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万里绽星辰

　　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第一天，李星晴特地比以往早20分钟到了医院。她按照监护室的要求换好洗手服和干净的拖鞋，戴好医用帽子、口罩，然后用胸卡刷开了重症监护室的第一道门。进门后向前走两米左右，第二道感应门便自动打开。李星晴走了进去，看到通道的一侧是一排亚危重症病房，另一侧有一条通往医生办公室、休息室、配餐室和洗手间的狭窄通路。通道尽头连接的是护理站和值班医生工作区，再往里就是很多间由透明玻璃隔开的独立病房。一走进独立病房区，就能清晰地听到监护仪此起彼伏的响声，让人瞬间紧张严肃起来。透过一个个透明的玻璃门，她看到每个独立病房里都有一个患者躺在摇高了床头的病床上，闭着或者微睁着眼，气管插管从嘴里或脖子正中间露出来，连着呼吸机。胃管从一只鼻孔通出来，末端用医用纱布和胶布缠住。床尾挂着装有不同尿量的尿袋。食指或中指夹着血氧指套，胸前贴着几个电极片，电极片连接着旁边的监护仪。很多戴着医用帽子、口罩、穿着洗手服的护士在病房里忙碌着——往输液泵里加药、往胃管里注入肠内营养液、翻身扣背吸痰、记录生命体征……李星晴被眼前的一幕幕深深震撼到了，看着这些一动不动，几乎完全靠着“外力”维持着生命的病人们，她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真实和脆弱。她正被眼前一个个和死神斗争的病人、护士吸引着注意力，突然听到有人大喊：
　　“值班医生！12床不行了！”
　　只见一位医生从护理站飞速地跑进那个病房，旁边病房的护士们也赶紧推着急救车跑了进去。病房里传出一阵叫喊和命令声，混杂着监护仪的报警声和药瓶的碰撞声。
　　“马上进行CPR！”
　　“肾上腺素1mg静推！”
　　“呼吸心跳还是没有！”
　　“血压、血氧持续下降……”
　　“继续CPR，泵多巴胺！”
　　“瞳孔4毫米！”
　　“继续按！”
　　……
　　李星晴站在抢救的病房外看着里面一个个闪动的身影，听着他们紧张的对话和各种施救的声音，此时的自己仿佛是一只被魔法困住的小鹿，呆呆地立在那里，想帮忙，却又感觉无从插手……这时，吴昀山突然从通道走进了独立病房区，看到李星晴站在护理站前面，刚想跟她打招呼，却听到12床传来的抢救声，他立马加快脚步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们紧张地进行着急救，一刻也没有放松……突然，她听到一句“有心电了！”紧接着是各种“好消息”传来的声音——
　　“血压回升！”
　　“呼吸4次每分！”
　　“瞳孔3点5毫米！”
　　“心率上来了！”
　　“继续泵多巴胺！”
　　……
　　又一阵紧张的抢救过后，这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着的患者终于被拉了回来。
　　李星晴顿时松了一口气，抢救完的值班医生和护士们从病房里出来，个个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像刚负重跑完了五公里。吴昀山也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儿边向李星晴走过来。
　　“第一天就看见这阵仗，没吓着吧？”
　　“没，没有。”李星晴突然感觉在这个大神汇聚的战场上，自己就像一个小兵一样渺小而普通。
　　吴昀山喝了口水，看着12床的方向说道：“还好抢救过来了，不然一会儿家属进来哭喊怕真要吓着你了……”
　　“师兄，你好厉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忙……”李星晴有些惭愧地说道。
　　吴昀山听了笑了笑，然后开玩笑地说道：“我好歹也研三了，要是什么都不会还怎么带你们这些‘小朋友’？”
　　李星晴看着吴昀山开玩笑时也有些严肃认真的表情，感觉他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哥哥，让人觉得踏实而值得信赖。
　　……
　　在重症监护室的生活十分的紧张和忙碌，每次交班和早会都有很多情况要讨论，也时常要分析患者的死亡原因。由于都是重患，每次查房时，每个患者的情况汇报和进一步处置都极其繁琐和复杂，李星晴常常错过了午饭，下午两三点才处理完查房时的“指示”，而有的时候刚吃过午饭就要去处理新收入患者的事情。由于家属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可以探视，他们常常积攒了很多问题想要问医生，每次跟家属交代患者的情况，李星晴都尽量解答他们的疑问，却还得注意说话的分寸，不能给他们太多“希望”，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有的时候她觉得这些家属很可怜，每天在监护室的门外守着，晚上就铺着毛毡睡在走廊里，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亲人能恢复、出院，却常常被突然告知“患者抢救无效”……门外常有患者家属的哭声，这是李星晴最不忍听到的。她渐渐理解医患关系的复杂——患者的病情随时会突然恶化，而家属由于医学知识的匮乏，对于很多变化“想不通”，他们看到自己的亲人情况越来越糟，不由得猜想是不是治疗出了什么问题。李星晴每次交代病情，都多少顺带给他们普及一些医学知识，让他们尽量明白，有的情况是药物控制不了的，医生只能尽力想办法，却没有任何一个办法、一种药物能“起死回生”。也有很多患者家属在治疗的不同阶段选择了放弃——也许是再也借不到钱了，也许是再也等不下去了……李星晴很同情这样的家属，面对至亲，想尽了办法，花光了积蓄，却跪倒于现实。他们的内心是极其痛苦和挣扎的。作为医生，李星晴希望每个家属都不放弃自己的亲人，每个医生即使只有一丁点希望也全力以赴地去尝试，每一个生命都能与死神抵抗到底、不放弃自己……可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能够深深理解每一句“放弃”背后的彻夜难眠和极端痛苦。
　　生命是公平的，它给了每个人体验人生的机会。生活却是不公的，总有人要背负着愧疚、悔恨与苦痛，继续前行。
　　吴昀山常常看到李星晴因为专心地处理患者的事情而错过了午饭，也经常看到她耐心地跟患者家属交代病情、说明治疗情况，他渐渐觉得这个女孩儿非常认真和努力，面对每一个生命都尽力而为、毫不懈怠。他时常帮李星晴带午饭，也常常跟她一起加班写病历、处理医嘱，他慢慢地习惯了也喜欢上跟李星晴一起为这些生命而奋斗的日子，这让他感到既充实又温暖。
　　也许是李星晴的努力和认真避免了很多特殊情况的发生，也许是死神也敬畏认真的人，在重症监护室的前两个月，李星晴见过很多患者因抢救无效去世，却一直没有遇到自己所管理的患者去世的情况。直到有一天，她接管了一位脑出血的老人……
　　有一次，李星晴在下午四点多接管了一位从急诊入院的大量脑出血患者。入院时脑出血量60多毫升，对比入院前一天发病时40多毫升的出血量，再加上越来越差的意识状态和“居高不下”的血压，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们一致认为他的颅内出血还在继续，病情十分危急。李星晴按照上级医生的指示，给他下了很多紧急应对的医嘱：各项生命体征监测、气道加温加湿、药物控制性降压、高颅压的调控……李星晴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来来回回地往返于病房、护理站和医生办公室……吴昀山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李星晴，默默地帮她下起了医嘱、写起了病程记录。经过几个小时的紧急施救，患者的血压总算有所降低，呼吸、心率一切指标都比较稳定。李星晴终于有时间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喝了口水。吴昀山看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李星晴，突然有些心疼地说道：“星晴，一切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李星晴看着吴昀山，有些感激地说：“谢谢师兄，今天你又帮了我大忙了！”
　　“好了，快去换衣服吧！”
　　李星晴刚站起身来，想要去更衣室换衣服，医生办公室的电话却突然响了，李星晴看了一眼号码，是护理站打过来的。她接起了电话。
　　“医生，新来的脑出血患者，凝血常规报了危急值，你快看一下……”
　　李星晴听了，赶紧从电脑上调出他的化验单——纤维蛋白原0.7g/L。这意味着脑出血更加难以止住，甚至可能是由于大量脑出血造成的DIC前兆……吴昀山看到这个数字，冷静地说道：“应该与大量脑出血有关，给血液科打会诊电话吧！”李星晴赶紧打开手机，找出血液科的会诊电话，打了过去……
　　打完会诊电话，李星晴按照血液科的会诊意见开始了新一轮的紧急处理……吴昀山则帮她与患者家属交代最新的病情进展和治疗方案，然后回到医生办公室更新病程记录……一切都处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李星晴站在这位患者的病床前，最后看了一遍他的各项生命体征，又叮嘱了夜班护士一些注意事项、跟夜班医生交代好病情，然后换了衣服，与吴昀山一起走出了医院。
　　回宿舍的路上，李星晴看着路灯下几乎掉没了叶子的树和远处漆黑的夜色，不禁感到一阵凉意，想到刚才忙得一刻不得清闲的自己和此刻置身于萧瑟的秋风中的自己，她突然有些感叹地说道：“不知不觉冬天都要来了，只有出了医院才能有片刻悠闲的时光啊！”
　　吴昀山有些关心地问道：“冷不冷？下周可能会下第一场雪。”
　　“希望他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是以后每年的第一场雪！”李星晴充满希望地说道。
　　“谁？”吴昀山问道。
　　“刚才那个患者呀！我还没见过脑出血量这么大的……”
　　吴昀山想告诉她，这样的脑出血量很可能活不过三天，可看着她充满希望的表情，他也用充满希望的口吻说道：“但愿吧。”
　　第二天一早，李星晴走出宿舍，却意外地看到满地洁白的雪。她踩在雪上，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她用一根手指沾起了一点雪，看着手指上晶莹洁白的雪花，不禁想到：看来预计下周才来的第一场雪昨夜就偷偷地来过了……李星晴踏着雪，去食堂打包了早餐，然后拎着早餐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她像往常一样换好衣服、鞋，戴好帽子、口罩，然后把早餐放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随即进入了那位脑出血患者的病房。还没走进病房，她就看到那张病床上空荡荡的，没有患者，没有监护仪，没有一切……只剩下洁白平整的病床。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看着换了新床单、铺得整洁无痕的病床，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这位患者也从来没有来过。这时，昨天的夜班护士走过来，在她耳边淡淡地说了一句“昨晚血压突然下降，没救过来，去世了。”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自己所管理的患者在医院离世，她一直尽力地挽救每一个生命，虽然也清楚地知道不是每次努力，都会有好的结果，可是当她真正面对生命的离去时，还是不能做到镇定自若、泰然处之。她想，在死亡的边缘，他会不会竭尽全力地挣扎过、也祈求过？他会不会声嘶力竭地求死神放过他、求医生救救他？在死亡面前，人的力量和哀求卑微得如同一粒沙尘，弱小得如同一只蚂蚁。李星晴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她忽然悲伤得想哭，却无法从这悲伤里回过神来。吴昀山看到呆立在病房门口的李星晴，瞬间明白了一切。他走过去，低声说道：“尽力就好，不要太难过。”
　　李星晴看着这张空荡整洁的病床，却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此时，窗外的天空又暗了下来，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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