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儿

作者:鬼马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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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涧帆篇(一)


      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上面日期显示已经是三天前了。
      这么多年来,燕子她还是那样——如果她有什么事,而我恰好在忙,没接到她的电话,她不会反复的打,真要有什么急事,都会给我留一条信息,比如这次——育人中学见。
      简洁明了。
      我放下手机,丝毫没有要回电话的打算。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如此。
      我看到短信时,正在一个简陋小宾馆的单间里。于是我稍作打理,把剩下的事情给小刘交代清楚,便朝着燕子留给我讯息的那个地方启程而去。
      燕子是一名老师,当年国家刚刚实行“免费师范生”政策的第二年,她考上大学,没有丝毫犹豫地报了外省的一个师范学校,读的自然就是免师。往后的人生也就如同行云流水,读书考证,毕业,回户口地教书。
      然后一直到现在。
      即使时过境迁,她也还是在“育人中学”那样的农村高中里教书,想起来她在“育人”教书还算是被往回调了,恰也还是这两年的事。仿佛二十余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随笔打在纸上的一串字符。
      而此刻奔去的我,就如同是在赶赴一个老地方,或者该说是旧地重游。
      育人中学——燕子此时教书的地方,她的孩子现读书的地方,也作为她的高中母校,同样的,也是作为阿远高中念书的地方。

      阿远去世至今二十多年了,每当出现什么与他能联系在一起的事物的时候,我的头脑总是会发昏发热起来,像是记忆在脑海化作胶卷进而点燃。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连风声的记忆都不曾弱化,那晚的一切如同一帧老电影的画面,在我的思绪里翻腾。
      那夜,父亲来我房间的时候午夜应该刚刚来临,因为那时每到那个时候,我的思绪都没法集中。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还没写完的报告出神,然后一个淡黄色的东西就映入眼帘。我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横在泛光的键盘中厚厚的信封,而是父亲竟久违的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时间,让我感到非常沉重。
      在我的记忆里,自从我母亲走后,他就再没跟我有过任何碰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当我转过头来,看见的是昏黄暖光灯下他脸上那副泛光的眼镜,还有那张与平时无异,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略显严肃的脸,然而那张脸突然让我觉得陌生,一时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构的,我仿佛置身虚空中。
      从头到尾,他没说一句话,吐出一个词。
      也许是在我的感知里,好似过去良久,我发现我又出神了,对于父亲出去前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也是后知后觉。
      我转头看向房间门口,门仍是关着的。
      回过头,如果不是那仍然横在键盘上的,厚厚的信封提醒着我。我恐怕会认为刚刚自己打了个盹儿,做了个简洁的不明所以的梦。
      不过我还是得回到现实,并接受它。
      而我不得不必须接受的事实——阿远,死了。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此后,仍是那一天,仿佛毫无知觉的,午夜悄然过去两小时,我仍坐在电脑前,却宛若大梦初醒。

      “你得为自己写一则睡前故事,然后,你就可以去寻找你自己的坟墓了。”
      ——他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接住旁边槐树飘下来的花,我站在轮椅后,两只手搭在上面,周围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除了这些花落下和他的声音,再没其他声音,一点多余的都没有。
      那大概是我们六岁的时候。
      阿远说生命的消亡就是用尽一生找一个栖息地,然后在那里迎接死亡,死亡便是永远的沉睡,而我们一生的过往,就是一则睡前故事。
      阿远他总是会从周遭的一切获得良多感慨,他一直都是异常聪慧的,他敏捷地感知那些经历的,看到的,听见的,却又永远都不沉沦其中。
      所以阿远他,注定会是孤独的。

      我跟阿远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拥挤的病房里,白色炽光灯下反射的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可能关乎环境的因素,当时阿远的脸也是白皙的。
      他双手握住一本色彩缤纷的故事书,坐在简陋的支架床头,朝着我微笑,向我示好,可当时怯生的我,只是一个劲地躲在父亲身后,偷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每次追忆起第一次见面,莫名地,我都会在心底念叨——阿远的大方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年,阿远出了院,他从阳城的医院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住下。

      同是那年夏,我随父亲返乡,去打理爷爷的后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爷爷所在的镇子跟阿远奶奶家所在的村子在同一小城,同一管制区。
      小城离阳城三百多公里,我们乘绿皮火车去,整个过程很漫长,让人觉得沉闷。
      几十年后,对于乘车这些不知所以的过程我依然觉得漫长,只是比起年幼的时候,我有很多值得追忆的事情,也就不觉得那样的枯燥乏味了。
      当时,父亲告诉我爷爷已近九十高龄,之前没带我去看他是因为他有痴呆且行动不便,亦或是各种其他的原因也就搁下了。所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他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父亲说他是被爷爷捡到的,那年爷爷五十岁。阿远告诉我在农村那个年代里,别说四五十,就算是三十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就基本笃定是一辈子的光棍了。
      所以,父亲是没有母亲的。
      阿远也没有,阿远的母亲是在他出生当天去世的。阿远告诉我也许在我父亲心里,母亲于他来说,也早就已经去世了。
      我看着父亲跟一群人在房间里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地把那些瓶罐什么的弄得叮咚响。
      那个房子,或许用房间来代替更为贴切——和我们那时在阳城住的房子房间差不多大。那些前来帮忙的人,父亲告诉我他们都是跟爷爷有血缘关系的人,叫做亲戚,当时我对这个词还没有任何概念。总之无论他们是谁,只要是长辈,我就得表现得恭谦才是。小时候是那样,长大了也还是那样。
      我从来都不是个开朗大胆的人。由于房间过于简陋窄小,所以我只能躲在他们的阴影里。幸亏那些长辈又总是像商量好了一般,面对我时嘴里念叨着乖巧一类的词,那着实让我松了口气。
      房间里多余的东西都要扔掉,家具什么的若是守夜后有亲戚想要,尽管拿去就是。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也没去多想。那样一个不时透着风的房间,居然养育了父亲很多年,当时我想的只是我能不能尽快走掉然后去看阿远。
      大概在第三、四天守夜过后,父亲让我坐车去到阿远他们那里。早在去爷爷家前,我就已经知道,阿远他所在的村子离爷爷那个镇仅仅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
      去阿远他们村可以乘进城的客车,或者是那些白色的长安车。那几年长安车在乡下到处都是,也是被准许停在车站里和拉人进城的。
      但不管是长安车还是客车,他们都尽力地吆喝着,一边物色着来往的人,一边热情地问你上哪儿去,让人感觉跟车站外的那些地摊贩别无二致。可那些过分的热情总是让我不知所措。
      后来阿远跟我说,小人物的或喜或悲,就是这个社会乃至世界的全部。
      所以一直到后来的后来,或是回想,或是见到那些吆喝声,我才有一丁点的感受——那些吆喝声,就是那些人生命或是生活的全部吧。
      当时我得在阿远他们村口下车,但我不知道哪里是村口。我一直注视着窗外,即使父亲把我送上车的时候,已经反复跟那个收钱的阿姨强调,要把我送到哪里下车,可我还是害怕。
      快到村口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弯,前面的路都看不到了,像是路挡住了路。车子弯过去,我瞥见了站在那的翟叔叔,心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然后我立马跟收车钱的阿姨说在那停车。
      车子刚好停在翟叔叔面前,要不然我肯定会担心他有没有看见我。我下了车就那么仰头盯着翟叔叔,他对我笑笑,然后挥挥手示意我跟着他走,然后我就跟着他走。
      翟叔叔是个很健谈很幽默的人,我很喜欢他,他不仅是个有意思的人而且还很大方。他会给我玩具和糖,他还经常给我和阿远讲笑话,或是他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期间他有时会突然做出鬼脸,然后发出奇特的声音来逗我们笑,他作出的声音有时候像各种小动物,有时候什么都不像,就感觉怪里怪气的,听着就是想笑。
      在我整个童年里,翟叔叔是最不像大人的一位大人。
      因为翟叔叔没开口说话,所以我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村子街道上的那些平房,和一些成片的黑瓦房。那些平房大多还都有地下室,要么堆东西要么拿来养猪养鸡养鸭。后来没几年大家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前前后后都开始增加楼层,或是重筑。
      我跟翟叔叔走进两个平房之间,那里有一条藏着的一条道路,因为不走近根本不知道那里会有条路,而且那路还不窄,当时觉得宽度跟公路差不了多少,只是没有公路平坦。
      好在那些天没有下雨,因为路还没有铺水泥,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和石子儿。我跟着翟叔叔就沿着那路走,期间沿路也有不少人家,有的院坝外还有支起的葡萄架。直到下了一个长长的坡道。
      下了坡后就有一条河,很远就听得见河流的声音。河上有一青石桥,没有护栏,就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小石柱,还没当时的我高。后来觉得即使有护栏应该也没什么用吧,因为夏天的时候遇到涨水,就会经常把桥给淹了。到那时,远远看去那里就像是从没有过那么一架桥。
      过了桥,又弯弯曲曲的走过一截庄稼地和池塘什么的,最后弯到有一片小树林的地方,走过那片小树林就到了一座山的山脚,或者应该说那片树林就在山脚下,而阿远奶奶家就在小树林里的山脚下。
      据说小树林那里以前是块沙地,用来种西瓜的,成片的西瓜。不过后来大家都开始提倡退耕还林,阿远的爷爷就组织人在这沙地上栽起树,桑树吴桐松树枫树槐树,什么都种,因为是政策,所以只要能在上面活就种。
      大概是在那树林中间那里,积起了一个堰塘大小的水坑,上面四季都飘满落叶,他们叫它沙湖,从后面的山顶上看去还是挺好看的。阿远说有些东西就像沙湖,明明望上去漂亮得让人喜爱,然而近了才能知道那其实是一滩死水。
      小时候每次站在后山山顶上看那片小树林,我还是会一直想,那里如果还是一片西瓜地该多好,跟成片的玉米地稻田莲藕什么的连起来该多好看,指不定晚上还能看见萤火虫,那样阿远就能带着我去追萤火虫了。我们可能会跑到山里的溪边,再从溪边跑回来,可能一直都追不到,可能追着追着就不知道它们飞哪去了,也可能压根就不会一直追着萤火虫跑。
      只可惜我一直都没看见过萤火虫。阿远告诉我他见过一次,他告诉我说,那是在他初到村子的时候,有个晚上翟叔叔抱着他在树林里跑,翟叔叔跑累了,就蹲下来,一口口地喘气,热气呼在他脸上,阿远他说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反倒痒痒的带着点儿暖,很舒服。只是他觉得,可能是翟叔叔太累了,因为有汗水不时滴在他脸上,滚烫的,由于天冷,一下就又凉了,光是我听着就觉得不会好受,阿远也说他一时间觉得老不安逸了,所以就努力睁开了一只眼,然后就看见了成片的漫天的萤火虫飞啊飞。
      他告诉我说不知道有多少只,反正就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萤火虫的光聚在一起,让人眼睛受不了,所以当时他连翟叔叔的脸都看不清,但又不舍得这样的景象。可那时候他身子弱,又不能起开翟叔叔的怀里,所以就只能一遍遍地在嘴里念叨着。不过翟叔叔到底还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把他带回房去了。
      阿远说他不觉得失落,毕竟这事是要碰运气的,他运气好,那些萤火虫恰好被他遇上了,能看见就已经很好了。不过在一旁听他说这事的我,反倒觉得挺可惜,但当时在可惜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反正就是心里空荡荡的。
      那个夏天我们约好等到阿远能下地走路了,就一起等到天凉的时候,晚上去树林里碰碰运气。不过后来我们终归是没找到萤火虫。
      即使后来有好几年我们趁着夜色去找寻萤火虫,因为阿远说夜里远远的就能看见萤火虫们的光,但最后都没找到。然后有一次,阿远说可能萤火虫们走了。那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立刻就明白了阿远话里的意思。
      人们在告诉别人某个人去世的时候,总是会很轻柔地说——他走了。就像那个冬天,阿远的爷爷去世了——走了。
      那时我们猜想那些萤火虫可能是没来得及留下后代,所以在它们走后再看不到,阿远口中的景色了。可即使是这样,我们过后的某些个夜晚,依然还是在找寻着另一种它们留下了后代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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