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我们学校的校服是以年级划分的。

　　在我上高二的这一年，我们年级统一着浅蓝色校服，高一年级穿深蓝色校服。而高三年级穿黑白相间的校服，十分养眼，成为学弟学妹们嫉妒的对象。

　　有一回我去学校附近的肯德基上厕所，尴尬地发现我的校服和清洁工的工作服撞衫。

　　不过高一年级的校服颜色特像监狱里犯人们的统一着装，多少给了我们一些安慰。

　　这一日，天不亮就下起毛毛雨，学校取消了住校生的晨跑。我和苏禾不紧不慢地踱去食堂吃早餐。

　　偶尔，我也会想去学校食堂吃油炸食物，比如南瓜饼、麻团之类的。可以坐下来慢悠悠地享用，和朋友聊聊天，解解闷。林雨申不会在下雨的日子给我带早餐，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天倒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多年后的今天，苏禾还老拿这件事跟我打趣。

　　跟同性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习惯于做那个照顾对方的人。我和苏禾差不多高，她走在我左边，于是我右手打伞，左手牵住她的右手以便拉近我们的距离，让她不容易被雨淋到。

　　身后有女生兴奋又刻意压低了的窃窃私语，透过雨的沙沙声传入我们耳里。

　　“高二的学长学姐胆子好大，在学校里公然牵手。”
　　“这有什么，我上回还见过打kiss的。”
　　“传说我校每届高三统一体检，都能发现怀孕的女生。”
　　“真的吗？！”
　　“等到我们上高三的时候，看看呗。”

　　我微微偏了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后面聊八卦的人，果然是穿着高一校服的小学妹。

　　我们买了早餐，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准备开动。

　　“你听到了吗？有人说我们是情侣！”还没等我咬上第一口南瓜饼，苏禾已经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跟我讲述偷听到的路人谈话了。

　　“嗯，听到了。”我冲她笑笑。

　　“高一那会儿，物理老师每次喊你回答问题，都叫你假小子。现在，人家直接就判定你是男生了。都是你这头发惹的祸。”她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揶揄。

　　我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但我很明白地知道，我不但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心里边多了一丝名为侥幸的喜悦。

　　从背后看，我和男孩子并无两样。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会不会是我和林雨申极好的保护伞呢？

　　原先躲躲藏藏的我们，或许可以再大胆一些的。

　　这礼拜是个大周末，我早有预感，周五放学的时候林雨申又会撒娇求我晚点回家了。

　　而今天，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既能陪林雨申多待一会儿，又不至于无事可做。

　　她的初中离我们就读的高中并不远，小学亦是。初中是出了校门往左走十分钟，小学是出了校门往右走十分钟。今天我们可以去参观她的初中。待到下个大周末，再去参观她的小学。

　　正好，我也很想看看她曾经生活学习了三年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初中是离现在的她最近的一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的她，一定也和现在一样的可爱。

　　我们在进校门的时候遭到了门卫大叔的阻拦。林雨申报上毕业年月，班级号和名字，顽固的大叔表示不认，必须打电话让一个老师出来接应才可以进校门。

　　和我一样，林雨申家教严，爸妈也没给配手机。不过还在那个年代的我们，拥有一种叫做电话号码本的东西。

　　她随身带着电话号码本，找到初三班主任的电话，让门卫大叔用座机拨打了。

　　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进了校园，之后老师回办公室继续批改作业了，好奇的我在林导游的带领下四处瞎转悠。

　　她的初中和我们的高中很相似，有一座迷你版本的后山，上面也种满了许多植物。只不过这一年的冬天已经过半，树上也都光秃秃的，难以据此想象出春日的茂盛景象。

　　我们逛完了教学楼和操场，打算去后山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脚。

　　登高方能望远。在我的怂恿下，林雨申和我来到最高处的一棵参天古树下。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她跟我一块坐我外套上。

　　我们背靠背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从我坐着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某个办公室里，老师正在训斥孩子们。

　　这景象真让人怀念呵。初二那年，我也曾经因为和吕传剑的绯闻，放学后在老师办公室听训。

　　我想着想着，禁不住轻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呢？”林雨申用自己的后脑勺蹭了蹭我的后脑勺。

　　“没想什么。”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紧贴着我的脊背变僵硬了，瞬间有点慌。

　　我转过身，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左肩上。这个角度，教学楼里的老师同学只能看到我的背影。

　　“你……你怎么敢，这是在学校……”林雨申话都还没说完，就发现她左脸颊被我亲了一下。

　　看她的脸腾的一下变成火烧云，是我最近的恶趣味。

　　“我们是高中生了，高中生可以谈恋爱的。要做给初中生看，这样他们才有动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考上高中呐。”

　　“你这个人，最近越来越爱耍无赖了。”林雨申却不知道，我的无赖都是遇上她之后才被激发出来的。

　　说话间，她整个人又松弛了下来，毫无顾忌地靠近我的怀抱。方才那种僵硬的感觉消散了，我松了口气。

　　然而，林雨申接下来说出的秘密，却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顾小唐，还记得我给你看日记本那天吗？

　　记得。

　　你有全部看完一遍吗？

　　不止一遍，我看了两三遍。

　　那你就应该发现，里面有我的初中三年。

　　嗯，发现了的。

　　可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你的过去呢？

　　……我，我初中过得挺平淡的。没有特别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

　　你可以说说你初中时候的好朋友呀。

　　噢，他没考上咱们高中，我怕说了你不感兴趣。

　　可我实在好奇吕传剑很久了。

　　欸，等等，为什么你会知道他的名字？

　　印象里，我从不曾跟人提过吕传剑的名字。吕传剑的学校，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每回放假前的礼拜三中午，他给我宿舍的公用电话亭来个电话，跟我约见面的时间地点。

　　有时候是我们学校的食堂，有时候是学校附近的餐厅。如果在食堂，他会买肯德基全家桶过来，一脸和蔼慈祥地看着我啃鸡翅。如果是学校附近的餐厅，他会点上根本吃不完的菜，美其名曰给我补充营养。

　　吕传剑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为宽厚的一个，很难说我的性格养成里面没有他的因素。

　　他幼年的时候遭遇父母离异，很小就懂得了人情世故，是极早慧的男生。明明应该受到保护，却总习惯了去照拂身边的人。

　　我就是那个一直心安理得接受他照顾的人。他就像大海一样，想到的时候，令人平静而安定。假如有朝一日我和林雨申之间出现了任何变故，我第一个想要告知的人，必定会是吕传剑。

　　我对于吕传剑的感情很难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我又担心说太多了林雨申介怀，就干脆选择了不说。

　　在我回想着吕传剑那张温暖而熟悉的脸庞时，林雨申怯生生地发话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话，你能先保证不生气吗？

　　能。我没有丝毫犹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就是，我有一次在校门口传达室帮人找明信片，碰巧找到了他寄给你的信。

　　然后呢？

　　收件人名字写了你，寄件人名字写了吕传剑。信封还是粉红色的。我很担心那会是一封情书，在原地想了好久，不知道是该直接拿来给你，还是拿走藏起来。最后我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哈？我想起之前跟吕传剑抱怨了好几次中国邮政把他的信寄丢，原来中国邮政替林雨申背了那么久的锅。

　　所以你拆了我的信？

　　……嗯。

　　里面写了什么？

　　写了某天半夜蜈蚣爬上他寝室的床，他和蜈蚣大战三百回合之后拿了一个玻璃瓶子把蜈蚣收服的经历。还有两幅素描的人物画也夹在信封里。

　　那你看完了，也确认了不是情书，为什么不把信还给我呢？我说这句话的语气极淡。

　　你是不是生气了？林雨申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

　　有一点，不过还好，我大概能想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你还想听我初中的往事，待会儿我送你回家，路上边走边慢慢讲给你听。

　　林雨申一瞬间又破涕为笑了。她打开书包，再拉开夹层的拉链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粉红色的信封，递还给我。

　　其实早就想还给你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这封信放在书包里，也不能扔，就像一个烫手的烤番薯。小妮子的表情还委屈巴巴的。

　　我被她这个烤番薯的说法逗笑了。寻常人都会说烫手山芋，而她硬是要说成烤番薯。

　　她在这些地方的可爱之处，再没有人能追得上。

　　我把信放进书包收好，用眼神示意她，咱们该起身回家啦。

　　彼时正值夕阳西下，校园已经从喧闹归于静寂。我望了一眼刚刚的办公室，学生们已经离开，老师正收拾文件，准备下班回家的行头。

　　黄昏时分会让人的心变得柔软，至少那一刻，我很为林雨申心疼。心疼她背负着藏信的压力那么久，都不曾对我说起。

　　在我们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我扪心自问，并没有能够给予她，像她给予我那样的同等分量的关怀和爱。

　　一整个白天的课间，我身旁总是围满了人。晚上回到宿舍，也会跟舍友夜聊到深夜。在那个年纪，我觉得交朋友和韩信点兵是一个道理，多多益善才为好。

　　我喜欢热闹，其实恰恰反应了我内心不够强大，害怕寂寞，畏惧独处。

　　我每天都拥有着一大段呼朋引伴的热闹和一小段二人世界的间隙。而我只把少得可怜的间隙分给了林雨申。

　　中餐和晚餐，晚自习的大课间，以及放学之后的那二十分钟。那才是我完完全全属于林雨申的时间。

　　她在争分夺秒地爱我，想了解我的全部。而我却吝啬于对她吐露分毫。

　　我们为什么会过早地分开？

　　那年的我想不明白。

　　而后来的我，随着年岁渐长，越想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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