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你……”苏蔻瞪着白希，你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白希略微收着下巴，垂着眼，一直盯在苏蔻半截惨烈的手臂上。
　　苏蔻喉结微微滑动，把手往身子后面收了收。
　　心虚个什么劲。
　　突然身体被一股力量推了一把，苏蔻重新跌进了椅子里，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睛又圆了一圈。
　　白希一条腿跪在苏蔻岔开的两条长腿之间，额头抵上额头。
　　苏蔻诧异地盯着白希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彼此的呼吸暧昧地纠缠在鼻尖，分不清此时炙热而猛烈的心跳声是出自于谁的心脏。
　　白希呼出的热气就这么喷在他的脸上，混杂着新鲜的烟草味，尼古丁微微发苦的魅力搅得两人之间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又是一番波涛汹涌。
　　心动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抽烟了？”苏蔻哑着嗓子问道，头偏开的角度微不能查。
　　白希没理他，手指在伤口处轻轻点了点。
　　“嘶——”苏蔻倒吸一口冷气，一巴掌拍到白希肩膀上，“别他妈碰啊……”
　　白希用力呼吸了一下，神色复杂地对上苏蔻的眼，一大片睫毛擦着呼吸翕动。

　　“你……疼吗？”白希轻声问道，像是在斟酌用词。
　　苏蔻惊讶地张开了唇，一瞬间鼻子有些酸。
　　有病吗？酸个几把酸。

　　他们颇为默契地沉默着，细听在耳边环绕的炽热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
　　寒风划过窗户上的玻璃，发出阵阵指甲挠墙似的声响。
　　苏蔻笑了笑，瘦长的手指指向外面：“你听，起风了。”
　　不疼。外在因素，你不让我疼。

　　白希闭上眼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手指在伤口周围轻轻打着转，带动皮肤周围一片痒。苏蔻什么话也没说，任由他这么弄着。
　　一时间空气安静得有些不怀好意，边边角角都渗透出暧昧的气息。
　　暧昧对象？白希想。
　　狗屁。
　　他弄了一会，又点又挠又打转，垂着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蔻被一下下跳着的疼和一片片排着队的痒弄得不太舒服，动了动手指，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里，迟迟没有推开，甚至还略微出神地看着白希的指肚在他左臂的皮肤上作祟，细长的手指跳跃在光影里，阴影随之流转。

　　突然的幼稚，苏蔻发现只要自己跟这个人呆在一起，就总是突突然然的幼稚。
　　幼稚得奇妙，幼稚得惊天地泣鬼神。
　　“你...玩够了没有。”苏蔻喉结上下动了动。
　　白希不答，又用手指磨了一会，突然在伤口上弹了一下，疼得苏蔻一哆嗦。
　　“我操？”苏蔻大幅度地弹起，膝盖差点顶上白希的□□。
　　白希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从他身上起来，蹲下去在药店的袋子里拿出酒精和纱布。
　　“你拿酒精干啊操啊啊啊啊——”疼痛直逼太阳穴，苏蔻感觉自己身上下的皮肤都在被疼痛牵引着，引吭高歌啊啊啊。
　　白希个害人的玩意儿拿起酒精就往口子里泼，里面的肉还特么泛着血，在灯光下面发亮。
　　“操|你他妈干什么！”苏蔻一抬手肘磕到白希锁骨上，伤口被扯得一跳一跳地疼。
　　“我靠你故意的吧哪有你这么往上面泼的？我他妈还活不活了！”苏蔻吼的很大声，跟泄愤似的。
　　“那我拿什么给你一点一点沾？”白希冷着脸色，看都不看他一眼。
　　啧，真冷。苏蔻暗自咂舌。
　　“诶不是我说，你轻点！”苏蔻疼得忍不住。
　　白希没说话，由着他往锁骨上杵，然后扯下一块纱布沾干，血又沾湿了一片。
　　又过了一会，白希才低声道：“怎么不包扎？”
　　苏蔻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鼻子突然又一阵酸，比他妈刚才那句“你疼吗”效果还要显著。
　　操。傻逼。你这算什么？
　　不被关心久了听见一两句就要泪水决堤了？
　　至于吗？
　　苏蔻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白希用眼神不停审视他，他讪讪地轻咳一声，哑着声音道：“……忘了。”
　　白希一声卡在喉咙里的冷笑，“忘了……”
　　“你可真行。”苏蔻又听他他恶狠狠地说道。
　　苏蔻自知理亏，抬手摸了摸后颈。
　　白希拉过他的手，强行让苏蔻上半身贴向自己，心跳声像鼓点似的敲在两个人的耳边。
　　他又扯了一段纱布，撕下一块胶带贴在自己的手腕上，缓下性子给苏蔻包扎好，离开的时候还用手指的骨关节蹭了蹭。
　　苏蔻看得心里一愣一愣的，耳根突然间变烫了不少。
　　白希迎着光一下倒进苏蔻身边的座位里，把手指放在鼻尖下蹭。垂下目光，看上去竟然有点，失落。
　　苏蔻刚想张口，就听到白希在旁边没头没脑地道了句：“对不起啊。”
　　“嗯？”苏蔻有点茫然地转过头看白希，两道目光迎着光交汇。
　　“对不起啊，”白希微微低下头，顿了顿，“真的对不起。”
　　苏蔻没有说话，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白希受不住了，眼神不听使唤地在苏蔻那对看上去软得要死的薄唇上游走来游走去。
　　要了命了。

　　他拼命收回了目光，沉着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苏蔻当然是知道的。
　　是因为未经他允许的调查，是因为在他要回家时打了一架。
　　苏蔻轻轻叹了口气，抻着左手在白希额前碎发之间呼噜了呼噜。
　　“啊。”白希终于抬起脑袋看了看他的手腕，大概是想不到原来刺猬也会安慰人，愣了一会，笑骂了一句：“操。”
　　苏蔻也笑了：“操什么操，傻逼。”
　　白希收住了嘴角，不答话，就这么看着他。
　　“傻逼。”苏蔻看回去，嘴角还带着笑。
　　白希眼里的光晃了晃。
　　“你才傻逼。”白希说。
　　“傻逼。”苏蔻竖了竖中指。
　　“靠，没完没了了你。”白希勾着嘴角把苏蔻倔强的中指摁了回去。
　　“傻逼。”倔强中指又竖了起来。
　　白希笑得咳了两下，指着苏蔻的鼻尖：“再笑信不信我抽你丫。”
　　苏蔻眯起眼，好像思考了一会，学着他的语气：“就你还想抽我？瞧你丫下午被我打的那狗样。”
　　白希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完全暗了下去，外面星星点点泛起了晚归的光。
　　城市一不小心又披着光安静了下来，抱有安抚意味地慢慢沉淀着温暖。
　　夜晚总是宜人的闲恰，总给归家的人镀上一层暖光。
　　冬日的惊喜只在不言中，冻人里藏着魅力，寒冷里藏着温柔。

　　白希张开绻缩的五指，一下一下地去抓面前细碎的光亮。半晌后，他沉稳地开口道：“我……其实压根儿没见过我妈，她生我的时候就死了，幼年丧母。”
　　苏蔻抬起眼偏头看他，侧脸明朗果断的好线条被光打上一层虚影，悄悄地融进暗夜中的点点沉默。

　　“光”这个词总是有致命的魅力，像是个教科书式的美貌，一颦一笑都动人。
　　动人，可不是冻人，苏蔻心想。
　　“然后我爸就把我仍在爷爷奶奶家，自己去外面闯荡打拼。等到长大点儿，我爷爷奶奶也管不住五六岁的混小子，我就老是闯祸，老是闯祸，在街坊四邻的口中都有了一段传奇。什么砸窗子啊，扔花盆啊，木棍子杵空调啊……就没我没闯过的祸。”白希轻轻地笑了下，继续道，“我爸那阵事业刚刚有些起色，他后来也总说，钱到手还没攥热呢，就都给我赔出去了。”

　　“我六岁的时候吧，我爷爷开车陪奶奶探亲去，路上出了车祸，爷爷当场走了，奶奶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救护车上停止的呼吸。”他紧了紧嗓子，“我当时还太小，我爸也没跟我细说。总之就是，我没能见到把我带大的两个人最后一面。”
　　白希的声音很低，是掩饰不住的沮丧。苏蔻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六岁以后我爸就把我接走带在身边，那一段日子还是……挺辛苦的。我俩就守着一个租来的单人公寓，可能刚赚到手点钱，就会觉得它们特别珍贵，握在手里不敢花。白天我上学他忙，晚上我回家他忙……那几年我们爷俩过年那天都见不着面。”他顿了顿，继续，“ 然后学上的也不怎么样，开学还没俩礼拜，我就成天被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总见血。一群小胖小子没轻没重，还没人管，就总以欺负我这种弱鸡男孩为乐趣，小混球们哪会打架，就纯靠往人身上坐，还带蹦的，一蹦一坐的那种。”
　　“在那待了四年多，被坐了得有十几回，有一次肋骨断了三根，差点就死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我那阵已经挺能打了，正面交锋的时候没人能伤的了我……那但是狗逼玩意儿跟我玩阴的你知道吗！”白希笑了笑。

　　“都是小孩，下手没轻没重的。”他继续说道，“谁还能想到后果是什么样的呢？没准连‘后果’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会。”
　　“其实那次要不是他们在背后阴我，我也得把他们打到半残不死的，都一样，好歹我不会用一辈子去承担那种，负罪感。”
　　苏蔻盯着他又看了一会，蹙着眉头道：“你那心也是真大。”
　　白希笑着摇了摇头，“当时的感觉我都忘了，就是疼吧，各种疼，骨头撕裂的疼，扎肺里的疼，呼吸不上来的疼……忘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然后我爸就死活给我办了转校。”白希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其实等我好了以后，回去一定把那几个玩意儿揍得连妈都不认识，可惜我家老白不给我那机会。”

　　“他那时候算的上是大转机吧，突然就找到了投资，干得还挺……风生水起的。我那年耽误了一年，所以就比你们，都大一年。你应该叫我哥的……”白希狡黠地勾了勾嘴角。
　　苏蔻白了他一眼，差点又想张嘴骂，这人就是欠。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白希抬手扒拉了一下苏蔻的脑袋，“然后老白的钱赚得越来越快，钱包一天比一天鼓，我就成功地从一个小屌丝，进化成了个大少爷。”
　　“……”苏蔻顿了顿，“那你这还挺励志。”
　　白希突然就开始笑，谁都拦不住，学鹅叫了好几声，好像刚才满眼失落的不是他一样。

　　“老白生意场上越来越叱咤风云、一手遮天，诶我这俩词儿用的不错……就要求我，希望我变的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能拿出去撑场面，比儿子，”白希摸着下巴笑着，“所以从那以后耳边就总听见他得得得，什么 ‘不要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什么‘要学会隐藏’，都是老白的金句。”
　　“对，我一开始挺不掸他这话的，但后来试了几次，发现是真的有用，能……呃怎么说？很轻松地……很轻松地就能避开一些麻烦，得到大把的赞扬……所以久而久之，我就改不了了。”

　　“我初二那年吧，老白又娶了个回来，就是各种童话故事里，那恶毒后妈，”白希抬手捏了捏鼻尖，笑得痞不拉叽，然后又朝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比划了个中指，“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烦她，毕竟跟我也没多大关系，就是老白生意场上撑场子用的。但是，也不妨碍她烦我。”
　　“是真的烦，从眼神里都能看出来的那种，厌恶、恶心……就好像看见我就跟踩着一坨屎一样恶心，成天满脸的‘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在这恶心我啊’那个表情……操，想想我也想吐。”他冷笑了一声，中指晃了晃，“真拿自己当个什么逼了，反正我家里没人待见她，就一傻逼作精本作。”
　　“以前还总爱霍霍我，又他妈使阴招，诶所以我最恶心使阴招的人……”
　　“反正都是些劣质到不能再低劣质的手段，商场买一送一打折促销都没人看的那种……就比如往饭里加点泻药苍蝇啊，往被子里面放点虫子啊，往衣服里穿跟针什么的。我也懒得把她这些损招跟老白说，他天天日理万机，到处飞来飞去，小飞侠，跨国交际花，没空管这些破事，不劳驾。反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还治不了谁？”
　　“她到后来也是真怕了，就消停了。但是那眼神，那表情，那语气，无时无刻就在说‘你为什么还不死还不死还不死’，全身从里到外的冒，滋滋滋——”他还学了学。
　　白希将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满脸戏谑地嘲讽道：“要不是她是女的，我早就抽她了……嗨呀——”

　　“再后来，初二那年，青春期叛逆嘛，跟我爸吵了几架，几次吵得凶了点，给他气住院了，被医生劈头盖脸的骂了不知道几个小时……超级、不、是个东西。”白希觉得肚皮往上抻得怪疼。
　　“完了以后我的那个……那个那个，小后妈，就一直煽风点火……真的，我特想把她那张叽叽歪歪的嘴给撕烂，刺啦一声，撕两瓣。”
　　苏蔻白了他一眼，心说这惨淡的台词你是怎么用逗哏的语气说出来的？不过一想，白希啊，不愧是，白希就是白希。
　　苏蔻略微佩服的看了他一眼。
　　白希没领会到，可惜了。
　　“我和老白吵得越来越凶，说的话也越来越狠，”继续说，“初二下半年的时候，他就把我扔这来了，我就从一个大少爷，又退化成了小屌丝。”

　　白希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哑着个嗓子，略显沧桑，“我都快两年没见过我爸了，就这么猛地一提……反倒还有点想他。”
　　然后又猛的一拍腿，“男子汉大丈夫！不说这些逼逼赖赖的话，脏嘴！“
　　苏蔻收回颇为怜悯的目光，心说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转念一想，又在白希的膝盖上猛捶了几下。
　　以表鼓励。
　　“操？”白希吓得从椅子上就是一招鲤鱼打挺，“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苏蔻扫了他一眼，又捶了几下。
　　“诶真不是我说……”白希跟这自己揉了半天，“你这手劲还真是敲你妈妈的大啊。”
　　苏蔻乐了，手捂着眼睛笑了半天，清瘦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鼓鼓囊囊塞了白希满眼。

　　“你呢？”白希忽然开口问道，“你又是怎么过得这十六年？”
　　问的没半点犹豫，不拖泥带水。漂亮。
　　苏蔻不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无所谓那些资料里用白纸黑字写了什么，”白希手指在苏蔻左臂的白纱布上轻轻点点，“我想听你真真切切地坐在我身边告诉我，我只想听你说，听你亲自说，而不是对着几张简简单单毫无感情的纸。”
　　苏蔻没搭话，目光定定的拴在前方。
　　“我不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也想旁观别人的一生，没那么大的闲情逸致。”白希很坚定，手指附上轻轻那段裹着伤口的白纱布，“前提是你，这段故事的主人公是你。”
　　我不是一时冲动，不是怀一腔孤勇。
　　这次我不想站在旁边，一脸的无关痛痒的旁观者清。
　　最好是，可以听你笑着骂我矫情。
　　白希你遇上的这点事算什么，老子这十六年过得才叫一个真他妈的小说似的点荡起伏，写书的都得给我参考费。

　　苏蔻愣了愣，仰起头，任由光在鼻尖上作祟。
　　旋转，跳跃，我不停歇。
　　“你确定要听吗？”苏蔻问，“那可真不是个好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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