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故里可萧然

作者: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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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乔(下)



      那是个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的雨夜。

      庄乔的母亲死了。

      他母亲是个温和美丽的女人,在我看来像一朵被温养着的水仙花,每时每刻都是优雅的。

      在我缺失母爱的那几年里,甚至在我父亲续娶后,我成日躲在庄乔家里陪着庄乔打游戏的时候,我总说我艳羡他有个这般好看温柔的母亲。

      他不会安慰人,在我难过的时候也就只能将游戏手柄放下给我一个拥抱,嘴上还不忘说:“你哪天没人要了,你好好求我,我养你一辈子。”

      庄乔的母亲死于入室杀人。

      庄乔父亲公司裁员,有员工被辞掉后,因为欠了外债精神崩溃后起了杀心。

      那夜庄乔家里只有他和他母亲两个人。

      在那人借着公司旧员工的身份进了屋后,便掏出了藏在包里的柴刀。

      庄乔的母亲慌乱间跑上楼进了庄乔的屋子,将他藏在了衣柜里,还给衣柜外上了锁。而男人却在庄乔的母亲打电话报警时破门而入,将人活活给砍死了。

      庄乔躲在衣柜里透着缝隙亲眼见到了一切,他没办法出去,只能用指甲一遍遍划着柜门,那夜的雨声很大,将庄乔发出的声响尽数盖了去。

      直到最后,柴刀砍断了他母亲的半截脖子,男人拎刀转身看向衣柜,欲将上面的锁砍断时,警察破门而入。

      庄乔亲眼见到母亲的惨死,到死她的眼睛都是睁着的,直直看着柜门,满目映着月色,眼底是浓烈的惊恐与绝望,庄乔透过缝隙就这么同他的母亲对望着。

      后来庄乔连哭都不记得怎么哭了,就只是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关在衣柜里,再也不愿出去。

      我在出事后去见过他。

      他认出了我,却不知为何猛地将我拉了进去,当时他说的便是那句话。他让我同他一起躲着,如果被发现了,他会替我去死。

      他近乎将我当成他的所有物般,就这么死死箍着我,如何都不肯放我分毫。

      他并没有伤我,单单只是下意识地想保护我,我那尖酸刻薄的后妈却记着仇,在外面一副慈母模样,叫嚷着庄乔得了精神病,要将我活活闷死在衣柜里。

      哪怕我出来如何否认、替庄乔辩解,他依旧进了精神病院。庄乔的父亲在失去妻子后,不想庄乔毁了自己,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在外面的喧嚣中似乎清醒了一瞬,面色惨白地低下了头,死死掐着自己,良久才嗫嚅了一句:“对不起。”

      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个。

      后来,“庄乔“这名字便似乎成了禁忌。成人的世界兴许便是这样,趋利避害,我父亲没多久便搬了家。

      后来的两年,我升进高中,总千方百计地打听庄乔的事,知道他出过一次院,后来病情反复又被关了进去。

      直到我收拾旧书的时候,在笔记本里看到庄乔的字,那兴许是话剧演出后他为了安慰我偷偷在我本子上留下的。

      他写道:亲爱的女巫小姐,你是老天对我独一无二的恩赐,抢了你的玫瑰,希望你在以后每个黄昏日落的时候能想起来,美丽的公主还在等着你唤醒。

      那句话直到两年后才被我见到。我从来没敢承认过自己喜欢他,最先承认的反倒是庄乔。

      我于是在一个夜里给自己涂了满脸的番茄酱,将我后妈的房间砸得稀烂,还拿着花瓶砸了她房间里的窗户,手里拿着把水果刀指着她又哭又笑。

      那段时间,我父亲出差,我借着我同我后妈之间生理性的厌恶,装成精神病威胁她,成功混进了庄乔的医院。

      年轻的时候什么荒唐事都能干得出来。后来大了也明白了,想要救庄乔,只有自己成为一个心理医生。

      他现在的病情控制得还可以,偶尔会在深夜时发病,时间很短,等他清醒以后便也没什么事了。

      他曾经说,他住院那些年的记忆对他来说很模糊,就像身在一个不见一丝光亮的狭窄空间里,他被困在里面始终都没办法出去。

      如今我也习惯了他晚上睡觉时各种反常的行为。他除了忘了我同他被关在精神病院时的一些事儿,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要对我好。

      其实庄乔这男人挺粘人的,他以前情人换得多,各色美人都见过,温柔解意没学到,将那些个无理取闹的把戏学了十成十。

      他也挺容易得到宽慰,往往嘴上说着不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吻,便也能成功将他安抚下来。

      那是冬天下的第一场雪。

      我在医院时,有病人突然发病,我被推倒在地,手不慎打落桌上的水杯,水杯摔碎了,我还极倒霉地被玻璃划伤了手。手心一道血印子,看上去挺吓人。

      庄乔闻声赶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在我缝了伤口、取了药后带着我离开。

      在大门前看着满天飞雪,他生怕我冻着般,将他身上那件驼色大衣兜头盖脸罩在我身上,半搂着我上了车。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的,然而也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加上我这伤患手疼得厉害,只能给他打了电话。

      他一路沉着脸色带我回了家。这些日子来,庄乔甚少在与我相处时这般沉闷过。

      他除了不说话,照顾我照顾得其实挺细致的,直到我撒娇般用好着的手搂他脖子、同他说着一些不着调的情话,我一个病号哄了他大半天,到头来,就这么生生将他给哄哭了。

      他身上冷得吓人,我拉扯着他同我一起上了床,他眼睛此时已经泛了红,蓦地避开我伤着的手抱住我,我同他贴得近,能听到他微乱的呼吸声,他说:“陆黎,你不能再出什么事,我遭不住的。”

      庄乔同正常人不同,他想得总比旁人多些,又心有畏惧,因而在他情绪出现波动的时候,总需要人好好安抚。

      我生怕他受刺激,也就只能耐下心来哄他:“庄乔,我可爱你了,总想着陪你一辈子,哪敢出事啊。”

      “真的?”他哑着声问我。

      “当然。”我轻轻笑着揉他头发。

      他本来都已经被我安抚好了,同我额头抵着额头躺在一处,床很大,他却非要跟我挨在一起,抓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绕着自己的手指。

      外面的雪应当很大,屋内暖气开得很足,过了许久,在我快要睡去的时候,他蓦然道:“我妈死之后,我好像见过你的,不止一次。

      “我一直以为是在做梦,可又觉得不是,今天来接你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之前,你跟我穿着一样的病服,挤在一张病床上。”

      我被他这一句话整清醒了,而他眸色复杂地看着我:“陆黎,我总还想不明白,到底那时候的你是幻象,还是现在的你是我的幻象?”

      当年被送进去的时候,我爸并不知情。

      依那个女人所言,我被那小神经病迷得五迷三道的,差不多疯了,合该进去跟他凑一对,被他给弄死才好。

      我再见到庄乔时,他连我也认不出了。

      他不会伤人,就是喜欢往密闭的空间钻。

      他是被约束带绑在床上的,我半夜偷偷溜进他的房间,他眼睛一直睁着,人瘦了一圈,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处瞧。

      我兀自趴在床边同他说着话,说以前他干的混帐事,还说如果他不被关在这里早就该跟我在一起了。

      他半晌才直愣愣看着我,眼中偶露惊恐,因认不出我,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哭吼,就被我堵住了嘴。

      这不是我第一次吻他,却依旧生涩。

      他瞪大了眼睛,在护士听得声响拿着手电要进来看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地爬上了他的床,用被子将我们俩裹住,我躲在床上紧紧搂着他的腰。

      庄乔出奇地没再抗拒,他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下巴就这么抵着我额头,闭着眼睛装睡。

      直至人走了,我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对上他微有讶然的眼神。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我曾经听过一个无厘头的传说,许多横死的人,在死后总会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死亡时的场景。

      庄乔还活着,可他却跟那些横死之人无甚区别,每天都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死在他的眼前,而他也永远都把自己困在那狭窄的一方角落。

      他得从里面走出去。

      “我总等不到你,只能来这里找你了。”我抱着他,在他耳边道。

      “可我是因为伤了你才被关在这儿的。”他垂眸,声音很低,带着微不可查的自责与内疚。

      他那段时间的记忆近乎是混乱的,他不记得了,因而总觉得他在之前做过伤害我的举动。

      “庄乔,你记错了,你没有伤我。”我出声的时候已经哽咽得不像话。

      他如今身上所有的顽劣已经消失了,带着一种与少年人格格不入的低迷,兴许他那时候本来就以为我是他的一场美梦,当不得真,因而也由得我在他身边放肆。

      庄乔说:“那你为什么哭?”

      其实在庄乔出事后,我一直有私心。

      在他如是悲哀的一生里,还惦记着他的也不过我这么个面目可憎的女巫。我妄图真的学会这种魔法,给他下咒让他睡上一辈子,做一辈子的美梦。

      庄乔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双手交叠安安静静地趟在那,胸前放上一朵白玫瑰。

      他一直睡着,我便能一直守着他。

      他无需面对世人或惊恐或畏惧的目光,也无需一遍遍回忆他母亲被杀的那个深夜。

      然而现实终究不是童话,我还是得让庄乔清醒过来。

      庄乔曾说过,我没人要的时候他愿意养我,如今我跟他都是没人要的小孩,我用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荒唐做代价去换了几天同他相偎的机会。

      我想救他,用我那时候实在微薄得过分的力量。

      我于是又生涩地亲他,还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非要咬出牙印让他觉得疼,也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说:“庄乔,你写在我笔记本上的话我看到了。

      “我一直都喜欢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那种喜欢,我见不得别人亲你,就算是假的也不行,抢来的玫瑰花本来就是想送你的。

      “你得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你,往后你出来了,你得跟我在一起,你骄纵一点、喜怒无常一点,其实全都没关系的,我都纵着你。”

      庄乔白天活动的时间是被剥夺的,因为他不仅不会参加任何活动,还会找地方躲起来。

      也就是晚上我能趁着查房的间隙,偷偷溜到他床上陪他说会话,告诉他我爱他,我会等他出来。

      我在精神病院里没待几天,我父亲回来发现后就把我接了回去。

      他觉得这一切同我无关,都是我后妈故意对我这么个孩子下了黑手,以至于他们扯离婚扯了几个月,最后我后妈肚子里有了,他们没离得成。

      反而后妈为了防止我再作妖,给我办了手续将我送去了外地的住宿学校。

      我后来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出去留了几年学,直到我父亲一家三口和乐美满,我也懒得再去碍他们眼,回国后便也自己租了房子,当了医院精神科的心理医生。

      我不是没打听过庄乔,听说庄乔许多年前便好了,他出院后照常完成学业,不仅跳了级,还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再之后便进了公司继承了家业。

      还算一帆风顺。只不过女人换得挺勤。

      我下意识觉得庄乔靠自己走出来了,再也不需要我去救他了。他兴许早就把我忘了,我也没必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

      直到我碰到他的助理小于,才知道庄乔偶尔还会在不自知的时候发病。那会他才接手公司,有老人不知从哪得来他之前的病历,质疑他是精神病,想架空他。

      庄乔迫不得已需要来医院开证明,这才在小于的推荐下来找了我。

      于是我们庄总在与我相认后,故意安排了几次偶遇,总裁当久了,也自然蹬鼻子上脸起来。

      一次同我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不动声色拿出一份合同,面上是讳莫如深的笑意,看不出喜怒,语气却高傲得不像话:“我身边现在缺一个女人,陆小姐,我们谈谈吧。”

      似乎当真是个情场浪子,女人玩多了,蓦然遇到了能入眼的,起了玩味之心,要来做我的金主。

      到底是我一开始就想岔了。

      我等了他许多年,而他也当真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杀他母亲的那个人借着所谓的间歇性精神病减了刑,他父亲当年也未曾再上诉,似乎平静接受了这么一个判决。

      可却在凶手出狱后的一年,庄乔父亲使了些手段将人给弄死了,并且伪装成了一场意外。那人死得挺惨,全尸都未曾留下。

      庄乔的病在出院后已然没了旁的症状,他同我说:“到了这位置,有些阴私的事儿的确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如果老头子不做,我也得使手段弄死他的。

      “反倒是我在那以后愈发钻起了牛角尖,我在我妈墓前待了一天,却总在想,为什么当年死的是她不是我,她应该有机会逃出去呼救的,非要上楼找我,将我给关起来,说到底,她是因为我死的。

      “在那之后,有时候我会重复做同一个梦,深夜醒来又会莫名躲在衣柜里。”

      庄乔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很淡,有的事让他说出来等同于将过往再一次血淋淋地剖出。

      当年是我决定救他的,所以现在我还是想陪着他从过往的回忆走出来。

      他也依着我,配合我的治疗,我开的药他也会按时吃下去。

      庄乔后来还是记起来了,他曾经试探着问我:“你是不是曾经混进我待的医院,说以后任凭我怎么作都会纵着我的?”

      不承认,庄乔会当那年的我是假的;承认了,我以后的日子指不定不会好过。我只能装傻般保持沉默。

      可庄乔似乎当我默认了一般,当真三天两头开始折腾我。

      他每天把自己洗干净了,喷了男士香水,总各种找借口要我去他房间,勾引完我后,又会拿出合同,说我爬了他的床,也算违约,不用我赔他钱,不过得延长期限。

      我任他三年五载地加,他乐此不疲,我也陪着他耗。直到我卖身满五十年。

      在我同他重逢后第三个年头的春日,他病已经大好,晚上再也不会将自己关在衣柜里。

      我约定俗成地在被他撩完后面无表情地往他床上爬的时候,他又一次将合同规矩改了。

      连带着新合同到我手上的还有一束白玫瑰。纯白的,比我当年抢来那朵好看了不少。

      他这人没什么浪漫细胞,求婚什么的也近乎被他省去了,他借着醉酒同我拥吻在一处时,顺便就用戒指给我套牢了。

      他说这次签的是一辈子,他还说他要将我给娶回去。

      他说着说着到最后声音尽是哽咽:“陆黎,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得并不好,我记不得你来医院见过我,记不得你承认喜欢我,可我却还是固执地想等着这么一个愿意救我的人。

      “总还等不到,却也总想着等下去。”

      我跟庄乔之间,算不上谁爱得更深一些,不过是经年累月的妄念成了真。

      我自幼喜欢他,而他本也当是喜欢我的,谁都未说。直到他疯了以后,这样的喜欢依然横亘绵长,再相逢时也没有一丝戛然而止的意思。

      我是要救他的人,是那个一直不会隐藏爱意、一直试图唤醒公主的女巫。

      我知道他一直到今天才求婚只是为了将所有的噩梦全都驱赶走,而不是强留着我同他一起待在他自己所造的困境里。

      我便也笑着点了头。

      那时节正是春日,春风过处,绿草又生。

      我想以后我同庄乔还会有许多这样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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