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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大殿之上,皇帝像尊神一样,睥睨众生。
神是人修成的,还是生而为神?夏清一直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他的功课。一个人要飞仙,和生而为神,到底有什么不同?
朝堂之上争论四起,沈家镇守的北境不时遭遇挑衅,朝中大臣却认为是沈家小题大做借此索要粮饷,否则沈家少将军为何不回边境;又论起佛道之徒占了某个皇亲国戚的田地,是否应该归还,借此影射夏家;南境小国南孟氏向同在宋周南境的南舒国称臣,南舒国实际上扩大疆土,成为宋周南境最大国家……
已经上朝了好几日,夏清还是不习惯站在朝堂上的感觉。起初是震惊于皇帝的年纪与气势之间的巨大差异,而后又震惊于暗潮涌动地争斗。他不是没有想象过朝局的模样,只是当自己身处这个旋涡,却感觉连个救命稻草也抓不住,暗流中仿佛伸出无数只手,像水草一样缠在他的身上,把他往下拉扯。
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夏清心想。
宋周朝当朝皇帝睿帝很年轻,三十六七的年纪看起来可不像邻家哥哥那样亲切可人。就相貌来看,睿帝和沈坤建长得非常相似,甚至睿帝的六位皇子都不及沈坤建长得像睿帝。朝堂上睿帝不怒自威,威严庄重,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但睿帝周围总是让人觉得发寒,不愿意靠近。
因着家世渊源,夏家和齐家晚辈都留在京城为官,本届榜眼和其他一些同年都外放任职。夏清抬头寻找着他熟悉的身影,夏昭的目光永远坚定,永远沐浴阳光。夏点的跃跃欲试刻在眸子深处,只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燎原。齐摇光则永远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样子。沈坤建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自由自在,这大殿困不住他,这朝局也困不住他,这朝堂也只是个能让他收起散漫的地方罢了。
因为皇帝是他舅舅吗?夏清正走神,忽然听得散朝,松下一口气来。
众人本该回到自己所属衙门办差,半道上,夏清却被公公传话,说皇帝召见,且夏伯夏仲已在御书房伴驾。
这一幕被众人看见,夏昭夏点自然也看见了。
“大哥,为什么陛下只召见夏清一人?”夏点言下之意,是他们才是夏伯的正房血脉,他觉得夏昭也应该不悦。
“陛下的旨意岂容你我猜测?”夏昭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点讪讪地笑了下,说到“夏清自幼就天资聪慧,道法上本就比你我更有天赋,加之他所在部门和你我不同……等他回来问他就是。”
夏昭笑嘻嘻地推了自己弟弟一下,走开了。
夏清默默跟着公公来到御书房,在御书房门口便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先是一愣却有些无奈,他想如今娘回老家去了,爹是越发没人管,御书房里都敢这样没规矩,害他心惊胆战。
再仔细一听,这声音却不是他爹的,是沈坤建的!
夏清独自进到御书房内,只看见沈坤建笑眯眯地看着他,神情轻松,却不见夏家长辈的踪影。他没有权利问,只是忙请安行礼,皇帝则招他到御前。他虽然从殿试开始就见过睿帝,但他还是有些惧怕他,很难有人不怕绝对权威吧,他心里想,除了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怕的沈坤建以外。他不敢抬头看睿帝,盯着桌案的脚研究。
“夏爱卿,‘穷民之力以为城郭,夺民之食以为储蓄’[ 原文引用《抱朴子》]这话你觉得对吗?”睿帝慢慢悠悠地吐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题,却把夏清吓傻了。
这话出自夏清的一篇文章,乃弱冠之前所作。夏清其实只想表达当权者要从俭执政,修道亦是行俭的哲学理念;但单独拎出这句话,简直大逆不道。
夏清连忙跪下,慌慌张张地解释:“陛下恕罪,微臣绝不敢有妄悖之意;微臣当年年少无知……”
“舅舅,你吓他作甚?!”沈坤建着急得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这个混账小子,谁给你胆子了?”睿帝似乎也有些气,语气都有些冷。
沈坤建也抬手行礼道:“是臣失态了。”但瞬间又恢复了他放浪形骸、浪荡不羁、吊儿郎当地样子说道:“舅舅,你吓他干什么?”他本想伸手扶起夏清,却又不敢伸手,只能着急得站在夏清身边。
夏清有些替沈坤建紧张,又替自己害怕。他紧张沈坤建为了维护他,得罪睿帝,虽说是皇帝侄儿但沈坤建的行为也太不讲规矩了。他紧张自己若因为一篇旧文获罪,唯恐连累家人。想着想着汗都开始浸衣服了。
这时却听睿帝一乐:“好了,夏爱卿,起来吧。朕这个外甥是个没出息的,为了护着你,可以跟朕作对。传言不虚。”
皇帝这话分明还是在责怪,让夏清来不及细想什么传言。他根本不敢起身,但身旁的沈坤建却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夏清惊恐地看着沈坤建,非常明显地暗示他别这样,沈坤建这时就跟瞎了一样。夏清只好躬身对睿帝说:“微臣有罪。”
“舅舅,你找他来就是为了吓唬他吗?”沈坤建开口,从进得御书房到现在,夏清从没听他称呼过陛下,可见睿帝和他私下关系真的很好。
睿帝往后一靠,两手一摊,戏谑地勾起嘴角:“朕既知这威严必将被你这厮毁于一旦,何不先吓唬他一下?”
至此,夏清彻底蒙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因为沈坤建,皇帝没有把他当一般的臣子,但这样该高兴吗?睿帝愿意让他看见另一个样子,他该高兴吗?
“夏爱卿,不必见怪,朕与沈将军,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都是这般模样。找你来,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陛下言重了,还请陛下明示,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夏清可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说道。
“朕欲派沈将军前往北方边境一战,请你为他祈福。”说道正事,睿帝的眼睛里都是肃杀之意,沈坤建也正正身形。
夏清心想,这样的大事,历来都是夏伯或者爹来主持,或许皇帝这是想考验我。论推演,夏清没有怕过谁。他天资甚高,推演极为精确。眼下看沈坤建和睿帝的亲密程度,恐怕年幼时候的很多事情,沈坤建都已经告诉过睿帝了。夏清心念一安,给睿帝行完礼,到也不顾这是不是在御前,径自坐在地上,掏出他自己的罗盘、法器,又向沈坤建问了些问题,自顾自地演算起来。
睿帝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自己低头看着奏折。直到夏清站起来,回话:“陛下,此行吉。但陛下不必御驾亲征。况,此行宜南不宜北。”
睿帝听得有趣,“哦?”,他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把笔一搁,目光锁在夏清的眼眸上,仿佛一下子绑住了夏清。
夏清被这一目光一吓,赶紧低眉逃开。
“舅舅明鉴,我这几天可都没有见他。”
沈坤建不知所云的插话反倒让夏清听了个明白,他不小心泄露“天机”。
“哈哈哈,”皇帝突然笑起来,直指沈坤建:“你让朕说什么好?神通如他这样,需要你来护着?”
沈坤建偏头揉揉鼻子。果然,睿帝也知道沈坤建时刻护着他,夏清心想,不该高兴的高兴中又有一丝担忧。
“夏爱卿,”睿帝开口,却有些严厉地道:“有些事情,就不要告诉其他人了吧。包括你家当家的。你的能力,朕很欣赏,不说假话,真话也全说。要知道,以你的本事,你现在就可以做夏家的当家。”
“微臣惶恐!”夏清又连忙跪下了。
“好了,你起来吧。朕知道你小时候替坤建受难有伤,腿脚不好。”
这个沈坤建果然什么都跟睿帝说了,夏清心里嘀嘀咕咕,却脸红起来了。
“方才你进来前,其实夏伯和你爹都在这儿,他们也有演算结果,他们就不敢跟我说得如此直白。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啊。你进来时,朕拿你幼时文章问你,其实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朕也是这么想的。”
这倒让夏清有些震惊了,他以前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只听闻皇帝当初登基便御驾亲征,又迅速收服各方势力坐稳皇位。从边疆回来,便铲除与他政见不同的老人老将,提拔新人。他以为皇帝刚愎,手段毒辣才能做到这些,没想到皇帝居然认同他“大逆不道”之言。
“想要俭政,天下得统一。”睿帝接着说,“夏爱卿支持用兵吗?”
“回陛下,自然是不支持的,这与传统道家思想不符。”
沈坤建的脸上努力拧出“你是疯了吗?”几个字。皇帝已经明示得那么明白,你竟然还要反对。他盯着夏清希望他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字。
“不过,”夏清接着说:“微臣清楚自己职责所在,若皇家有需要,若臣民有需要,微臣愿意尽绵薄之力。”
睿帝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知道尽责就好。在朕心里,只有这天下与臣民,什么家什么思想都没有,就如你幼时文章,朕只取朕需要的东西。你也如此,懂吗?行了你退下吧。”
夏清又跪下行礼:“微臣谢陛下今日如此待微臣,让微臣心安。微臣告退。”随后他给沈坤建递了个眼神,拱一拱手,退下了。
夏清退出去后,睿帝竟有些楞地看着沈坤建问道:“他一直这样说话待人吗?”
沈坤建两手一摊得意地说:“可不是!没人受得了他这温柔性子,他也不管对方是谁。”
“真是有点儿意思。”睿帝说着,又拿起笔,准备看奏章:“你也去吧,暗地里还是照旧。这明面儿上……”
“舅舅放心吧,齐家那个状元可是个能讨您喜欢的。”
“要你多嘴!不过朕没想到你也挺大度,人家都明跟你说要抢人了,你还跟朕夸起他了。”
“因为臣明白,什么是正经大事儿!”说完一拱手,他和睿帝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闪着都有一种坚毅。睿帝挥挥手,沈坤建躬身大步退出去。
窗外黑云滚滚,好像要扣在这金瓦之上了。狂啸的风,又仿佛要掀起这被压住的瓦片。瓦片就这样自己挣扎着。没人在乎一片瓦片的处境,反正碎了清扫掉就好,反正会再补一片,反正也没人知道这后来的瓦片与原来那片有什么区别。最后,救了这片瓦的,是这场酣畅淋漓、及时落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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