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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吴文勇正拽开了宿舍门,听见这话便评价道:“春儿,人家学校大半夜闹鬼,你这是要扮鬼去?”曹清春笑道:“不是,主要想把我同桌逮个现行。”
“你同桌倒八辈子霉,碰上你这么一个爱折腾的。”吴文勇感慨。其他舍友早他俩一步,基本吃完了饭在炕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霍强还翘着二郎腿,嘲笑曹清春进了优班怎么落得抢饭都不热乎的地步。“你别太猖狂了,”曹清春扒拉着菜咬了一口馒头,“等我吃完,上午的事还没找你算帐呢!”经他这么一提醒,霍强前仰后合地笑个没完,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和几个人说:“我要有那本事肯定从相馆搬来那个大机器,给你们把曹清春当时的模样拍下来哈哈哈哈哈!”
“找揍是吧?”曹清春撂下饭盒跳到炕上,鞋都没脱就和他纠缠在一处。吴文勇探了半个身子,捞住曹清春的脚试图把他拽下来:“春儿!你好歹把鞋脱了!这是我睡的地方!”他们闹起来没分寸,一不留神霍强的胳膊肘就撞到别人身上。没等问是谁,就听曹清春叫道:“哎操疼!我今天跟你们八字不合啊?怎么谁都往我这儿打?”他龇牙咧嘴地脱了外套,又扒开毛衣和秋衣的领口。“大勇,帮我看看这儿成什么样了?”
吴文勇瞧了一眼:“还行啊,就是破了点皮。你撞到哪了?”
“什么撞的,来都参观参观,这是我那位好同桌直接上手掐的。”他边给众人看边嘟囔:“打架就打架,掐人算什么啊。”
“好一个美人露香肩。”霍强调侃道。
没博到同情心,他只好悻悻盖上衣服翻下了炕。“不和你们废话了,老子写卷子去!”拿回来的一沓卷子是打的借口,根本没看内容。不过发的卷子永远写不完,他挑一张便是了。吴文勇把饭盒扔进水里,回来和其他人摆好枕头。“春儿,还写啊?感觉你做完好多了。”曹清春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说他们睡吧,接着努力辨认手写翻印的卷子。也不知和题斗争了多久,就见语文阅读最后一段扭了扭,“肩膀”两个字有点飘,看进曹清春脑子里就变成了“冯鹤秋打架掐了自己肩膀”。试卷的画面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眼皮开始打架,在想他同桌为什么会出现在阅读题里。
忽然有人按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从爬不到尽头的云梯上扯了下来。“别拽我——操!”曹清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怼在近前的脸。脸的主人吴文勇嘿嘿笑了一声,拍拍他:“吃饭了!你这写卷子写哪去了?”
“困死我了,”曹清春揉着压麻的胳膊站起身,说,“写到最后几题撑不住了。”
“现在就困,你不说还要晚上去学校吗?”要不是他提醒,一觉醒来曹清春已经忘了这事。不过也是一时豪言,他摆摆手说:“算了,折腾不起。”吃饭在房东那屋,外面冷嗖嗖的,他俩裹着衣服从院子里小跑过去。两个宿舍的人全挤在屋里眼巴巴地等饭,崔婶正颤巍巍地端起蒸帘,就被刚进屋的曹清春冲上来抢走了。“崔婶儿,给我吧!”他笑着接过,让老太太歇歇。不怪房东偏好喜欢曹清春,毕竟剩下几人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他往一边侧头示意让让地方,霍强领会他的意思把人往后拨了一把,但另有一个人居然朝前挤了一步。曹清春瞄了一眼,脸生,姑且收住骂人的话放了东西。盛粥时看到小毛和边上人小声嘱咐,他才想起脸生的是隔壁新搬来的人。刚才挤上前的那位昨天还和他对骂过,是冯鹤秋原来的舍友。
“饭够吃,不用抢。”他越看越烦燥,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跟前的霍强听得一愣,问道:“曹哥你说啥?”曹清春摇了摇头没解释,目光瞥了那人两眼。不过对方倒是毫无感觉,呼噜呼噜喝了两碗稀粥。
等其他人吃完,曹清春还用筷子戳着碗底,有人来拍拍他肩膀才回过神,把自己的碗端到锅台前回了宿舍。卷子实在写得人犯恶心,他勉强把下一套的大题开了个头,就撑不住扔下了笔。“不行,写不动了。”曹清春说着把卷子归到一起,伸了个懒腰。又随手从桌子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小人书,换了个方向坐。后背倚着桌子沿儿,一翘一翘地晃凳子。“智取威虎山?”他翻过来看了看封面,想起白天冯鹤秋说赶骡车的老头哼的就是这个。平时不爱搭腔的李明远坐在小板凳上洗脚,听见名字倒是抬头了。“你之前没看过?”
“没,”曹清春摇摇头,捻开第一页看了两眼,“我对它完全没印象。”李明远纳闷,于是转头问别人:“没有吗?这还是我初中就挺喜欢的一本呢。”
“可别听曹清春瞎扯,他一天光顾着研究书本和题了!我还热情地给他推荐过一次呢,被他忘在一边了!”霍强哼哼着念叨。“你怎么还忽然问起它了?”
曹清春咧嘴一笑,说:“今天我出去时碰见个老大爷,在哼智取威虎山的片段,我同桌居然还会唱。”霍强撇撇嘴道:“没劲,我还以为遇见什么漂亮姑娘。我还会呢!听着啊,‘我们是——工农子弟的兵……’”他拖着破锣嗓子就开始嚎,不过被吴文勇冲屁股踹了一脚闭嘴了。
“大勇干得好!”
时间不早,曹清春连打了几个哈欠准备上炕睡觉。不过霍强在他边上的位置,见他过来幸灾乐祸地从被窝里横出来一只脚:“你没洗漱!”他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转身。好不容易折腾完躺下,临睡前他又爬起来,决定还得去外面放个水。衣服脱得只剩了贴身的一层,他没想再穿,就披了一件吴文勇的长大衣出去了。
院里的大灯还亮着,曹清春冷得一路小跑到墙根边上,但灯照不到这儿,显得黑黢黢一片。今晚倒是有星星,但估计星星们也冷得要睡了。他颤声哼了几句歌,催着赶紧尿完好钻进被窝。不过又是提裤子的时候,曹清春听见背后有动静。这年头撒尿都不能安心了。他警惕地转回头,看见是之前不顺眼的那个。院子里这么大地方,他偏径直朝这边走。这么大一男的,撒尿还非要凑到别人边上。曹清春翻了个白眼,拽上裤子准备走。
“哎,挺巧啊。”那人站在离曹清春半臂不到的地方,招呼道。曹清春干笑了几声:“是啊,大晚上怪冷的,我先回去了啊。”
“等会,”那人突然蹿过来一把掰住曹清春的肩膀,“着什么急?”又是准确捏住曹清春被掐伤那处,手劲还不小,疼得他倒抽了口气,死死咬住牙。“打招呼不用这么热情吧?你想干什么?”曹清春咬牙切齿地说着,扣住了那人手腕。两边谁也不放手地较劲,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来人是裤子脱一半一时兴起,还是根本就是来挑事的。
没等到回答,曹清春先觉得腿肚子上被踹了一脚。疼痛感刺得他立马退了一步,险些没站住。曹清春当然不甘心吃亏,朝一个方向用力扭住他手腕。“我和你什么时候结梁子了?大半夜撒尿都要打!”但对方力气狠狠一甩就挣脱开了手上的钳制。
怕再被偷袭一下,他赶忙往后躲了一步拉开距离。不过这一通拉扯,倒是还教他想起昨天隔着墙隐约听见小毛叫这人二顺。管他是谁,曹清春只顾警惕地盯着人准备应对动作。没想到二顺只是哼了一声,说道:“虚张声势,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夜色下看不清脸,不妨碍这句话钻进曹清春的耳朵直冲天灵盖,把他气得烧起来了。骂人骂到眼前来还是头一次见,曹清春把牙咬得咯吱响,无处发泄只得飞起一脚踢在地上。院子里是土地,一脚下去借着微弱的光能看见两人中间一阵尘土飞扬。“你是不是专门来找不痛快!”要不是穿得太随意,他一定要把大衣一扔直接开打。好在一股冷风从敞开的下摆吹进去,把人冻清醒了。
“也不是,”二顺笑了起来,但听着让人很不舒服,“我顺便也放水。”说罢真就不紧不慢地解开裤腰带,对着曹清春要掏东西。
跟谁没长似的。曹清春不想被玷污了眼睛,裹着大衣头也不回地就跑。刚转身能听见后面哗哗的水声,二顺还模仿武林小说里的大侠似的笑了几下。可把曹清春听得一踉跄,心道这位仁兄笑声真难听。
屋里灯没灭,他奔着那亮光冲了过去。但跑得太急一时间忘了屋里人要睡着的事,到门口一下没停地撞了进去。冷风紧跟着他卷进来,连锁反应便是躺在炕上的几个人齐刷刷仰头瞪向他。“曹清春!”霍强嚎了一嗓子,拽上被子缩在里面,“我们在这亮着灯等你,敢情您在外面尿了一条大河?”
换往常曹清春非要骂回去,不过有刚才遇见二顺的经历衬托,再看什么都亲切了不少。他赶忙关回门,边脱衣服边说道:“别提了,我泌尿系统没问题,就是刚才遇见个神经病。”
“我们这还有这号人物?”
“妈的,撒尿还走过来跟我搭话,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犯着人家忌讳了,抬手就要和我过两下子!”曹清春骂。
吴文勇对于这种兄弟义气的事非常讲究,一听这话立马坐起来问道:“哪个兔崽子这么不长眼睛?需不需要我出手?”曹清春已经爬上了炕,连忙冲他摆手:“大晚上的先躺下吧。就昨天在外面跟我对着干,你非说我跟人家打起来的那个。住隔壁。”
“关灯了啊。”吴文勇一伸手拉灭了灯。黑夜扑下来,管他几顺也要睡觉。不过吴文勇在曹边上,裹着被子拱他,小声问道:“刚才碰到那个,是不是你倒霉同桌原来的舍友?”
“对,”曹清春惊讶地反问,“你都记得了?”
“这一天天净听你唠叨,又是刚分完座就翻脸,又是没地方住睡教室的,”吴文勇顿了顿,忽然哎了一声,“你不是白天还说今天晚上要去学校抓他现行吗?咋又不去了?”
曹清春把被子团在怀里,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没接茬,对二顺和冯鹤秋的关系评价道:“居然和这么一个神经病住一块。”
“你同桌胆子可以啊,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学校里睡硬桌子。也不知道门口大爷会不会上里面转悠去。”没说几句吴文勇就困了,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得了,管不着,春儿我睡了啊。”
他应了一声也闭上眼,不过躺了半晌毫无睡意,倒是把外面的风声听得一清二楚。胡思乱想时头脑里冒出来天上的星星,一会又有泛着黄光的月亮。风吹得咔哒响,他联想到白天陈万里推开门的声音。虽然很遗憾地被堵在了进班级前最后一步,但陈万里对他们挺好,没不分青红皂白就骂,甚至有空听他胡说。
检讨还没写呢。曹清春挠了挠头发,在心里默数一遍还剩下多少张卷子。不知冯鹤秋写得怎么样了?白叫他一声秋哥,一点也不管用,有事还得靠自己。说起来为什么叫秋哥呢,也没问过年龄吧,大概是当时求人顺嘴。他把脑袋在枕头上来回转方向,好像哪边都躺不舒服。风在外面接着呼啸,吹得他忘了检讨的事,开始想教室里冷不冷的问题。白天说要去学校的豪言壮志又钻回脑子里,曹清春开始动摇了。“大勇?”他推了推吴文勇想寻求一下参谋,不过没得到反应。等再竖起耳朵听,吴文勇已经打上呼噜了。
如果他们几个都睡着了的话,曹清春睁着眼睛想,这好像也算是秘密行动。
于是在一屋子人平稳的呼吸声里,他还是把自己说服了。在他的认知里背着人干点什么事都很有成就感,而且万一去学校走一圈把冯鹤秋打动了,也算是好人做到底。他坐起身揉揉眼睛,说干就干。衣服在左手边空余的位置,曹清春悄无声息地挪到那儿摸黑穿上。好在舍友们睡得都沉,一直到他坐到炕沿边也没人醒。不过下去时实在看不清地上有什么,曹清春一脚踢到了地上的小板凳。咣当一声响,还有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桌上摆的表正一秒一秒地走着格,现在听得格外清晰。
霍强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问:“谁啊……”
“撒尿去。”曹清春借口道。赶紧借着这机会踩上鞋,抓起自己的棉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蹿出去。等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才敢大幅度喘气,热腾腾的哈气像烟雾似的吐到空气里,再吸一口又觉得嘴里凉飕飕的。
大灯熄了,还没满的月亮努力往下照,但仍是漆黑一片。好在窗台上摆着手电筒。曹清春一把抓起它,怕这莽劲儿一过再反悔,连忙快步走远了。早春是荒凉的,四周影影绰绰能瞧见一些未抽条的枯树的影子,张牙舞爪的像志怪小说里的精怪。不过曹清春不怕这些,他晃着四周唯一的亮光,依次照过去和那些树打招呼。
他脚程快,没走多一会儿就望见了一中的铁栅栏。冷天气把电筒冻得有些接触不良,时不时抖动一下光线。曹清春捂着它哈了几口气,见没反应,担心坏在自己手上就连忙拧灭了。而后搓了搓手,一抬袖子才发现自己穿着白袄。果然白色在夜里更很明显,曹清春飞快地脱下衣服。相比之下深灰的毛衣好很多,但一股风忽然刮过来,冷得他赶紧把衣服翻了面又穿上。翻过来是很普通的灰黑色,整个人的存在感降低不少。衣服中间的按扣整齐地码了一列,揣手的地方照样有兜,甚至胸前还有一个走线有些歪的口袋。这下可以放开动作,他到铁栅栏边上也不再撑着距离了,干脆腹部借力俯身翻了过去。
一中的每个地方都印在他头脑里,于是曹清春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教学楼。同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没等大耗子怪叫着表示这是属于它的地盘,曹清春就啪地打着了光。一只老鼠暴露在光线下,见要挨踢,吱吱叫了几声一溜烟逃走了。
“死耗子。”他骂了一句,甩开步子上楼。小光点一晃一晃跳上台阶,而后在拐角探出头,判定走廊没什么异样。这一排的教室都没开灯的,大抵冯鹤秋早就睡了。
但不论他睡没睡,人肯定在。曹清春跃跃欲试,把电筒关了揣进衣兜里。整条走廊安静得很,只能听见他压到最低的喘气声。教室没有能睡觉的地方,他猜冯鹤秋拼了书桌。离前门近没有安全感,那边临着楼梯。太靠前也不舒服,所以——应该在教室后面挨着窗那边。想到这儿他笑着舔了下后槽牙,贴着墙边先在前门外蹲下,又从门玻璃探出头张望。不过教室里实在很暗,借月光也仍旧看不清晰。想起舍友睡着时雷打不动的沉稳,他觉得不用太担心。来都来了,不如进教室看看。
门没发出声响,容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怕碰到灯盒,曹清春没敢挨着墙,迈着唱大戏的四平八稳步子,眼睛盯着窗户边。如他所料靠窗户那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隐约看着铺了被褥,褥子宽出来一些。不过被子又有点塌,他揉揉眼睛努力描出一个人的轮廓,说是腿又有点不像,是身子也不太对劲。
总不能躺成个四不像,曹清春就在没有门玻璃的阻碍下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但突然间明了,扭曲的形状清晰起来,那处好像没躺人。不会真被吴文勇说中,大半夜来学校撞鬼了吧。他当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攥紧拳头。胳膊上下动作时又碰到了口袋里的手电,曹清春才放心不少,想起自己还有人造光,多厉害的鬼怪也得是黑灯瞎火才行。再不济学校晚上没断电,可以去开灯。
忽然他的想法一噎,整个人不动了。原因是刚才边想边找灯盒的时候,曹清春转头看见倒数第二扇窗附近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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