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祂

　　—11—

　　白昼历二〇二〇年六月八日，星期三，巴登市警察局。

　　办公桌上摆着一份医院的诊断证明书，汉斯局长摘下老花镜放在纸页上，压着愠怒问眼前的人：“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站在办公桌前的人穿着深蓝色的警服，站姿端正挺拔，鬓边有几丝白发，灰色的眼睛在日光下色泽很浅，这正是那位让方拾失明了十个小时的罪魁祸首——拉尔夫警官。

　　老拉尔夫平静地回答：“四月三号。”
　　“两个月前就查出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来申请，拉尔夫，难道我会不批你的病退？你以为自己得的是发烧还是感冒？”
　　“我很抱歉。”

　　汉斯的满腔怒火被这四个字堵住，他沉默一阵，重重叹了口气：“我是不是该感谢女神，好歹你没打算病死在岗位上，这种事你可做得出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住院吗？”

　　“医生说可以住院，但没有必要，我也不想住院。”老拉尔夫笑着说。

　　汉斯提议：“要不要来我家里待一段时间？你知道的，小简妮和埃利斯喜欢你得要命，做梦都想和你住在一起。”

　　老拉尔夫明白，汉斯是担心他在家没人照料。他看着汉斯，眼中的情感温和而真挚，语气却很促狭：“我也爱他们，但好不容易退休，我可不想天天照顾孩子，老朋友，让我过点自由的日子吧。”

　　汉斯听到“自由”这个词，心中一动，没再坚持。

　　他和拉尔夫认识快三十年，但说老实话，现在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很了解对方。三十年前，他入职巴登市警察局成为一名小警员，和他搭档的就是拉尔夫，那时候的拉尔夫可不像现在这么和气，性格又冷又硬，就像永夜海上的浮冰，他明明也是刚入职，但表现却熟练又老成。

　　汉斯偶然从上司那里知道，拉尔夫不是和自己一样的菜鸟，是从其它部门被降职到这里。后来汉斯跟拉尔夫渐渐熟悉，问他过去的工作，他从不回答。

　　这么多年过去，汉斯已经当上局长，而拉尔夫有无数机会升职调任、也有很多女孩向他示好，但他始终在巴登警察局做一名普通警官，从英俊的青年变成年过半百的老人，至今未婚，也没有和亲人住在一起。

　　他似乎只对工作格外上心，尤其是涉及神秘事件的工作。

　　汉斯隐隐觉得，拉尔夫一直在追逐什么，现在他终于决定停下脚步了？希望现在还不算迟吧……

　　“好，需要帮忙就找我，记得多来看看小简妮和埃利斯。”汉斯站起身走到老拉尔夫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享受你的假期吧老东西，从现在开始，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拉尔夫的表情在这个瞬间有些奇妙，他灰色的眼睛闪了闪，对朋友点点头：“我会的。”

　　处理完手续，老拉尔夫脱下警服换上便装，和其它同事告别，只是他的现任搭档巴泽尔·阿登纳，今天刚好请假没来警局，两人没能好好道别。汉斯把老拉尔夫送上车，还想开车把他送到家，老拉尔夫再三拒绝，才劝走了操心的汉斯局长。

　　隔着车窗玻璃，老拉尔夫最后望了一眼警局大门，他收回目光，拉开仪表台下的储物盒，里面放着一把通体银色的手/枪，枪通身是银色，枪管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比起武器更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如果有其它人在车上，一定能迅速认出来，枪身上的花纹是白昼教廷的标志。

　　老拉尔夫将枪别在腰间，握上方向盘踩下离合器。他的手机放在方向盘右侧的支架上，手机屏幕上是一幅巴登市的电子地图，一红一绿两个光点在地图上闪烁，绿点位于巴登市警察局，红点正向巴登大学靠近。

　　一辆黑色小轿车行驶在柏油路上，马利克坐在驾驶席掌控方向盘，玛莎坐在副驾上用平板玩扫雷，方拾坐在后座专心看手机，罗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其实今天本来该方拾开车，因为他最熟悉去巴登大学的路，方拾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开车，就坐上驾驶席试了试，结果一踩油门差点撞进酒店，幸好罗笑也在车上，眼疾手快夺下他手里的方向盘，才制止了这起交通事故。

　　大家最后全票通过，还是由马利克来驾驶。

　　窗外的景物迅速在迅速倒退，大概再有二十分钟，他们就能抵达巴登大学。

　　方拾努力翻了翻自己手机上的通讯录和社交软件，想找到伯特·劳里的联系方式，但一无所获，也不知道是监察者又在整他还是人设过于孤僻，他手机里只存着“父亲”、“母亲”、“教授”、“教授办公室”四个号码，社交软件里的人倒是多一点，但大多数都没用真名，手机的主人也没给他们备注。

　　冈萨雷斯教授一人占两个名额，他这是拿的人设是师控没跑了。
　　方拾又在社交软件里找了找，也有伯特·劳里的名字，他放弃做无用功，退出来盯着通讯录上的“父亲”跟“母亲”看了一会，忽然有点好奇拨通了会怎么样。

　　是不是真的会有这个世界里“他”的父母接听，然后跟他说话？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犹犹豫豫，方拾瞥一眼靠着自己睡得正好的罗笑，心想还是算了，也不知道这小孩昨晚几点才睡，他现在打电话肯定把罗笑吵醒，还是下次再说吧。

　　方拾正准备把手机收起来，机身忽然开始“嗡嗡嗡”地震动，屏幕随之一闪变成来电呼叫界面，来电人一栏显示——教授办公室。

　　方拾不防会有人给他打电话，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甩飞出去，幸好身边的人及时抓住他的手扣住手机。

　　马利克分神从后视镜里观察后排，玛莎直接抱着平板转过来，满脸都是对来电的好奇。

　　罗笑在方拾颈窝里蹭了蹭，像小孩靠着自己还没玩腻的大玩具熊。

　　成年男性之间有勾肩搭背之类的接触常见，但又搂又蹭就远超日常尺度，不过方拾对这种肢体接触似乎也很钝感，罗笑就蹭得理直气壮。

　　罗笑慢慢坐起来，眯着眼把通话键向一滑，说：“接。”然后点开扬声器，松开握着方拾的手，又打了个哈欠。

　　方拾略略有点意外，这不太像罗笑平时说话的口吻，不过想想也猜得到罗笑大概有起床气，他现在更好奇来电，就把话筒凑近自己：“喂，您好，我是方拾。”

　　“喂，方，你今天有没有时间？”扬声器里传出女性冷淡优雅的声线，听得出她已经有了些年纪。

　　既然直接称呼他的姓，来电地址又是教授的办公室，电话里的女性肯定认识他，但大家能不能在打电话的时候养成自报家门的好习惯，不然让他怎么称呼？

　　方拾在心里叫苦，只好含混地应对：“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明天要搬办公室，你来取一下约瑟夫的物品，或者你有他亲人的电话，让他们今天来拿也行。”

　　方拾和罗笑、玛莎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约瑟夫是冈萨雷斯教授的名字。女人的言词间带着习惯性的指示态度，还在巴登大学有自己的办公室，那她要么是学校老师要么是相关领导，说不定从她那里也能套出点什么线索，甚至可能新增一个嫌疑人。

　　方拾在脑子里盘算完，说：“好的，我现在和教授的亲人在一起，我们很快就到，能不能请您在教授的办公室等我们十几分钟？”

　　“我今天很忙。”女人不客气地说，“没有时间浪费在等人上，你不是有约瑟夫公室的钥匙？不需要我给你们开门吧。”

　　“我的钥匙不见了，应该是昨天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掉在了某个地方。”方拾记得自己是有几把不知道干嘛用的钥匙，但现在有也要说没有。
　　“好吧，我会找个学生给你们送钥匙。”
　　女人还是不同意留在办公室。

　　玛莎在旁边听得急个半死，但她对巴登大学的情况不了解，不敢随便插话。罗笑思考片刻，从玛莎手里抽走平板点开搜索引擎，开始查找什么。

　　女人看方拾不说话，就想挂断电话：“没事的话我——”

　　罗笑迅速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对方拾举起平板，指尖点了点屏幕。

　　屏幕上是巴登大学的官网，页面被拉到神秘学专业的教师一栏，这一栏有六张照片，其中四名男性两名女性，冈萨雷斯教授的照片排在最前，两名女性的照片分别在第二和末尾，末尾那张照片上的人看起来才三十来岁，和电话里的声音年龄不符。

　　罗笑的手指点着第二张照片，下方的简介显示照片的主人叫伊冯娜·利奇，职称也是教授，她和冈萨雷斯教授同一年从巴登大学神秘学专业毕业、留校任教，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同事。

　　方拾立刻理解了罗笑的意思。

　　伊冯娜·利奇是最可能的人选，她认识教授四十年了，会主动打电话安排教授的遗物，跟教授的关系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可以赌一把。就算不是伊冯娜·利奇打来的电话，他也可以说是听错了声音认错人。

　　“利奇教授！”方拾截断女人的话，电话里的人和车里的人都怔了一下。

　　电话里的人怔是因为青年的语气，他像是压抑太久终于无法忍耐，痛苦的情绪快要从声音中溢出来。车里的人是因为方拾现在的表情，他看着手机，就像在跟伊冯娜面对面交流，眼中满是悲哀与愠怒。
　　“对老师的死，警方现在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老师自杀，一个是……我杀了老师。”
　　“我知道我没有，但我也不相信老师会自杀！前天，就在前天，老师亲口对我说想见他的外孙女玛莎小姐，他怎么会在这时候自杀？”

　　说到这里，他调整一下情绪，像一向恪守礼仪的学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有点发颤：“利奇教授，我希望能当面和您谈谈，您和老师认识那么多年，有些事情我相信只有您能理解我，有些问题也只有您会回答我。”

　　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几秒，再开口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今天负责清点展馆收藏，现在走不开。”

　　方拾以为伊冯娜还是拒绝跟他见面，一颗心沉下去，但伊冯娜接着说：“你直接到展馆来找我，至于约瑟夫的亲人，我会安排学生去学校门口接他们。”

　　NICE！
　　方拾忍住打响指的冲动，他刚要答应，忽然意识到按伊冯娜的说法，接下来他就得和其它人分头行动。这个主意他一时拿不定，抬头对玛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问问马利克的意见，但玛莎望着他出神，盯得方拾一头雾水。

　　幸好马利克一直从后视镜里关注后排，马上比了个“OK”的手势。

　　“谢谢您，利奇教授。”方拾会意，低声向电话道谢。

　　伊冯娜说：“不要报太大期望，也许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通话被切断，看方拾揣起手机，玛莎也回过神，她在心里暗叹，这真是神奇，明明平时的方拾时不时会思路清奇、说话让人吐血，但一旦开始扮演，他却能毫不滞涩地进入人设，完美地成为另一个人。这是天赋？还是技巧？

　　玛莎抱着椅背向方拾挪了挪，饶有兴趣地问：“方拾哥哥，你在现实世界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方拾被问到心病，情绪低落下来，“现实里的事我都不记得。”

　　玛莎积极地说：“不记得也可以猜猜嘛，你演技那么好，说不定以前是明星呢？”她瞥一眼罗笑，暗暗腹诽：如果方拾以前是明星，有罗笑这种脑子有病的狂热变态粉更说得通了。

　　方拾不以为然：“你跟马利克的演技也很好，你们两个在现实里是明星吗？”

　　玛莎晃晃又短又圆的手指：“不能这么比。我跟马利克经历过六个剧本，只要智商没问题，熟能生巧我们也该把角色扮演得像模像样，而且就算这样，马利克要是遇到跟他差很多的人设，也没办法迅速代入，而你一进入人设就变得像……”

　　玛莎顿了顿，想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跟方拾初次见面的回忆忽然闪过脑海，她猛一拍巴掌：“像NPC！”

　　夸一个玩家的扮演像NPC，可真是很高的称赞。

　　方拾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他看玛莎说得信誓旦旦，不由也思考起自己以前是演员的可能性。

　　但罗笑忽然出声：“我觉得你不是演员。”

　　方拾意外地看向罗笑，罗笑跟他说过，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俩不怎么熟，职业、家庭情况之类的隐私他都没对罗笑提过。

　　玛莎挑起眉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演员要出门工作。”明明是玛莎在问，罗笑却看着方拾，“我在你住的小区送了一年多快递，每次给你打电话送件你都在家，演员怎么可能那么闲，而且那个小区环境虽然不错，但挺老旧的，演员应该不会住那儿。”

　　方拾听得心酸起来，自动在脑子里补全剧情：“好像我又没钱又不出门工作，难道我是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干脆放弃进入社会的废宅？我爸妈一定对我很失望……”

　　玛莎不信，她死死盯着方拾的脸，她不信有人能那么暴殄天物，长成这样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但再想想方拾一身傻/逼直男气质，该死，她竟然又有点信了！

　　方拾困惑地问：“罗笑，你觉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的同类。”
　　罗笑向方拾一笑，露出右侧的一颗虎牙：“所以我一直很想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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