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不出所料，第二日为聂同心杖刑的，果然是丁诗平。
　　不过丁诗平并没有亲自做挥着棒子打人的那个，毕竟以他如今的资历，早已从被指挥的变成指挥人的。聂同心受罚，来围观的人比想象中少很多，还不足十人。这热度，比起当初她刚被路瑞之收为徒弟时，朝华殿里各个是非的差得远多了。不是没人想来看热闹，而是当他们知道聂同心的实力后，哪里还赶看聂同心的笑话。这十人里，有几个是丁诗平的小弟，还有几个是热心的吃瓜群众，还有一个人，好像既是前两者也不是前两者，这人聂同心还认识，就是昨日大部分时间都与自己在一起的沈麟卫。
　　沈麟卫站在一回廊下，闲闲靠在一廊柱旁，从腰间荷包里摸出几颗瓜子来掂量在手里。此情此景，令他不禁感慨，昨日和自己一起吃瓜子的少女，因为一时冲动，今日就落在了这个热衷体罚且铁面无私的丁诗平手里，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呐。
　　聂同心此刻两条胳膊被人制住，整个人平躺在一条长凳上，活像一条任人宰割的瘦鱼。她饥肠辘辘，从昨日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一口东西。本想着云听来时会给自己带一块烧饼来，结果啥也没有。腹部传来的饥饿感冲淡了此刻聂同心对即将到来的杖刑的恐惧，她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瞟到了不远处一脸冷酷的丁诗平。昨夜云听说的话浮现在她脑中，不禁心底一寒。她为给云听出气，揍了文华仁；如今，丁诗平拿着大棒揍回来了。
　　她赶紧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别处。下一瞬，便看见了在廊下嗑瓜子的沈麟卫。她如一条死鱼一般在此，沈麟卫居然还有心情嗑瓜子，这着实惊着了聂同心。于是便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麟卫，直到沈麟卫发现了她冷峭中带点哀怨的目光。
　　沈麟卫忙丢了瓜子，摆手又比划着嘴型解释，“别误会，别误会啊。”
　　沈麟卫这人有个毛病，或者说缺陷更合适。就是不太容易与人共情。比如说，他了解此时聂同心处境很惨，而他是出于关心并非想要看热闹才来的，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吃起了瓜子。这就很难让人不理解成他是来看笑话的。要他自己说，他看不看热闹，从瓜子也能看出来。若真是看热闹，那得满满一把瓜子才足够，这么几颗，实在不算个意思。
　　日头渐高，丁诗平可以让聂同心在烈日下晒足了半个时辰，才从回廊阴影下走出来。他围着聂同心绕了一圈，对一名执杖的弟子道：“十丈，打吧。”
　　那弟子应声同时，大棒高高举起，对着聂同心的屁股狠狠打去。
　　“啊……”聂同心低声叫了出来，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够狠，果然够狠，这丁诗平是要将十杖打出三十杖，让她半个月下不了床的效果。
　　这弟子一看就是行刑的一把好手，一口气落下八杖，简直毫不费力。聂同心忍者痛，只有低怒的忍耐声，没有一声高叫。沈麟卫也挨过那杖，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聂同心倔强忍耐的模样，着实令沈麟卫心中佩服。他想，如此厉害的人物，武力值高又有忍性，不来朝华殿好好磨练真是可惜了。她若是来了朝华殿，迟早有一天能取代丁诗平，至少能与丁诗平平起平坐，那真是日月换新天啦！
　　奇怪的是，前九杖都恨不得将聂同心的原型打出来，第十杖确实个假把式，力度明显减轻了很多。聂同心眉头蹙在一处，见沈麟卫冲她眨了眨眼，又扬了扬眉。大概明白了这最后一杖是怎么回事，于是，她也十分配合地将没喊出来的疼痛一口气喊了出来。
　　“丁师兄，十杖打完了。”
　　“行了，你回去吧。”丁诗平打发走了几个弟子。自己绕到正缓缓起身的聂同心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小师妹，听说你要搬来朝华殿了？”
　　聂同心心道不好，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沈麟卫慢慢走过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对话。
　　她已经打人出了名，且也和丁诗平结了个实实在在的仇，想通过示弱就化去丁诗宁对她的敌意，那也是不能的。既如此，也就不必在此时气势上落了下风。她抬眼，凝眸，语气沉静，问：“丁师兄想说什么？”
　　丁诗平冷笑，扬声道：“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小师妹，朝华殿与百雅集不同，这里人多地方也大，小师妹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来问我。我定会好好与小师妹说道说道的。”
　　聂同心也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不卑不亢，道：“那先谢过丁师兄了。”
　　“好说，好说。”
　　丁诗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聂同心，以及已经走近了的沈麟卫。沈麟卫立即展颜一笑，道：“师兄去忙吧，这我来收拾。”
　　丁诗平见沈麟卫如此上道，以为沈麟卫要给聂同心穿小鞋，他很满意地看了眼沈麟卫，有冲着聂同心扬了扬下巴，沈麟卫再道一句“放心”。
　　“行，这就交给你。”
　　沈麟卫端着笑意，且对聂同心保持距离，终于将丁诗平这尊佛给送走了。
　　“快起来，快起来！小心，小心。”沈麟卫小心搀扶着聂同心。
　　聂同心扶着他的手，但摸不清沈麟卫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斟酌着道：“ 我自己来就行，让丁师兄看到你帮我，怕是要连累你倒霉。”
　　沈麟卫扶着她的手丝毫不松，只道：“别逗了，我不把丁师兄送走，怎么好帮你？和丁师兄，不能硬着来，这点啊，你真要多和我学学。”
　　聂同心不语。
　　“咦，你怎么这么瘦啊？”沈麟卫握着她的胳膊，感觉握着一根细细的竹竿。
　　聂同心道：“我一直如此。”
　　“那你真厉害，这么瘦却武力值还那么高。”沈麟卫发出由衷的羡慕和感慨。
　　聂同心笑了笑，小巧白皙的脸庞如一朵海棠初绽。不知是云听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自己真的舍去自卑，变得开朗自信了，今天的她和仿佛比昨天变得更好了。有些话敢说了，有些事也敢做了。曾几何时，她不就是这么个性子，微风吹来时，自在非常地在繁花累累的海棠林里欢笑穿梭么？
　　思绪归来，聂同心已经被沈麟卫扶着走到了回廊下。沈麟卫见她站稳了，道：“你在这等一会儿，我把那棍子板凳什么的收一下。很快就好！”
　　聂同心点点头，微微蹙眉，扶着廊柱斜斜立着。院中沈麟卫手脚麻利，一看便是常做这些杂事。想来，在丁诗平手下讨生活的确不易，沈麟卫放的根本不是什么哄走丁诗平的空话而已。
　　“好了，走吧。”沈麟卫走过来扶她。聂同心微微侧身让了一让，对沈麟卫道：“沈师兄，劳烦帮我拿一下墙角立着的短竹竿。”
　　沈麟卫看过去，奇道：“要那个干嘛呀？有我扶着你不就行了。”
　　聂同心摇了摇头，十分坚持，道：“我明白沈师兄的好意，但是不必了。我既然要来朝华殿，便免不了要面对一些意料之外的考验磨难。这次沈师兄可以扶我，下次又当如何？有些路，终归是要一个人走的。沈师兄给我最好的帮助，便是能帮我拿来那个竹竿，让我自己走回去。”
　　微风徐来，将聂同心额前的碎发吹的恣意而凌乱。她斜立在廊下，整个人看着并不懒散，反倒有种由内而外拔出来的精神气，仿佛青草初生，坚韧无比。不需要聂同心再多说什么，沈麟卫已经被她身上那股子韧劲给说服了。他跑去墙角拿起那根竹竿，先敲敲打打检查了一番。嗯，足够结实，也挺称手。
　　“来，接着！”他忽然起了试探试探聂同心底子的心思，将那竹竿从三十步远的地方给聂同心扔了过去。
　　那竹竿飞来的角度并不好，眼看着就要打到前一根廊柱上去，聂同心左脚勾住身边廊柱，整个身子如一只轻巧的飞燕一般探了出去，右手伸出，接着竹竿。那竹竿在她手中如一把折扇，轻盈且毫不费力地在她手中打了个漂亮的弧圈。
　　竹竿点地，聂同心亦稳稳落地，不见丝毫狼狈。
　　她撑着竹竿回到百雅集时，已近晌午。云听一反常态在屋里睡着，药房中只有路瑞之一人在配药。他坐在几案后面，抬眼看了眼撑着竹竿跨进门的聂同心，又继续配自己的药，没打算和她说话。
　　聂同心跨进门，将竹竿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先跪了下来。
　　路瑞之眼皮跳了跳，心念，近朱者赤，这话不假。和云听相处久了，聂同心果然将云听服软认错的本事学得像模像样。他手上动作放缓，分出几分精力与聂同心道：“你师兄昨夜疼了许久，现在还躺着呢。这地也没扫，仔细脏了衣服。”
　　聂同心晓得路瑞之此刻也在气头上，而她也是来诚心诚意认错的，于是一字一句道：“师父，弟子犯错，做了蠢事。请师父责罚。”
　　路瑞之将配好的药用牛皮纸包好，淡淡道：“掌门师兄已经罚过了，我没什么可罚你的。”
　　话至此，聂同心心底不知染上的是不会被再罚的庆幸，还是向来不被路瑞之重视的失望，总之是蒙了一层灰暗。路瑞之最喜欢的徒弟是云听无疑，她也从不与云听争风吃醋，但路瑞之对她的一举一动如此不在意，着实让她有些难过。甚至让她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少了几分愧疚。
　　“有件事，须得征求师父同意。”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说：“掌门让我今日起去朝华殿修习。师父觉得如何？”
　　听到这，一直没什么变化的路瑞之，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他缓缓抬眼，看向聂同心的目光中赞赏与担忧交织。半晌，他才转为淡淡的目空一切的神情，话语也淡淡的，道：“那是好事，朝华殿才是琼山正经修习剑道的地方。你收拾收拾，过去吧。”
　　“是，谢过师父。”聂同心十分果断地给路瑞之磕了个头，单手撑地站起身，那竹竿也不拿便转身离开了。
　　她只当路瑞之对她不比对云听上心，却不知路瑞之不同她讲太多话，不肯给予她太多关怀，为的就是当这一日到来时，当朝华殿向她抛出橄榄枝时，她能无所顾虑，如飞燕展翅投入青空一般，向真正属于她的那片天地飞去。
　　她与云听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去吧。
　　不要犹豫，不必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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