑着点点头，睫毛像撑起来的窗檐一般，承接雨和阳光。

　　洛城补充道，“但是你要记住，以后不能随便读别人手上的信。”

　　陆绩在一旁开口道，“谢夫人请放心，这一点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会记住的。”

　　听起来仿佛涵衣是他家的小侍女。

　　李夫人摸着涵衣的头说，“你也不要怪你大哥凶，他只是烦心事太多了，他和母亲以及你二哥，才是你最亲的人。”

　　李夫人这番话倒令洛城颇为意外，洛城想不到她会在涵衣面前替孙策说话，但是转念一想，涵衣从小没有父亲，若是连自己的大哥也不愿信任了，以后遇到困难该有多么无助。

　　陆绩听了李夫人这话，却不以为然。他上前施礼说道，“陆绩以为，李夫人此言差矣。人生一世，并非只有骨肉至亲才能算最亲的人，父母亲年迈，会离我们而去，兄弟手足，各有其志，将来也会各行其路。唯有知交好友，才会志同道合，常伴左右，这难道不算亲人吗？”

　　李夫人听出话中意味，便笑道，“知交好友也会因龃龉而交恶，就像我们涵衣姑娘也曾惹怒陆先生，陆先生今后是否会像亲人一样，事事包容涵衣呢？”

　　陆绩笃定地回道，“亲人之间往来密切，有龃龉在所难免，但总归会重修于好。正如四季交替，冬天会有冰雪，然而春天到来时，冰雪也会融化。”

　　洛城常常因为陆绩的年纪而忽略他的学识，但每次一听他高谈阔论，又会因他的学识而忘记他只有十岁。

　　回到房里，侍婢告知洛城，孙权替杨姬写完信之后就去议事厅了。孙权不在房里，洛城正好得空专心看书。吴郡人才济济，连十岁的陆绩都让她深感人外有人，她怎么能满足于当一个泡茶赏花的谢夫人呢？将来若有哪位宾客想试探她的见识才学，她露了怯，岂不有负会稽谢氏的门楣。

　　小荻见她捧书端坐在书案前，便悄悄知会其他侍婢，别去打搅夫人，只按时送茶水进去即可。

　　天将傍晚，小荻进来点灯，看到洛城手撑在书案上，似乎有疲倦之态。便上前好声劝道，“夫人累了吧，不如放下书歇歇？”

　　洛城眼皮也不抬一下，“等我不想看了自然知道歇歇。”说罢又换了只手撑着书案。

　　小荻便又默默退到房外候命。

　　日落西山后，孙权从外面回来，一进来就高声问侍婢，“夫人回来了吗？”

　　小荻忙示意他小点声，孙权疑惑地进屋，看到洛城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便笑着坐到她身旁，望着她说，“原来你在房中看书，不累吗？这书有什么好看的？”

　　洛城从书上移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孙权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想了想说，“我知道鱼的快乐，从前你在会稽时，用手掬着溪水拦住过往的鱼儿，鱼儿看到你就很开心。”

　　洛城扑哧一笑，点评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孙权见被她冷落，失望问道，“夫人，你这样勤奋读书，是想成为女博士吗？”

　　洛城放下书卷，慢悠悠说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读书怎么以史明鉴，怎么学习先贤的处事方法呢？”

　　孙权若有所思说道，“我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处理那么多事，我能从他们身上学习很多道理，我就不用读书了吧？”

　　洛城笑道，“吴侯府上那些宾客，个个都是满腹经纶的学士，他们苦学得来的本领与心得，自然都是藏在心里以备将来建功立业的，怎会轻易传授给你？你要是不读书，要是人家向你卖弄什么典故，你都不知道是夸你还是骂你。”

　　孙权听罢直起了腰，“你说得对。”

　　洛城欣欣然笑着，用一种“所以呢？”的眼神望着他。

　　孙权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以后要和夫人一样用功读书了，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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