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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稳(全)
(一)
负责东西战场的聂宁钦和周临,除了每旬的例会外,都不常来中军。所以聂宁钦来找聂明玦时,聂明玦心下还有些讶异。
以为是多大的要紧事项,然而聂宁钦说的却是:“宗主,我有些杂事禀报。”
一听是杂事,聂明玦便道:“我要去阵前走一趟,若不是要紧事,你同孟瑶说,若他不能直接处理,晚间我再解决。”
一般琐事繁杂,并非聂明玦所长,这般处理也合情理,然而聂宁钦摇头,坚持道:“宗主还是先听我说完……这件事,暂不能同孟瑶说。”
聂明玦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常,听到“不能同孟瑶说”,又微微皱眉,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语气严厉道:“说。”
半刻钟后,聂宁钦将事情前因后果说清,见聂明玦面无表情,心下微有些惶恐。
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聂明玦说:“这事很难办。”
他话里竟难得地露了些疲惫。
聂宁钦应道:“是,若如是早前,被我撞见此类事,自然直接严惩便可,但我知道时已经晚了,流言蜚语遍及全军,法不责众,实在是……”
仙门大战少有,聂氏军规都是一年间慢慢摸索出来的,本就不甚完备,如今遇到新问题,难免手足无措。
聂明玦闻言沉默,思索一番,才道:“此事不正面解决,难免乱及军心。正好今日是每旬例会,有什么话当场说开了,也好行事——孟瑶那边,你去同他说。”
聂宁钦本还在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立时懵然,急道:“这种事,我、我怎么好同他说?”
聂明玦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你既然知道此事会让他难堪,那若他不愿意配合,就不要强人所难。”聂明玦顿了一顿,捏了捏在鼻梁,低低道,“你同他不太熟悉,难免尴尬——让见知同他说吧。”
自九月孟瑶任副使后,虽主要负责联络东战场和文书处,但涉及东战场地形情报等事,负责斥候的聂宁钧总要把孟瑶借到手边来使一使。
腊月孟瑶跟着宗主去涿鹿,一旬不见人,从涿鹿回来之后,又被宗主关在帅帐里养了两日伤,聂宁钧将近大半月一直借不到人,眼看着东战场军图越累越高,民情却只有只言片语的报告,心下焦急,但借人干活儿,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直接去帅帐找孟瑶。
这一日,孟瑶终于养好了伤出帐办事,刚到东战场,就被聂宁钧堵了个正着。
“孟瑶!”聂宁钧直接闪身挡在他面前,开口便道,“北竹山再往北……”
聂宁钧自北竹山一事后一直是协领,和作为副使的孟瑶是同级,两人又是混熟了的,所以孟瑶闪身一躲,倒也不怕他,“钧协领,我来这边有急事。”虽错开了身,却被聂宁钧抓了手腕,只好又补了一句,“急得很。”
聂宁钧不信他,“你上次跟我说有急事,结果是算账!最近河间太平,西边尚且无事,东战场就没更什么急事了!左不过是那些安顿事宜。”
孟瑶一手拎着捆油纸包好的吃食,另一只手被聂宁钧抓住不放,甩也甩不开,当下哭笑不得,“钧协领,我真的有要紧事,你给我一刻钟,我准回来。”
“你给我半刻钟,我问完了就走。”
孟瑶无法,和聂宁钧细讲北竹山以北的地形和百姓活动情况,不是太复杂的问题,奈何涉及方位,手上比划不好说明,他只好蹲下身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图,边画边讲。
聂宁钧目光跟着他手下的树枝挪动,突然见孟瑶手一顿,正讲到要紧处,声音却低了两度。
聂宁钧见他走神,提醒道:“还有呢?百姓可对那一处有什么忌讳?别有谁家祖坟在那里要被我们刨了。”
“这……那处平坦开阔,人流往来多,所以民情有些复杂……”孟瑶用上了敬语,又和聂宁钧好声好气的商量了一次,“我出去一会儿,回来给您讲。正好他……”
同时,一声略带尖利的问询传了过来:
“那个孟瑶,长得什么样子?能让宗主参将他们都喜欢?混得那么溜。”
聂宁钧一怔,随即抬眼一瞟,便明白了个大概——他们蹲在地上画图,身影都被树木挡了个严实,而且两人身形不动,气息沉稳——不远处的四五个修士没有发现他们。
倒也正好可以听听墙角……
“听说他生得很小,瘦弱风流相,身上脸上特别白——都说像姑娘。”
“聂家不蓄营妓,他那细皮嫩肉的可怜相,直接就被当女人使了。”
“有那么漂亮?这男女岂是能混淆的?”
“混得来,混得来!他生在妓院里,那地方女人能做的男人都能做,那些从小被养做娈童的,本事大着呢!不然你看他修为不高,但来河间不到一年,说他有本事,就进了宗主帐里……妓院里出来的东西,本事当然大。”
“所以他来这儿之前是做小倌儿的?”
“妓院里养大的,说不是,谁信啊?唉——林佐尉,你见过他吧,听说还说上过两句话?他以前是不是子承母业干这个的?”
人声停顿,徒然安静下来。
“你们别说得这么难听。”
孟瑶本只背对着他们听着,突然转过身向那伙人看过去,他身法灵巧,悄无声息换了个姿势,身侧树木草丛都半点未动。
那尖利的声音仍在笑,“实话都难听,你就说——是不是?”
聂宁钧看着孟瑶,少年背对着他,只给他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他单薄的肩膀突然颤了一下,像是蹲不住了要跌倒,又像是暴起想杀人。
电光石火之间,聂宁钧悄然扣住孟瑶的肩膀,敲击周身大穴,力道轻而稳。
路转角处的草叶无声地动了一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晚间,聂氏宗主聂明玦、聂宁钦和周临两位参将、徐长史、铮副使齐聚在公帐中。聂宁钦谈及阵前温家龟缩在法阵硬拖着;周临说东战场的平民过年没粮了怕要生乱;徐见知说东战场清河新调补给,温家阵前事也该向各家求援,说不得要请云梦那位精通阵法符箓的魏公子来看一看;聂明铮听了早前聂明玦的一番吩咐后,就有些心不在焉,走到门前张望……
公帐中虽都还在做事,但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那位还没来,聂明玦稳坐中央,默默捻了捻手指。
徐见知早前听了聂明玦吩咐后,就有些烦躁,见聂明铮在帐口来来去去,少有地高声了一次:“阿铮!回来!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钧哥和孟瑶还没到啊,就等他们了,”其他人没开口,聂明铮也不怕徐见知,“不是出事了吧?”
徐见知一边打着腹稿,一边道:“温家龟缩,现下河间安稳得很,能出什么事?”
“不已经出事了吗?万一他们正好就撞见那些说三……”聂明铮突然收起口中闲话,局促地挥了挥手,“钧哥!孟瑶!”
聂宁钧扣着孟瑶一路行来,在公帐门口顿住了脚,还想说什么安抚他,孟瑶却冲他摇了摇头,掀帘而入,面上笑得圆融得体,同众人见礼。
“属下来迟,让诸位久等。”
“不妨事。”聂明玦说,“坐吧,见知有事同你说。”
孟瑶含笑望向徐见知,“长史有事请吩咐。”
徐见知脸上温和以对,在心里狠狠剜了聂明玦一眼。
但此事再难堪,也终究要说清楚的。
“孟瑶,”徐见知斟酌几息,才开口道:“近来军中,有许多不实的流言,大抵是有人眼红你晋升,便造谣说你德不配位,疑似是以……下作手段邀宠,换来军职。”
孟瑶默不作声地微微低下头,脸上仍然带笑,面色却微微泛白,渐渐连灯火暖光都照不暖他的面庞。
聂明铮想着这事尴尬,本想去揽孟瑶的肩膀让他好受些,然而气氛沉闷,他也不敢抬手,怕打断了徐见知的话。
聂宁钧微微皱眉,看着徐见知,放在桌上的指尖抬起又下压,反复几遍。
徐见知下颌微不可察地一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这些流言实在低劣,你升协领有军功依凭,做副使为平调……且你言行得当,做事周全,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些流言,不必挂在心上。”
孟瑶点点头,应道:“男儿立世,行得正,站得直,那些流言我听过了,并不曾多加理会。”
聂宁钧眉头一抽,默默以手指压住了。
“你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但这不是小事,只默不作声应对,有些失当。”徐见知拍了拍孟瑶的肩膀,温和地解释道,“这流言看似只落在你身上,实则将河间军功计算,军职奖惩,聂氏威严,甚至宗主清誉都污了——虽说清者自清,但做一地军营主事,我们必须拿出个态度来,正大光明地将此事说明白了,免得军心动荡。”
他停了一停,看向聂明玦,军帐内寂静了几息,灯花爆了一声。
只听孟瑶轻声道:“长史考虑周全,但恐怕不曾遭遇众人流言蜚语,不知此间关窍。”他终于不笑了,神情淡漠,看着有几分肃穆,语气却依旧低软,“闲人聚众,寻些流言讨论,以此取乐,本就将此当真相看了。无论如何解释,也不过越描越黑——哪怕军纪严明,众人不说,但心中,也未必会信。”
他自嘲一笑,眉目舒展漂亮,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信与不信,在他们,说与不说,在我们。”徐见知双手交叠,窥他神色尚可,说话也自如起来,“不论那些修士是否仍愚昧误听传言,但聂氏的态度,我们必须讲出来——顺便,也该借此机会,严明军纪,做些卷宗公开的调整。”
孟瑶默了一瞬,又恭敬应道:“长史说的是。”
徐见知又说:“后天便是每月的集会,全军修士们汇集中军听训——我们便定在此时,将这件事做个了结。孟瑶……”他顿一顿,终于忍不住将身上黑锅推一推给别人,“宗主希望你能借此机会,亲自做结,以证自清。”
孟瑶闻言一愣,飞快地瞟向聂明玦,只见他形容严肃,看不出任何宽慰鼓励的意思,却点了点头。
孟瑶又低下头,轻声说:“我位卑言轻,且身份尴尬,怕是难当重任。”
徐见知劝他:“论军职,你是宗主副使;论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论身份,你涉身其中,由你作结,最好不过。”徐见知见孟瑶搁在桌上的指尖蜷缩向下,似有惧意,又说:“若觉得实在艰难,那就……”
孟瑶却急急抬头,抢白道:“我做得来!”
他面上又扬起了一点笑,细细说道:“谢长史体恤,宗主爱护,这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作结。虽有艰难,但我做得来。”
“修道之人,当澄心明理,以保心性。”聂明玦突然说,意有所指,“最怕心性有损,心魔成桎梏。”
“是!”孟瑶转头看向聂明玦,眼中情绪难辨,声音低了一度,第三次重复道:“我做得来。”
流言一事,将话说开了,孟瑶借口此事需要多加准备,请示过聂明玦,便行礼出帐去了。
徐见知脸上微笑垮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擦了擦额角,在眉心揉按了几下。
孟瑶话说得死,聂明铮也不好追上去,在座皆如他兄长,他不加掩饰心思,小声说:“其实我看孟瑶……他脸色不太好。”
徐见知面无表情,心道,遇见这种事,他脸色能好就怪了。
帐中一阵沉默,却是聂宁钧打破了寂静,他话里带了点情绪,颇有些叹惋,“徐长史——刚刚众目睽睽,你就这么直说出来了……”
“此事令人难堪,但就像重伤化脓难愈,当剜去腐肉,方可治好。”徐见知解释道,不忘把其他人拉下水,“钦参将先此事同宗主说起,宗主的吩咐如此——当众说开了,省得生出嫌隙,各位今后也好约束手下人,也省得孟瑶胡思乱想。”
他话说得慢条斯理,聂宁钦和周临都点头应是,聂明玦不露异色。
聂宁钧却慢慢笑开了,话音低沉,有些磨牙的声气在里面,“那你就非要在今晚说?”
“你不知道,就在傍晚时,我和孟瑶在东战场,正偷听到上一群修士背后议论他。他当时那模样,可不像刚刚冷静自若。”聂宁钧叹了口气,又说,“我想他多在东边走动,闹开了之后,面上不好看,就扣了他回来,他路上一言不发,浑身都抖——我本想私下开解一番,不想你直接就说了?!”
徐见知猛地抬头,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聂宁钧嘶声道:“他坐在这儿我怎么说?我不是一直给你打手势吗?”
徐见知说:“所以我尽量说得委婉了。”
聂宁钧在自己手心捶了一拳,恨铁不成钢,“我是让你闭嘴!”
徐见知和聂明铮你来我往一番,听得聂明铮嘴角都抽搐,聂宁钦和周临只觉气氛更尴尬。
聂明玦起身道:“今日就先走一步,若还有什么事,你们就在此讨论,让明铮报给我听。”
“大、大哥!”聂明铮叫出在不净世的称呼,面上还有些无措,“孟瑶那边……”
聂明玦眉心一道痕皱得很深,叹气道:“我去看看他。”
(二)
“聂家不蓄营妓,他那细皮嫩肉的可怜相,直接就被当女人使了。”
有时候林烨也会想,孟瑶到底是犯了什么命格,无论走到哪里,总有流言蜚语缠身,从来不会渐渐平息,反而如冬时山火,愈演愈烈。
“有那么漂亮?这男女岂是能混淆的?”
“混得来,混得来!他生在妓院里,那地方女人能做的男人都能做,那些从小养做娈童的,本事大着呢!不然你看他修为不高,但来河间不到一年,说他有本事,就进了宗主帐里……妓院里出来的东西,本事当然大。”
在家乡时,林烨听说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听说过平地起波澜。家乡女人家的那些八卦饶舌的做派,真真假假的言语,向来不被一个半大小子看在眼里,更别提研究。以至于如今在河间听这些闲话,林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分辨。
“所以他来这儿之前是做小倌儿的?”
“妓院里养大的,说不是,谁信啊?”身侧嘴碎的修士转过脸来,却是问到了自己面前:“唉——林佐尉,你见过他吧,听说还说上过两句话?他以前是不是子承母业干这个的?”
林烨唯一能分辨出的,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孟瑶。
也许是假的,也许是装的,但他眼里看到的,就是孟瑶,好得不该被这些破事缠上的孟瑶。
他扭过脸,心下骂了无数脏话,最后却只淡淡驳了一句,“你们别说得这么难听。”
“实话都难听,你就说——是不是?”
那人这样拖长了调子,摆明了的意味深长,其他人纷纷看过来,一时间林烨倒成了众矢之的。
突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林烨看着那个问他的修士,心里迷茫——这人许是见过他和孟瑶亲近,许是眼红他升职,许是他平常哪里应对不好,得罪人而不自知。
任何事出都有因,但并非所有的恶果,都由恶因而起。
众目睽睽,林烨点了点头,说:“听说是。”
话一说完,那人更来劲,林烨趁他没再问下去,借口方便跑到了稍远的树后,想着蹲着装个样子,等他们没心思闹腾了再回去。然而还没等走到草丛里,脚下就踩到了个东西,声响非草石异样。
林烨一蹲下身去,一阵糕点香气袭来,闻着有些熟悉,看看被自己踩坏的油纸包,他咽了咽口水,小心拆开了,摸出块碎的吃了。
淡淡的桂花味,酥香可口,林烨颠了颠手中的油纸包——还是好大一包,不知怎么被扔在了这里。
这样拿起来细看,就着幽暗天光,他看见油纸包上的鲜明的桂花纹印子,更眼熟了。
就像是涿鹿城西那家糕点铺子的印纹……
林烨又吃了一口,吞咽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被口水呛住,咳得全身发抖。刚能正常呼吸,也来不及去找水,直接跳了起来,分辨方向,向中军跑。
寒冬腊月里,林烨只觉得什么火从心里直直烧到全身,烧得他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半个月前,他最后一次见孟瑶时,那小子说什么来着?
寒风凛冽,吹在他身上,像是不见血的刀刃。
——“林烨。”他想起来了,少年那时候还是在笑的,“我去涿鹿办事,圆圆家你记得去看看,别让她们断了粮。”
——“我给你带桂花酥回来。”
天色渐渐沉下来了。
孟瑶绕着中军诸多营帐的外围行过一圈,行过的皆是僻静无人之地,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不远处篝火摇曳,头顶皎月清辉,他脚下人影拉得很长,行走间影子忽深忽浅。火光在他面上忽明又忽暗,模糊了所有的神情。
他越走越慢。
“孟瑶!”远处有个人声,顺着寒风从背后刮过来,“孟瑶!”
他站住了脚,一张脸隐在阴影中,刚刚行走间微微见汗,寒风吹来,他只觉得浑身都冷。
“孟、孟瑶。”林烨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背上,继而滑落,单手搂在他脖子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声询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又躲在树后面不出声?!我说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
孟瑶本是极静的,然而身上筋肉紧绷,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林烨话没说完,他猛地回身,手推脚踹,反身扑上去,挥起一拳就砸在林烨身上。
少年的嘶哑的话音爆在寂冷的夜里,是前所未有的粗鄙难听。
“我操你妈!”
孟瑶出手不曾收力,从一开始就是往死里打。
两人在地上扭在一起,孟瑶出手林烨躲,躲不过了只好回两招想制住,奈何孟瑶最近身体养得好了,连肉搏都能和林烨扭打成不相上下的效果。
“我操!你干嘛呀?!”林烨被捶得气急败坏,想推又推不开,气红了眼睛,“有话好说!”
“说个屁!”孟瑶咬着牙吐出这一声,凶狠又畅快,像是要把多年不曾说过的脏话都吐出来,口中断断续续骂骂咧咧,随着拳头下落一句一句地从他口中蹦出来。
孟瑶从未打得这样乱,这样尽兴过,不考虑招式,不考虑之后如何相见,手脚都随意,不必考虑想要什么结果,只怕掼得不够爽快,怕胸口那点烧起的火和与之并存的寒凉难以发泄出来。
幼年母亲拘着他,不许他和其他小孩子胡缠;少时体弱多病,被人打了也只是护住头脸不能还手;后来在战场上,时时刻刻小心提防,千般算计才能勉强自保,出黑手杀敌。
不曾有哪一刻能这样打架,乱而肆意。
林烨本就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和孟瑶扭打一边叫:“你都听见了?!”
“不是!”林烨几乎是在喊了,“你听我解……”
话未喊完,只听一声尖锐的长剑出鞘之响,是孟瑶腰间佩剑在行动间被震落,跌出鞘来。林烨被吓出一身冷汗,话都断在了口里,急急往声源处看,人也扭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剑锋。骑在他身上的孟瑶手一顿,抬脚将那将长剑踹出四尺远。
这么一顿,他也被反应及时的林烨掀翻在地,林烨合身一扑,四肢缠上——田间小儿无赖的把戏,倒也真让孟瑶动弹不得。
林烨浑身发抖,死死扒着孟瑶,生怕他真的要杀人,急着重复叫道:“你听我解释!”
孟瑶的脸暴露在暖色火光中,却是满面寒霜,嘶声骂:“解释个屁!我操你妈!”
林烨不管不顾,直接吼:“是他们拉着我说这些,明着问我,我不应声就混不开!说什么都只是敷衍罢了。而且、而且我也没说你什么!不过就是……”
孟瑶冷笑一声,脚上又踹:“你都说我以前是卖身做男妓的,还没说我什么?!我还要谢谢你没说我爬了宗主参将们的床是吗?!”
林烨挨了一脚,急声叫着分辨:“你做过就做过嘛!都是以前的事了,承认一下又没什么!你现在不是挺好……”
孟瑶突然又有了力气,一个翻身把林烨踢开,忍无可忍地爆发,“谁他妈的告诉你我以前做过?!”
林烨正被他踹在腰侧,痛得蜷缩起来,听了孟瑶的话反应了几息,脸上连痛色都褪了,只余茫然怔忡,“你……你不是……不是吗?”
孟瑶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却没有在扑上去和林烨扭打。
他只是看向林烨,默默地喘了几息,篝火不知何时灭了,只余下一片月光落在他脸上,银白清辉中,他眼睛红得渗人。
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冷笑了一声,笑音又低哑又凄凉。
他将笑音收住,才轻声说:“我不是。”
孟瑶默默站起身来,拍打着刚刚扭打间沾上的满身尘土。
两人都没有留手,也都没有用灵力,不曾下死手,现下身上虽然痛,但只是狼狈,还不到鼻青脸肿的地步。
说是狼狈,也不过是浑身脏了点,和别人说是走路摔了一跤,也没人能看出不对来。
身上的伤看不到,心里多苦多痛,就更不值一提了。
和不存在有什么两样?
孟瑶拍打够了,低下头去看仍坐在地上发怔的林烨,少年的脸上呆怔怔的,似乎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孟瑶想,这一脸无辜,真他妈的可笑。
他暴怒的情绪过了,再一张口,只觉得疲惫,再提不起调子去骂人,只轻声说:
“我本来想,世人愚昧,流言难止,在这仙门世家中,我出身的确难堪,所以求不来所有人都公正待我——我认了。
“我身边的人知道我如何,知道那些污糟事我不曾做,这就足够了。”
“林烨。”他从未觉得这个名字念出来这样陌生,他想再说些难听的话来,然而心下疲惫,不知如何讲起,最终只颤声吐出了一句,“我真是,受教了。”
林烨仍呆着,他轻笑一声,转身就走。
孟瑶身上隐隐作痛,走到第三步,身后人衣衫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息之后,林烨又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不放,“孟瑶!孟瑶!是我错了,我误会了,可你又不曾和我说过,我就……”
他顿了一顿,胡乱咽了咽口水,又说:“以前我们在客栈的时候,掌柜同我讲,你从小在妓院讨生活,生得好看,吃得又少,估计是做过小倌的……我想问你的,但不好问!后来到了这里,他们天天说那些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就更不能问了。
孟瑶没有踢他,反而这样一直默默听着,他心下稍安,道歉说:“一来二去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当真了——这、这是我的不是。”
林烨手上微微松开,孟瑶仍没有动,林烨又说:“掌柜同我,说做小倌很苦,连饭都吃不好……我虽然一直误会,但也一直想——你就算以前做了这个,那也是身不由己,那也只是、是你小时候吃过苦而已,算不上什么。你、你……”他又打了个磕巴,急道,“孟瑶你信我!”
孟瑶依旧没有动。
林烨心想,来龙去脉说清楚了,道歉了,软话也说了,自己现下这样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没皮没脸地求他,他也该消气了吧。
半晌,他听见孟瑶低声说:“我信你。”
他松了口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上仍有一点惶恐,使得他不敢哈哈笑着站起来去揽孟瑶的肩膀,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明月是半圆的一轮,挂在天上,撒下银白清辉,无端照得人面凄凉,惨白如雪。
“林烨,”孟瑶抬头看着月亮,口中幽幽道,“你一直很照顾我。我也……一直很感激你,所以我信你说的这些。”
他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腰,按在林烨肩头,一字一句地问道:
“可我想问你,你我相识一年多,你待我那样好,有多少是因为看我出身不堪,可怜我?
“有多少是因为我这样需要你,让你觉得自己在我面前,心里高高在上些?
“我升职、我去中军的时候,你又有没有怀疑过,我这个之前做男妓的,在你没看到的地方,重操旧业,卖身上位?”
他又冷笑了一声,说:“我问的这些,和你说的,一点都不矛盾。”
林烨仍然跪坐在地上,被笼在月光里的脸上惨白一片,双手不知何时拉住了孟瑶的衣服的下摆。
他想说,我没有,我半点都没有。
可孟瑶的右手按在他肩头,躬下身来看他,逆光的面上带着一丝狠厉,半露在暗中,如妖似鬼。他被这样的神情所慑,竟然张不开嘴。
他没有吗?他真的半点都没有吗?
这样一愣,时光默默流逝,长久的寂静将他的怔愣直接拉拽成了默认。
然而孟瑶又轻声发问,字字嘶哑,不依不饶,“林烨,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看不起我的意思?你敢说?”
他不敢说,没的说。
他那点心底里见不得人的隐秘,掩映在无数善意中,那点不敢承认的心思,终于被面前这个最不愿他知道的人敏锐地察觉,揭开,大白于天下。
月光清寒,林烨觉得身上冷,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孟瑶……”林烨叫出这个名字,开口时才听到一丝微弱的哽咽,他怔怔道,“对不起。”
孟瑶闻言,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
却不是冷笑。
他唇角上翘,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尾随之上扬,本就好看的桃花眼显得更加漂亮,他微微侧头,笑容沐浴在惨白月光里,也极为温柔可亲,一派圆融亲和之色,半点嘲讽也无。
林烨看过他太多的笑,却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知道,原来这幅在孟瑶脸上出现最多的模样,其实从来都不是真心的。
“这些都是小事,无碍的。”孟瑶笑着说,身形利落地退了一步,“天色晚了,林佐尉回东战场去吧。”
“恕不远送。”
孟瑶走在黑暗中。
他面上还是在笑,却不知道是在笑给谁看,左手紧紧攥着拳,掌心一片刺痛。
他一步一步加快了步伐,快走,甚至快到了小跑,迎面冷风吹过来,刀子一样割在他难看的笑脸上,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但绝对不能是回头路。
然后他迎面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撞上的胸膛很硬,盈在眼眶里的泪液都被震掉下来,他抬起左手胡乱摸了,匆匆道了声“抱歉”就往后撤。
撞上的人伸手来抱他,一点都不温柔的将他死死按在怀里,像是一座牢笼。
那人说:“孟瑶。”
听到这一声,鼻腔竟是一酸,孟瑶想着他也真是下贱惯了,得了一点好就想做这些扭捏之态,奢望有人能待他更好些。
他狠狠把喉中哀声咽了回去,想从那人怀里挣出来,却被掐着腰,双脚腾空地托起来,被按坐在路边的巨石上。
素白月光里,树影幢幢中,孟瑶坐在巨石上,终于能和聂明玦平视。
孟瑶抬起纂握成拳的左手,拳侧用力压在额上,还能再扯出一点笑来,“这么巧啊,聂宗主。”
聂明玦默不作声地看他一瞬,突然抓住他的左拳,拉在胸前,掰开指缝间鲜血淋漓的手指,露出掌心血红的指甲印。
真他妈的好笑,孟瑶想,刚说自己奢望就真美梦成真了,他唇角弧度更大了,整个人简直要笑得狰狞起来,还嘶声说:“宗主,我无碍的。”
聂明玦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又将他另一只手拉出,如法炮制,见到刚刚新掐出来的红痕。
怎么这么有意思?孟瑶感觉这场荒谬的戏里,他简直要笑抽筋了,为了防止抽成个面瘫,他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止不住嘶哑的笑声,伴着笑声,他还忍不住摇着头,视线却渐渐模糊了——也没听说过笑一笑人就会瞎了。
他听见聂明玦似是忍无可忍,低吼道:“别忍了!”
聂明玦脾气不算好,偶尔训斥他,却不曾这样吼过。他耳际嗡鸣,被吓得一呆,眼中的液体落到脸上,飞快滑入衣襟——却没有结束。
孟瑶双手都被聂明玦攥着,手腕发麻,动弹不得,不然他真的想去摸一摸自己的脸,分辨一下不断流出来的湿热液体是什么——总不会是眼泪,但如果是血,一直这样流着,怕是要瞎了吧?
聂明玦双手合拢,将他两只手腕交叠用一只手握着,空出的手抬起,捏住他的下颌——他的牙关被强行打开,喉咙深处的异样再压不住,他憋了几息,突然咳了一声。
只是咳得太软,更像是一声无措的抽噎。
他犹在懵逼,突然听聂明玦又叫了他一声,“孟瑶。”
哦,他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好像是哭了?
聂明玦重新将孟瑶双手掰开,两人手对手握着,使他不能再攥拳。他将孟瑶这双手反扣在身后,再向怀里一压,手臂箍住了孟瑶的肩膀。
孟瑶整个人被压得窝在聂明玦怀里,泪水湿了满脸,口中哽咽声连绵,像是耐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从喉咙口逼出来,嘶哑又可笑。
孟瑶长到十六岁,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哭声,竟是这样难听的。
(三)
腊月天寒,孟瑶刚刚在寒风中急行,身上微微见汗,突然停下,薄汗被冷风吹过,自然发凉,然而不多时又被聂明玦按在怀里,男人的双臂收紧了护着他,再碰不到一点冷风。
孟瑶自然就没那些挣扎的心思了。
可是他身体僵着不动,头脑中仍在胡思乱想——他怎么能在聂宗主面前哭呢?他怎么能这样哭呢?或者从一开始,他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为什么看不见人,要迎面撞上聂明玦?
他一边想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一边又压不住内心的愤懑和委屈,眼泪刹不住闸地不断流下,沿着面颊糊在聂明玦胸口袍服上,被他体温暖着,孟瑶面上渐渐烧得温热,整个人都恍惚。
若没有那源源不断热力传递过来,自抱住自己之后就一动不动的聂明玦简直就是一座安全的牢笼,孟瑶被他箍在怀里,面上烧得晕晕乎乎,他喉间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片刻后,他才勉强收了抽噎生,然而还习惯性地一抽一抽,之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哭嗝。
理智渐渐回笼,孟瑶挣了一挣,聂明玦自然地放开他,却还扶着他的肩膀,孟瑶看了看脚下——他被抱上的这块石头是真的高,聂明玦应该是怕他摔下去。
这样想着,他又打了一个哭嗝。
孟瑶绝望地捂住了脸。
正当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时,又听见聂明玦问,“身上有帕子吗?”
他微微将手撤开一点,暗夜中难以视物,他视线更是哭得模糊,看不清聂明玦衣襟上被他哭成了什么样子,但想来应该是湿了一大片。
他在自己衣襟里摸了摸,递过去一块布帕。
聂明玦拍了拍孟瑶的的肩膀,径自去防火的水缸边将帕子浸透了,又拧干,再转回来递还给孟瑶。
“把脸擦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刚哭了一场,一双桃花眼红得厉害,还微微发肿。
聂明玦又道,“擦完了用来敷眼睛。”
孟瑶点点头,大概是在人前哭成这样觉得没脸见人,他将帕子展开整个糊在脸上,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孟瑶开口时,声音还是带哑,但语气已然稳了下来,“让宗主见笑了。”
聂明玦在心里叹口气,看看孟瑶捂在面上的左手——指缝间是已干的点点血迹。他说:“你遇到这样的事,可以同别人说,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还把自己伤成这样。”
少年嚅嗫:“不过是小事,怪我心性不……”
聂明玦打断他:“至交好友,割袍断义,这不是小事。”
孟瑶心里一突,知道聂明玦大概是方才一直站在暗处,听完了全场,刚刚好不容易想好的托词一时间又都说不出口了,他将帕子拿下来,手上机械地折叠,在眼睛上压了压,心里却是一片少有的茫然无措。
聂明玦摸了摸他的发顶,轻声说:“孟瑶,你心里怎样想的,都可以同我讲。”
他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要求你同我讲。”
孟瑶无声地攥了攥手,还没用力,就被聂明玦拉住了手腕,警告之意满满。
孟瑶只好讷讷道:“您既然都已经听到了,那想必前因后果都已经了解了,我……”他顿了顿,想笑,脸上却是木的,语气更低落无措,“我还讲什么呢?”
“你可以从头讲起。”聂明玦的语气近乎命令,话音却还是柔软的,“你心里怎样想的,现在讲给我听。”
孟瑶自小心思敏感,为生存所迫,他看人看事,话多,心思更多,却从未有人要求过他要讲出来。
如何讲——那些丑陋与不堪?他的心思收所见困着,真讲出来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题,白让人听笑话。
可是聂明玦要他讲,一时之间,他又不知道该怎样编。若咬死了牙不说,聂明玦大概也不会强求,但今后……
这样的两难境地,让他想起那一日,他坐在浴桶里,聂明玦的手按在他腰间,他字斟句酌地将前尘揭开一点,言辞小心,说的却是真话。
孟瑶稍稍抬起眼睛,想起那一日,自己裸身站着,满身水迹滴滴答答,也是这样看着这个人,而他说“你很好”。
——他是可以说的吧?
孟瑶又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他看不见的掌纹,镌刻着命运的轨迹,都在他心里。
“我的出身很难堪。”
竟然是这样一个开头。
浮云遮住月亮,孟瑶眼前又黑一重。
“我生于云梦的一座妓院里。
“我母亲原本家里也有些薄产,被养在深闺中,日日只做些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雅事。一朝家道中落,沦落风尘。但她到底读过些书,习得礼乐诗词,与寻常的……寻常的姐妹不同些,所以她年轻时,颇有些浮名,人唤烟花才女,说她知书达理,似大家闺秀——但在妓院里,这也只算种讨好恩客的本事。
“我生父——如今稳坐金麟台主殿的那一位——大抵是少年风流……反正他路过云萍时,同我母亲……有了我,他临去前还留了信物给我母亲,说改日会为她赎身。
“她相信了,一直信,一直信……到死都攥着那颗珍珠扣。”
有时候,孟瑶宁愿希望孟诗从未见过金光善,这样就不必生他养他,不必受尽冷嘲热讽,也不必怀揣着那一点希望,苦等十四年。
浮云被风吹动,皎月清辉落在他脸上,清素干净,如昔年孟诗的目光。
“我母亲,虽然沦落风尘,但……”他顿了顿,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突然轻轻笑了,“算了,也谈不上什么卖艺不卖身,与她行过周公之礼的,的确不止我生父一人——我母亲在世人眼中,大抵不过是个价格高些的……的……”
他薄唇张张合合,一个“的”含在口中,反复念着,再难继续。
聂明玦手掌默默落在他肩膀上,五指无声地扣紧肩头,他才终于说出口:“……娼妓。”
孟瑶突然无法控制地拔高了声音,“可娼妓又怎么样?沦落风尘非她所愿,她想从中脱身不得,她信了金光善说会回来为她赎身,她心里念着这点情,怀着愿,将我生下、养大,她在那腌臜的地方护着我——十四年!”
他突然抬头,想去看聂明玦的神情,却已然什么都看不清。
但那只手仍扣着他的肩膀,掌心灼热。
“她生了我,养了我,她疼我——她活得那样艰难,却把所有的好都给了我!”孟瑶用帕子眼上狠狠擦过,又露出一笑,情绪低落下去,“临去前,她把金光善的信物给我,让我去兰陵,让我认祖归宗——那是她最好的东西,全部的指望——都给我了。
“……可明明是我拖累了她那么多年。”
……
“我娘是……我娘是……”孟瑶话里哽咽着,像是要向什么人辩白或证明,急切得可怜,“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聂明玦的目光沉下来,难辨情绪深浅,而后他平直的唇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用力地搂了孟瑶一把,“我明白。”
少年听了他这一声,眼里开了闸一般落下泪来,急促地又哭又笑,终于恢复了平静——只话里鼻音更浓重了些。
“我出来了,去兰陵……金家不认我,我四处流落,到了涿鹿,高掌柜拉了我一把,给我个容身处。后来……我听说这里灵气浓郁,少门户之见,又来了清河——正赶上射日之征。”
孟瑶又擦了擦眼睛,突然发现,这话说着说着,主题已经歪了。
孟瑶吸了口气,又转回了话题,“至于林烨。”
“我和他是在涿鹿认识的,都是飘零异乡之人,年纪又相仿……我那时候觉得他生性纯善,为人热情——说白了,他待我好,不曾像其他人一样嘲讽我的出身。”他低头,无声地冷笑,“我同他一起来了河间,一起上了战场,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越来越凉,沙哑的嗓音亮起来,渐渐变得清泠泠,“您也见过那些修士如何说我。我虽然自小流言蜚语缠身,多受人讽刺嘲笑,早已经习惯了,可在这里……他们说的要更难捱些。”他话语中微微有些疑惑,却并不想多加探究,只苦涩道,“但究竟为何,我也说不好。”
“总之,在这样的境地里,林烨在人前不参与,在人后常常拐了我去别处,想让我少听到那些议论,也算是——护着我。”孟瑶轻声说,神情半是温软半是苦涩,“聂宗主,如您这样世家出身,从没缺过什么的人,大抵是不能明白——若一直活在那样的境地里,只有这么一个人愿意雪中送炭,是什么滋味。
“我那时候是有多感激他?大抵是在战场上,愿意为他挡一刀的。”
他突然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眼睛去看聂明玦,又飞快地垂下眼睫。
“然后就是今日了。”
本以为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自己会压不住情绪,然而此刻他话却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平静,“我无意间听见有人议论我,就是今日徐长史说的那类,话太难听,就不复述了。”
“他们侮辱我母亲,也侮辱我,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我不认。”孟瑶默默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一字一顿道,“然后他们问林烨,我之前是不是在妓院做小倌的——小倌就是男妓……在世人心里,大抵是要比娼妓更下贱几分。”
“他说,是。”
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这样说,他都可以忍,但林烨不行。
孟瑶闭上眼睛,忍过一波泪意,惊觉自己竟然还是有情绪的。
“我被钧协领拖回来,就没来得及问,林烨许是发现了,跑过来找我,同我解释。”孟瑶平铺直叙道,“我之前一直以为,有些话他不说,不问,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事实却是他一直都深信不疑,只是看我可怜,没有说。”
聂明玦又用力揽住了他的肩膀,大概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只是无声地收紧手臂。
但孟瑶终究没有再哭。
——他甚至不太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会哭得那样厉害。
两人沉默了半晌,聂明玦终于干巴巴道:“孟瑶,你很好,非常好——这些事都不是你的错。”
孟瑶愣了愣,轻轻地笑了,“那聂宗主觉得,我这样的出身,也是好的?”
娼妓之子,是他不能回避的前尘,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原罪。它被无数次提起,他曾经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争辩——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最可怕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自嘲和回避之外,他又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自己的出身。
——聪明人总是难以自欺。
聂明玦说:“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也就不是你的错。”
“你能选的,能做的,你都做得非常好。为人子,你尽了孝;为人友,你尽了义;为我下属,你身兼重任,事事出色——这才是你应得的评价。”
聂明玦等了一会儿,见孟瑶没有回应,心知不好再说。
他双手扶着孟瑶的腰身,将他抱下巨石,“回去吧。”
云开月照,回帅帐的路上一片银芒。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孟瑶习惯性地默默落后一步,突然说:“属下还有一私事想问。”
“说。”
“我同宗主第一次相见时……就是您劈了块山石为我出头的那一次。”孟瑶问,“宗主,您为什么要帮我?”
聂明玦不以为意,道:“路见不平,理应如此。”
孟瑶在他背后默默抬起头,却没有再说话。
他又问:“那后来,宗主对我多加照顾,又是为何?”
聂明玦说:“因为你值得如此。”
孟瑶哑然,只微微仰着脸,眸中水色流转,被月光照着,盛着未言的心事。
许是不习惯这样开诚布公地袒露心思,聂明玦又转了话题道:“后天集会,若你愿意,你自己去讲,具体如何说,可以和见知商定。”他顿了顿,又鼓励道,“我相信你会做的很好。”
半晌,他听见孟瑶轻声说,“是。”
(四)
玄正十六年腊月二十三,哺时。
因涿鹿会盟,又加之临近年关,诸多事务一直拖延,本定在月中的集会就推到了这一日。
全军修士们汇集中军,台上聂明玦正在训话,林烨站在人群中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发呆,突然听见“孟瑶”二字,还要再细听,人群中已然出现了一小阵骚动。
聂宗主沉声喝道:“肃静!”
人声渐渐消减,林烨抬起头,目光扫在身后,见修士们神色各异,大半是好奇,少数有轻蔑之意。
他看见孟瑶走上高台,剪裁利落的校服难得这样合身,显得身姿挺秀。
孟瑶还是在笑,却只是蕴了几分笑意在眼中,浅浅淡淡,唇角微微弯起一点,观之伶俐可亲,却又不显半分谄媚逢迎。
“在下孟瑶,本是东战场的一名普通修士,八月间升职为协领,九月平调为副使,在中军帅帐听用,至今已有三月。”
所有人都在等他话锋急转。
“近日来,军中流言四起,对我晋升一事,颇有微词。”
孟瑶顿了一顿,笑意不坠,语气从容,继续道:“想来河间成军不久,军功计算细则经过两次修订,修士卷宗封于中军,对我的调动又频繁,大家对我为何晋升不了解,也实属正常。”
“为此,我现将我投军以来,每一战,每一功,一一陈述,依次累加,公之于众,若有异议,认为我军功不实,可当众提出。”
林烨听孟瑶话音在句末微微扬起,心下一突。
这小子要作什么妖?
“玄正十六年三月三日,我投军入营,为东战场协领陈殊部下修士。”
“玄正十六年三月七日,东战场遭遇小股偷袭,我斩杀三人,军功计十五,合计十五。”
“玄正十六年三月七日,东战场善后安抚平民六户,军功计十二,合计二十七。”
“玄正十六年三月九日……”
孟瑶右手紧攥,自上台起开始急促的心跳声,随着他一条一条的认真背诵渐渐趋于平稳舒缓。他手心的汗渐渐凉了,干在掌心,又暖了起来。
高台之下,聂明铮、徐见知、聂宁钦、周临和聂宁钧站在一处。
“见知哥,这就是他和你商量出来的办法?”聂明铮默默看着孟瑶的侧影,无奈道,“他这办法可真别致……”
“本来是要他上去念的,可他刚刚扔了卷宗就上去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徐见知拿着孟瑶上台前交给自己的厚本卷宗,眉心蹙着,一边翻一边听,恍然道,“他这是按照这上面主簿的记载背下来的。”
聂明铮扭头看看徐见知手上,挑起一边眉头,不太信,“这么厚?全部?”他顿一顿,又问,“一天时间?”
“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是见过的。”徐见知喃喃,“要说——毕竟是自己的事情,他应该也记得。”
聂宁钦、聂宁钧和周临默不作声地听着。
一刻钟后。
聂宁钦终于忍不住道:“他说的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
徐见知缓缓道:“他出身东战场,修为又不高,军功累计得琐碎,实属难免。周参将最明白的吧?”
周临点点头。
徐见知又说:“他细致妥帖,办事任劳任怨——这些长处都是最适合做副使的,但只怕底下这些人考虑不到职务要求,要以修为论长短。”
——说到底,孟瑶没什么太大的功劳,背了这么多,不过是以数压人。
聂宁钧突然说:“我看有些修士脸上不屑,只怕他说完了,也有修士心里是不服的。”
徐见知道:“本也没想让所有人都服气,这事说到底还是清者自清,这一遭,不过是聂氏表态。”
——对孟瑶自己来说,益处不大。
聂宁钧叹了口气,“只怕稍后有人当众喊出些话来,他下不来台。”
又一刻钟后。
聂明铮觉得有点饿了。
“孟瑶怎么还没完啊?”
一直认真听着的聂宁钦道:“才背到六月。”
聂宁钧环顾四周,突然道:“我好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又一刻钟后。
聂明铮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他抬手摸了摸,望向孟瑶的眼神里倒无不耐,反倒是语带佩服地道:“孟瑶背了这么久,气息都还稳……见知哥,他真的不是现场胡编吗?”
没得到回应,他偏头望去,才发现徐见知早已经不翻卷宗了,反而拿着新修订军规军纪和军功公开查阅条例,口中低低地念念有词。
聂明铮奇道:“见知哥?你也要脱稿背?”
徐见知面沉似水,一边速背,一边随口应声:“我试试。”
又半刻钟后。
聂明铮:“怎么还没完……我饿了。”
一直认真听的聂宁钦说,“背到十一月末了,快说完了。”
聂明铮也不知该佩服一直背到现在的孟瑶,还是更佩服一直认真听到现在的聂宁钦了。
周临突然问:“钧协领,可还有修士面带不屑之色?”
“我估计啊……”聂宁钧瞟了一眼,笑道,“他们都累了。”
徐见知默默将手中文稿收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孟瑶终于背到了最后一条。
“大家可有异议?”
大家有气无力,只求他赶紧下台。
孟瑶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下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知道还是会有人不相信,不服气,但日后再说,他也能以“当日为何不提”来回敬。这件事做了结,后续不出意外,大抵都翻不出什么风浪。
孟瑶走下高台,徐见知上台准备宣读军纪和新出的条例。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哀嚎。
擦肩而过时,徐见知拿着文稿,隐晦地剜了孟瑶一眼。
孟瑶下台直向人群后走,林烨就站在人群边缘,和孟瑶离开的路线,只隔着几个人。
他抬起头去看孟瑶,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天色渐黑,或者是因为昨晚睡得断断续续,才精神不济——他看不清孟瑶脸上的表情,只能辨出人影。
他拍拍身侧的修士,脚下有点虚浮地挤到旁边去,“借过一下。”
他想,那些话都是他说的,孟瑶生气是自然的,但过去了两天,也该消气了吧。
他想,众目睽睽,他去揽孟瑶的肩膀,孟瑶是不会打自己的。
他想,他的确有那些心思,的确想过那些事,他的确误会过孟瑶,他都道歉,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林烨挤到最外缘,正巧孟瑶目不斜视,眼带笑意闪着光,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东西,笑得格外真切。
林烨想去抱他,死皮赖脸,不管不顾,就算挨打也认了。
他不过是个乡间少年,双亲早亡,在这仙门世家,无依无靠,也只有孟瑶算得上至交好友。
他想说——对不起,可我也真的是拿你当兄弟啊。
两人擦肩而过时,孟瑶双眼发亮地看着什么东西,急走了几步,衣袂带风,擦过少年身侧。
而林烨看着地面,轻轻地笑了。
——他自小就怂,这一次,依旧没有敢伸出手。
孟瑶知道仍有很多隐晦的目光跟着他,所以他没有明目张胆地跑,却控制不住自己加快脚步。
孟瑶方才在漫长的背诵中,目光平稳,眼中却空无一人,只定在某处虚空。
但他知道聂明玦的位置——那人静静站在远离人群的西南角,背后红日渐渐下落,直到此刻,半身都隐没在黑暗里。
这一场集会,孟瑶虽然说话行事都光明正大,但终究还是在算计,坦荡与否,无非是阴谋阳谋的区别。
他站在高台上,手心薄汗渐凉时,才突然明了,其实他一直都很害怕。
怕世道人心,怕流言蜚语,怕下九流市井间的作践,怕仙门世家高高在上的鄙夷。
孟瑶一步一步向聂明玦走去,目之所及,夜色渐浓,唯有那人身形清晰,如苦海中一束明光,为他指引航向。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孟瑶生于娼门女人堆里,身上总带些柔弱的秉性,幼时怕雷怕电,而今褪去稚气,却还是怕黑——好像总有什么东西藏在暗处,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于他防备不及之处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亮出锋利的爪牙。
他其实一直这样恐慌,嘴上说得越多,心里就越虚。
那样努力地向上挣扎,最初只是源于对背后黑暗的恐惧,所以拼命逃离。
孟瑶终于站到聂明玦面前,眼中明亮,似揉进了满天星芒。
“宗主。”
聂明玦肃容微展,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
他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五)
远远地,聂明玦望见孟瑶,穿过重重明光晦影,向自己走过来。
少年刚在台上将自己从军以来诸多琐碎功绩悉数背出,耍了点心思绕得全军无力反驳,下台时微微仰着脸,神情还算平静,只最后一阶蹦起来的步子里透了小小的得意来,此刻施施然地背着些许探究的目光,腰背挺得笔直,向他这边走来。
孟瑶起步时离得很远,他本就生得小,在视线里便更显得孱弱,远望着,是个身量未足小人儿,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地上,是也细细瘦瘦的一道。
他走在晦明难辨的傍晚昏色里,穿过数道照明火光,身形神态在光影中渐渐清晰,又模糊——少年的面容倏忽被照亮,望得见明秀眉眼间微微含笑的神情;倏忽又隐于黑暗,只能勉强辨出身形轮廓。他扎不紧的碎头发松散着顺着侧脸的轮廓垂落,绕到尖俏的下颌处拢着,随着步伐动作,散开一缕,飘摇在风里,一荡又一荡。
聂明玦望着他,远得看不太分明,却似乎又能看得清晰——还是聂氏门生的劲装武服,玄衣上有浅棕色的兽首纹,被最亮的灯火映着,浅得近乎嫩黄,显得那样的稚弱,偏生带着最鲜活的生机。衣衫自肩头到脖颈处收束,似乎因主人长了个子,本应松垮的装束,竟绷出单薄却有力的肩线来。玄色衣角随着愈发急促的步子不时翻动,然而校服的袖口裤脚皆扎紧了,裤脚更是妥帖地塞在黑色的短靴里,安稳地拢着伤过的脚踝——愈合后,还走得更自如轻快些。
他走得那样急,又那样稳。像是有一道光,从少年单薄身体里一点一点折出来,柔和到朦胧,却又亮又暖,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坦然而坚定生长着,照到聂明玦眼底来。
——无依无靠,也无畏。
聂明玦看到孟瑶越走越快,看到他笑起来。
少年愈走——行过台下的空地,行过人群方阵的夹道,行过一道又一道的光与影——愈是近了——渐渐能真切地看到他的模样,看到那柔软的碎头发荡在耳边,被风吹着向后撩,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能看到被明黄灯火映得奶白的面颊上,徐徐盛开的笑意。
聂明玦见过他很多种笑——平常待人时的客气守礼,薄唇翘起,是若有似无的和煦;应承做事时的温驯乖巧,微扬的眼尾依稀有下撇的弯意;发怔发愣时的怅惘迷茫,目光虚落于某处,唇微微抿着,成一线淡红;吃撑犯傻时的孩子气,会笑得露牙关,眼若弯月,整张脸都圆团团,弧度那样柔软……
——却都不似此刻。
他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随之打开一点,带起一阵风。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过来,下颌扬起,薄唇自然地张开些许,唇角笑弧真切分明,笑得坦然又明快——像是此生未曾遭遇过分毫苛待,整个人都灼亮得能在暗夜里发出光来。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喜爱至极之物,眼睛睁得大,似润而舒展的桃花瓣,更显得黑白分明,偏生又盈着一抹柔亮至极的朦胧水色,映照所见。
那样好看的一双桃花眸——映着日沉时分无尽黄昏色,映着山际一线红日余晖,映着半空高悬的疏淡隐月——就这样施施然地望过来。
美,不胜收。
孟瑶携着风,仰着脸,望过来。
像是毫无锋芒的刀刃,破空而至,直直递到聂明玦眼前,不可躲,无从避。
少年止步于他身前两尺间,那样近,连微带急促的呼吸都听得清晰分明,就像是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一般张开了手,又是期待又是渴望地扬着脸看他,明眸中流光溢彩,亮如星辰。
——聂明玦看着那双眼睛。
——看见倒映其中的,属于自己的神情。
孟瑶笑着叫他,“宗主。”
——这是他此生的情与欲。
熟睡的男人在梦中无意识地抬起手臂,僵持良久,五指忽地收紧,双臂合拢,用力到拳头在胸口砸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都一激灵,继而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喘着气,于黑暗中摸索着坐起,耳际嘈杂一片——呼吸急促如拉扯中的风箱,心跳剧烈似战场上的鼓点,合着似烧灼又似沸腾的情绪,不断翻涌成潮……又在寂静与黑暗中,渐渐归于和缓。
聂明玦终于听见帐内的另一个呼吸。
——悠长而舒缓,轻若酣眠。
聂明玦未动帐顶照明珠,只弹指燃起案上一盏烛灯,借着暖色烛光,见小副使正侧卧在帐角的小榻上,睡得安稳。
腊月天寒,他足盖了两床被,人还习惯性地蜷缩着,被子厚厚地覆了满榻,枕头也是绵软的荞麦芯子,筑巢一样厚实暖和,安然好睡。
那一点烛光如豆,照亮了少年埋在软枕中的小半张脸——发丝还散着拢在侧脸上,神色宁恬,疏淡长眉下睫羽纤长,在微光中投下细细影子,根根分明可数。
聂明玦虚虚地抬起手,似乎想下床去将那缕黏在少年唇间的发丝拨开,然而他目光定定地焦在少年眉宇间,长久地望着,直到自己的呼吸与情绪都渐渐归于舒缓。
孟瑶在梦中抽了下鼻子,大抵是做了好梦,缓缓笑开了一点点,笑颜隐在发丝下头,他晃晃脑袋,似乎察觉到眼皮上的浮光,皱着眉头,将脸更多地埋到了软枕里。
聂明玦下意识放下手臂,以手拢住如豆烛光,一边继续望着,一边尝试着收拢五指。帐内光线暗了一重又一重,却总有一点光落于孟瑶眼角,如何遮也遮不去。
被拢住的烛火本就烧得黯淡,倏忽间,经了弹指的一点风,便熄了。
孟瑶的眉眼再次隐于静谧的黑暗。
聂明玦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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