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珍珠的世界

　　满伢子出了张老倌的门便立刻告诉了他一个十分相熟相好的朋友，末了，嘱咐道：“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千万别告诉别人啊！”朋友亦君子般，郑重点头。结果可以想见——朋友又告诉了另一个朋友，这另一个朋友又告诉再一个朋友——不消一日，方圆几十里，都晓得了张老倌家的猪是不死神猪。

　　在从前，我是打死也想不到我猪珍珠竟然有朝一日上电视，成为大明星。然而经过了最近这短时间洗礼，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猪生无常，谁能敌得过命运呢？有很多事，根本就是命中注定嘛！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猪，被打魔鬼针，以及逃亡的经历早就让我在面对一切的时候，都学会了宠辱不惊。这自然包括面对镜头的时候。

　　世上事，快不过人嘴，快不过新闻。第二天，就有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捂着嘴采访了我——当然是采访张老倌的，事实是，我是说了一些什么的，但很显然，谁也没听懂，因此，我说话那一节就给掐掉了。我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明白，我明白，以后的事情已经不由我来控制。

　　女记者回去之后，一条巨大的新闻就在市里电视台播出了——人猪情深，神猪挺身救主，日割数刀而不死！这条新闻一经播出立刻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我头一次见到了传媒的强大力量。
　　很快，各电视台，甚至省里的电视台都派人来采访了。一时间，张老倌的破屋成了众人焦点。电视台每来一批记着，张老倌就被要求歌一次猪肉给他们看。起初，张老倌还听话地割，搞了两次以后，我怨愤地瞪了他一眼，于是这个老好人也爆发了，他挥舞着菜刀冲着镜头喊：“不割了不割了，不割在你身上你不晓得痛！我的猪不是割肉给你们看热闹的，去，去，都回去，我不要你们采访报道了。”

　　老好人的盛怒实在是吓到了记者们，也惊到了我。心中也是感激的，到底，张老倌是心疼我的。然而，后来有人悄悄告诉张老倌：“要对记者客气点，你要学会利用媒体，你要用点技巧，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这头猪转移到你们家身上，多说说你们家怎么惨法，说不定，新闻效应还能帮你家阿志找一份好工作，比种菜强多了。”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好工作的诱惑，让张老倌眼里渐渐放出了光芒。这光芒，在我看来，有点恐怖。不过，如果能帮阿志找一个好工作，我再挨上几刀好像也没什么，是个划算的事情呢。

　　事情似乎真的在向人们设想的方向发展。狂轰滥炸的新闻到底引起了有关人士的注意，有关领导发了话，一定要深度观察底层农民的生活生活状况，给予这些人群最无微不至的关怀。对于张老倌事件，务必首先改善张阿志的身体状况，让他住进全市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先进的接骨技术治疗，同时给张阿志以及张老倌做一次全身体检。其次，对于打伤张阿志的城管人员，有关部门一定严肃处理，对于打人凶手，严惩不怠！

　　得到这样的消息，张老倌同阿志抱头痛哭了一场，激动万分。我不太明白人的感激，在我猪珍珠看来，这两点意见简直好笑，首先，阿志的腿已经好了，还要进医院接什么骨？该住院的时候不住，这个时候倒住院？奇怪。第二，人都已经打了，严惩有什么用？怎么惩？叫我看，还不如多搞点实惠赔偿阿志，比如分配一个工作呢。

　　要不怎么说猪就是猪呢，跟人的思维方式到底不一样。我不明白的事情，大概张老倌他们懂。大概从那一刻起吧，张老倌也开始叫我神猪了，他还特地抱着我，同阿志三人一起照了一张相片放大了挂在家里。屋里黑黢黢，照片却亮得发光，实在是怪异。可我在张老倌怀里却再也找不到最初遇见他时的那种温暖了。我知道，一切都在悄悄发生变化，就连我，也不得已地由一只普通的漂亮小白猪一夜之间，成了一只“感动千万人类”的“神猪”。其实我不喜欢成为神猪，自从被闪光灯包围以后，我的行动就失去了自由，我准备离开的计划也就此搁浅——我已经被张老倌当珍宝一样，随时碰在捧在手心，我时刻得在他视线范围内。张老倌就差没有在我脖子上栓一条链子了。

　　人们果然把阿志安排进了实力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房间，张老倌也住进了医院去陪护儿子，当然，毫无疑问的，我也住进去了。有史以来，这是头一次。我于是头一次见识了医院是什么东西。阿志住的那病房里有两张床，阿志睡一张，张老倌睡一张，我没有床，但地上有一床被子铺的很好看，那是为我准备的。房间里还有冰箱，阳台，厕所，还有个大电视，我抬头一看，电视里正放着我自己呢。挺漂亮的，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医院里很热闹。每天来探望阿志的人都很多，大部分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第一天，市里的领导就过来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市长先生亲自接见了张家父子，也亲切地接见了我，还摸了我的头。他拍我头的瞬间，无数个闪光灯喀喀喀不停闪，下一秒，我眼前就黑了一片。

　　第二天，一群穿制服的人走进了病房。后来我知道了这就是城管，我很惊讶，他们，不是被严惩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病房呢？可以理解的是，城管们看不见我的惊讶，为首的那一个很是镇定，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阿志的手道：“兄弟啊！那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识自家人了，误会，纯属误会！你看，我竟然都不知道你伤得那么重，不然我早过来看你了，对不住啦！”

　　误会了的城管队员们带了许多水果和补品来看望被“误伤”的阿志，仿佛探望一个意外受伤的朋友一般。阿志有点转不过弯来，受宠若惊，一脸惊诧地陪城管队员说话。张老倌则靠在墙角，抽着闷烟，面对打伤自己孩子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心里都是有着怨恨的。恨不得冲上去打一顿赚回来。可张老倌是没这个胆的，这个谁都知道，因此，城管队员转脸同张老倌说话是，老倌立刻把烟灭了，赔上一脸笑道：“孙队长，怎么好劳你大驾亲自来，叫我们怎么消受得起？”

　　孙队长哈哈大笑：“老倌，莫讲这种客气话，我们是来看你们是应该的，起初我们真是不晓得伤得那么严重，也不晓得你们家死这么个情况。要早知道这样，哪里还有那么多啰嗦事？哎呀，差点忘记了正事。”孙队长一拍脑袋，在我跟前坐下，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又低了一根烟给张老倌道，“老倌，今天我来还是有正事的。是这样，我们领导在了解了你们家这个具体情况以后，深有感触，他说他能充分理解你们的行为，但你们这样跟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是个事，领导指示，要切实解决你们家的问题，也要切实改善城管与商贩的关系。为此，上面特别批准，调你们家阿志到城管队，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这一时半会儿没有正式编制，但很快就跟我们一样了。这比起你们种菜来，不知道要强几百倍了吧！”

　　张老倌接过那根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是真没想到孙队长跟他说的事情是这个，他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只得一双手不停地搓着，不停地鞠躬：“谢谢啊谢谢啊！这叫我们如何感谢？这是怎么的？”老倌燃起烟，吐出一串烟泡泡，伴随着一声复杂的“唔”张老倌的眉头拧了个大大的结。孙队长临走时又看了我一眼，他撂下一句话：“我过两天再去来你们，等好了就去上班啊！”

　　第三天来的人把我吓了一跳，却也让我欣喜异常。你不知道，竟然是七里养猪场的场长。那张大脸足以震慑我。大脸看也不看我，朝张老倌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七里养猪场的场长朱万金，在新闻上看见你们的事，很感动，这次我来看你们，是特地要告诉你们，从今以后，你们再也不用割这小猪的肉了，我们猪场免费给你们提供每天的肉食。每天五斤，不够再加！管够！我们场别的没有，猪肉有的是啊！”

　　朱万金笑的时候，整个油汪汪的肚子都在跟着晃动。张老倌一听这等好事，连连摆手道：“五斤太多啦，场长！”

　　“哎，不多，不多！”朱万金大手一挥，“养身体补营养要紧，变着花样做，红烧，清蒸，炖汤，小炒，回锅，多搞点花样嘛！这样，我明天就派人给你们送鲜肉，只管吃！不过，这个，”朱万金转转眼珠子，最后终于把眼光瞄准了我，他问张老倌：“张老伯，你这个小猪可不可以卖给我呢？多少钱都可以。”

　　朱万金那么说，我是很高兴的，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回到长生和母亲身边了。我掩饰不住高兴，朝朱万金走过去，没想到，张老倌却一个挺身挡在了我的身前，他几乎跳了起来：“什么？原来你是想打我小猪的注意啊！那免谈！多少人都跟我提喝干要求了，我说了不卖，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你那些猪肉也收起来吧！我绝不用小猪同你换猪肉的！”

　　朱万金的脸一下子跌了下来，但因为全程都有摄像跟着，他也不好发作，只好拍拍张老倌的肩膀继续点头：“老伯，莫生气，不卖就不卖嘛！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别当真，我答应供应你们的猪肉呢一定送到，一斤不少，不够你再管我要就是！”说罢，他借口有事匆匆离去了。朱万金走的那一霎那，我有点伤心，想要跟上去，无奈张老倌将我死死搂着，我动弹不得。我忽然觉得一阵难过，说到底，我还是被卖来卖去，我们猪，还是隶属与人类，张老倌啊张老倌，你说卖不卖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回七里猪场呢？不过我再想这些问题，好像也是没什么用的，我干脆不再思考任何问题。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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