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蜜蜂

　　第十一章

　　房间内十分安静，挂钟在床铺对面的墙壁上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倪紫右手握着自动铅笔，一边在语文课本上写写画画，一边数着钟声响起的次数。

　　阳光通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金灿灿地闪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小尘埃在光束中缓慢移动。倪紫微微抬头，先偷瞄一眼低着头认真看书的祝玮宁，然后转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看尘埃在光线中失去方寸般上蹿下跳，这个过程给她无聊的等待增添了不少趣味。

　　她玩性大发，按耐不住继续搞破坏的念头，深深吸气，用力憋住，然后重重吐气，再伸手去抓四处逃窜的那些尘埃，完全忘了早上刚进来时，祝玮宁嘱咐过她不要说话、好好看书。

　　“倪紫。”

　　倪紫沉浸在这个新游戏中无法自拔，下意识地回道：“嗯？”

　　她转回头，对上祝玮宁严肃的眼神，蓦地收起脸上的笑容，端端正正坐好，再不敢出声。

　　祝玮宁拿起她的课本，看着上面画的歪歪扭扭的大树和站在树下的三个小人，不禁无奈又好笑：“你书上学的内容都懂了吗？字都被遮住了。让老师看到你在书上乱画，小心挨骂。”

　　倪紫没一点惧怕之意地仰着脖子：“老师才不会检查我的书呢，他们说我不好好学习，都不喜欢我。”

　　这个回答让祝玮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着她粉嫩的脸颊，略微思索之后，说：“那你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老师就会喜欢你了。”

　　“我才不在乎老师喜不喜欢我呢......”她摇头晃脑，声音低低地说，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跟奶奶的对话，心里不禁一堵，“阿宁，你是不是也喜欢学习好的人？”

　　祝玮宁一怔，倪紫瘪着嘴：“阿宁，我学习不好，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盯着他的脸，希望听到他的否定回答，然而他眉毛一扬，脸上的微笑散去，避开她的注视，重新拿起笔。

　　“那个......你继续画你的画吧。”

　　倪紫却没心思做其他事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不喜欢她，因为她学习不好。这个认知让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不知道她此时此刻能做什么改变这个事实。

　　祝玮宁察觉不到她内心的这些曲折，只安静坐着，眼睛对着书本。

　　过了不知道多久，倪紫扯扯他的衣袖：“阿宁，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可是......怎么才能做一个学习好的人呢？”

　　他被她郑重的语气弄得有点茫然，轻声说：“上课认真听课，下课了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遇到不会的题目，记得去问老师。”他瞥一眼她课本上的画，继续道，“学习的时候不做其他无关的事。”

　　她点点头，从笔盒里翻出橡皮擦，准备擦掉课本上的画，却一下迟疑了：“阿宁，这一页上的画，我能不能留着呀。”

　　他无声地看着她，她指着最右边的小人对他说：“阿宁，这个是你。”

　　祝玮宁有点诧异，只见她小小的手指划向中间的小人，再划向左边的小人，依次解说着：“中间这个是我，最左边的这个人是奶奶。”

　　他看着这幅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酸酸的，胀胀的：“为什么把我画上去？不是应该画爸爸妈妈吗？”

　　倪紫摇摇头：“他们估计都忘了我了，我不画他们，我只要你和奶奶。”

　　祝玮宁记起她曾告诉他，她父母出去打工了，更记起她说村里其他小朋友笑她是野种的事，一时哑然。

　　“我也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她翻过那一页，开始擦其他页面上乱糟糟的各种痕迹，“你昨天说你会做我哥哥，以后都不离开我，奶奶也说她会永远陪着我。我只要你们两个，我只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这个简单的陈述句带给他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她昨天在竹林里扑到他身上时引起的惊诧与慌乱。在经历父母离婚、母亲抛下他独自离开、父亲再婚后，他曾经一度封闭自己，觉得自己已经被全世界抛弃，没人会在意他、爱他，更没人会将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讨厌过父亲，然而内心的封闭无法彻底隔断他和父亲之间的亲情牵绊，在目睹父亲抱着玮安、眼里满含着关切亲吻玮安的脸颊时，他心中竖起的堡垒瞬间崩塌了，他仍然渴望被爱，渴望父亲的爱。只是继母的存在始终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再怎么自我开解，也没法儿肆无忌惮地向父亲索取父爱了。

　　他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身影，一种陌生的怜惜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想，这女孩子跟他一样，不过是太孤单了、需要爱罢了，尽管她表达的方式过于热烈，热烈到有时让人无法理解。

　　他犹豫片刻，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正要说话，祝玮安推开门，探头进来：“哥，南南姐，你们什么时候才学完呀？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倪紫专心擦着课本，没有理会，祝玮宁收回手，看一眼挂钟，已经将近十一点钟：“已经学完了，你想玩什么？”

　　祝玮安走进来，靠在祝玮宁腿上：“我想打弹珠，我刚才看他们在打弹珠，不过他们不带我玩，说因为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不理他们，所以他们也不会跟我一起玩。”

　　他越说越委屈，祝玮宁不免有些无语。他来云菱村的时间不长，但村里的孩子，他基本都见过。这个村子和他生活的地方差异比较大，但并不让他觉得多么惊奇，唯一让他感到奇怪且不能适应的是，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似乎都十分热情。他刚到云菱村时，便有不少陌生人上门来看他，打听他的消息，也有不少小孩子闻讯赶来，甚至主动邀请他一起玩游戏。他因为咳嗽身体不适，再加上没那份自来熟的劲头，所以通通拒绝了。

　　他笑着安慰弟弟：“我们不玩弹珠，弹珠太危险了，要是不小心进了嘴巴，说不定会死人。我们可以玩别的。”

　　“玩什么？”

　　祝玮宁却被问住了，倪紫扬声说：“去我家蹦跳跳鼠吧。”

　　三人出来，祝玮安走在中间，分别牵着祝玮宁和倪紫的手，倪紫老大不耐烦，想挣开，又怕祝玮宁不高兴，只能别扭地任祝玮安攥着她的手指。她侧头看着祝玮宁，他背着她那个破旧的粉色书包，脸色如这个明媚的春日一般，布满了阳光。她忽然笑了，低头看了一眼走在中间的祝玮安，想，既然阿宁喜欢祝玮安，那么她也要喜欢祝玮安才行。

　　到家时，奶奶正在厨房里做午饭，饭菜的香气扑鼻，倪紫没像以前那样凑到奶奶身边往锅里张望，直奔卧室，扛着跳跳鼠出来。

　　祝玮宁礼貌地打招呼：“倪奶奶好。”

　　祝玮安学哥哥，声音甜甜地，也叫了声“倪奶奶好。”

　　倪奶奶笑得眼睛眯起：“你们好。”她看着祝玮宁，“南南上午没打扰你学习吧？这孩子早上老早就吵着要起床，说要去找你，我生怕她打扰到你。”

　　祝玮宁看了一眼扛着跳跳鼠跃跃欲试的倪紫，也笑了：“没有呢，倪紫上午也在看书。”

　　倪奶奶见倪紫一脸兴奋的模样，好笑地说：“那你们玩儿吧，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好啊，”祝玮安抢先一步回答，祝玮宁却摇摇头，“不了，倪奶奶，我爸爸也在做午饭了，我们中午回去吃，不然他做的菜得浪费了。”

　　倪奶奶倒也不勉强，叮嘱他们玩游戏注意安全，别摔着，然后继续做菜。

　　倪紫抱着跳跳鼠，站在大门前宽敞的地面上：“阿宁，你玩过这个吗？”

　　祝玮宁摇摇头，倪紫顿时得意起来，她右脚先踩上右侧踏板，两只手紧握住顶端的把手，然后左脚踩住左侧踏板时，身体同时向上跳起。她玩了无数次，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了，不仅可以自主控制蹦跳的方向和路线，在遇到大的坑洼时，还能一个大的跳跃直接蹦过去，再稳稳落地。

　　她示范了两次，将跳跳鼠送到祝玮宁手上：“阿宁，你来，不要怕。这个很简单，你这么聪明，肯定可以的。”

　　祝玮安早见识过倪紫玩的这个游戏，也曾央求过倪紫教他，但那会儿倪紫并不待见他，当然不把他当一回事。

　　“南南姐，我要玩，我先玩，”祝玮安抬起脚努力够着踏板，祝玮宁制止他的动作，“我先试试，一会儿教你。”

　　祝玮宁先研究了一番手中的玩意儿，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倪紫刚才的演示，踩住踏板后，凭着感觉跳了两下，可是没有把握住平衡，很快便不得不停下来。

　　祝玮安咯咯直笑：“哥哥也不会。”

　　祝玮宁忽略弟弟的嘲笑，看向倪紫，她的脸上也盛满笑意，嘴唇却抿着，仿佛在竭力憋笑，不禁气馁，一下被激起了胜负欲。

　　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墙边，后背靠到墙上，跳跃的时候，借着墙壁的力量，稳住身体，几次尝试下来，总算找到了维持平衡的感觉。

　　倪紫注视着祝玮宁，嘴巴张得大大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才过去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祝玮宁竟然已经掌握技巧，跳得十分稳定了。

　　祝玮安激动地拍手叫好，跑到哥哥身边：“我也要跳，我也要跳！”

　　祝玮宁额头上渗出汗珠，他用手抹去汗水，低头和弟弟平视：“小安，你个子不够高，恐怕暂时玩不了这个。”

　　祝玮安不依不饶：“我不要，我就要玩。”

　　祝玮宁扛不过他的纠缠，看看他的小短腿，再看看微张着嘴呆呆看着自己的倪紫，想了想，说：“这样，我和倪紫扶着你，帮你跳。”

　　他招手叫来倪紫：“倪紫，我固定着跳跳鼠，你扶小安站上来，抱住他的身体，我们带他跳两下，让他解解馋，好吗？”

　　倪紫点点头，祝玮安难得乖巧一次，站上踏板后，双手牢牢抱住中间的主铁管。倪紫搂着祝玮安，祝玮宁则紧抓着扶手，两人配合，一人身体向上抱起祝玮安，一人用力提起跳跳鼠，同时注意着不让祝玮安掉下来。

　　祝玮安兴奋地大叫，祝玮宁怕他摔倒，只试了几次，就停下不肯再继续了。祝玮安意犹未尽，吵着要再玩一次，祝玮宁摇头：“不能再玩了，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得走了。”

　　他把跳跳鼠还给倪紫，倪紫眼巴巴地瞅着他：“阿宁，你要走了吗？不再玩一会儿吗？”

　　他留意到她目光中的不舍情绪，笑了：“我们回去吃午饭，下午你可以过来找我。”

　　她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好，我吃了饭就去找你。”

　　这大概是倪紫吃的速度最快的一顿饭了，奶奶被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吓到，拍着她的背，说：“别吃这么急，小心噎住。”

　　倪紫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说：“阿宁在等着我过去找他呢。”

　　奶奶哭笑不得：“那也不用吃这么急啊，你现在过去，他们还在吃饭呢。”

　　说话间，电话铃声响起，奶奶起身去了卧室，没过多久出来叫已经吃完饭、放下筷子的倪紫进去：“南南，妈妈打电话来了，来接电话。”

　　这部电话是今年正月安装的，倪奶奶对儿子儿媳不能多花时间陪伴孙女多少是有意见的，但她也理解他们夫妻二人的无奈，所以跟他们商量以后，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提醒他们尽量抽时间打电话回来和女儿联络感情。只是夫妻二人平时工作很忙，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即使打电话回来，和女儿也聊不了什么。

　　倪紫不情愿地进了房间，拿起电话凑到耳边，却不出声。

　　“南南，是妈妈。”

　　倪紫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瑛的声音含着笑意：“最近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

　　倪紫用手指无聊地绞着电话线，并不回答。

　　苏瑛叹口气：“南南，妈妈知道你在怪妈妈不在家陪你，但妈妈实在抽不开身，妈妈必须要挣钱供你上学，供你生活。别生妈妈的气，好吗？”

　　倪紫吸吸鼻子，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瑛转移话题，用呵哄的语气说：“我和你爸爸准备下周六回去看你，到时候带新衣服新鞋子给你。”

　　“我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妈妈给你买。对了，到时候我们再买一箱苹果带回去，妈妈记得你喜欢吃苹果。”

　　倪紫的眼睛不争气地红了，不耐烦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然后猛地挂断电话，跑了出去。

　　奶奶吓了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拖住往外跑的孙女：“怎么了？”

　　倪紫倔强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奶奶蹲下，看了看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心疼不已：“谁又惹到你了？快跟奶奶说说。”

　　“没有，”倪紫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找阿宁了。”

　　“那你可不能哭着去找他，他会担心你的。”

　　倪紫看着奶奶，不服气地说：“我才没有哭。”

　　“好，你没有哭。那你笑一个给奶奶看看，奶奶就让你出门。”

　　倪紫的眼泪慢慢收回，她转动眼珠，咧开嘴，歪着脑袋，伸出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奶奶轻叩一下她的脑门：“就会整这些奇奇怪怪的。好了，去玩吧，但是你得答应奶奶，不可以搞破坏，也不可以跟人吵架。”

　　倪紫敷衍地点头答应，连走带跑直奔钟家。然而刚走进钟家院门，她便看到钟颖的身影出现在祝玮宁住的房间门口，脚步一下止住。

　　钟颖从外婆家回来了，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大摇大摆出入这里了，尤其她和钟颖不久前才吵过一架，钟颖还明确表示，不允许她来这里。她再怎么厚脸皮，也做不到对钟颖的话视而不见。

　　她满心烦恼，却想不出任何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也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凑过去惹钟颖的白眼，只能悻悻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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