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1 章
南方总归是暖和些,泰宁带了个裁缝来给燕南秋量身,要做几件薄袄。裁缝一边量一边夸赞燕南秋身量好,祁岍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裁缝说“您这模样真是丰神俊朗玉骨花容。”
“泰宁,赏。”祁岍拿扇子轻敲手心。
“嗻。”
“多做几件,不亏你银子。”祁岍笑道:“用什么布料什么花色全听这位小爷的,你尽管记着。”
燕南秋兴致不是很高,只挑了几匹最贵的布料,打发了裁缝。祁岍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这个裁缝不合你意?”
“合意合意得很,我只是心里不得劲,这风一阵阵的刮,叶儿一片片的落,连大雁都知道往南飞了。”
“我知道你想他了。”祁岍脸上的笑容淡了,“明日叫泰宁跟着你去街上逛逛,吃点茶喝点酒,散散心。”
“南秋虽从小无父无母,但师父自从把我接回去就从来没亏待我,庭哥哥也把我当做亲兄弟,十几年来学习唱戏,南北奔波,苦是苦了点,但好在吃的都是自己的辛苦钱,”燕南秋闷闷不乐,“您知道,我是一日都离不开戏的。”
祁岍并不是想把他软禁起来,他当然希望燕南秋永远是戏台上的杜丽娘、杨贵妃,但是他也明白一旦跟自己牵扯上关系,燕南秋就再难当个普通百姓,
“如今班子不再,哥哥不再,连戏也没有了……您说,您说我能好过么?”燕南秋垂头叹气,“我想知道,王爷当时为何一定要带我走。”
祁岍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一时间不想答话。
燕南秋见他不应,也不再自找无趣,转身去了暖阁。
“是常老板要我带你走的。”祁岍跟在他身后,上前两步在他耳边低语:“你从禛王府戴出来的那副盔头,是禛亲王受贿的铁证。”
闻言,燕南秋住了脚,转头看着他。
“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你、常老板、文班主,以及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
“我、我不知道那个东西这么严重……我当时只觉得特别好看,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盔头,所以就收下了。”燕南秋语气里带着慌张。
祁岍握住他圆润的肩头揉捏两下,又哄了几句,总算把燕南秋的小脾气伺候好了。
皇子私自出京的大罪,但对于本不是驻京的皇子来说,只需保持低调行事,出京入京并无人关注。等禛亲王处理完府上事宜再听探子来报,祁岍已经带着燕南秋在扬州生活一月有余。
但当下禛亲王并无暇顾及,万岁爷下令严查禛王府走水一案,问罪顺天府尹;而禛王府也因在残烣中查出烟膏,被重兵严守。
早晨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又凉了些,燕南秋坐在“玄武楼”的露台上煮茶,燃的是安息香,站在身侧的不是泰宁,是祁岍另外给他拨的随侍荃保。
“雨疏草木清,雾浓鸟虫鸣。红炉新盏侧,郎君卧广陵。”
燕南秋循声望去,是祁岍。
他拿了一个新茶盏,盛满,也接了两句诗:“学人弄玉笋,金霞托寒亭。”
“金霞托寒亭……”祁岍反复吟唱这一句,笑着点点头,“你倒是很有诗性,若是得了一纸功名,也是享誉天下的名士。”
“如今西洋的坚船东洋的利炮都朝着我们,谁稀罕功名呢,哪有银子好使。”
“你呀——真是只小貔貅。”
小火炉上的茶滚开,燕南秋夹出两块明火炭,给祁岍和自己各盈了一盏。
“‘金霞’以茶代酒,敬‘寒亭’一杯。”祁岍左手端起茶盏右手以二指作叩拜状,做模做样鞠了一躬。
对于难以接触到外面世界的燕南秋来说,祁岍不仅是他的票友,更是他的诗友、茶友,很多时候只需要自己说出前半句,祁岍就能领会后半句的意思。
这样的心灵相通能给孤傲的人致命一击,何况燕南秋早已放下“傲”,如今只剩下“孤”了。
旗人是马上得天下,祁岍也不例外,虽在皇子中不受宠,但身为皇子该学的该会的他也没被落下,骑马射箭是他最喜欢的冬日活动之一。
燕南秋不会骑马,祁岍把他带到枣红大马面前时,他被马鼻子喷了一口气,立刻退开三尺远。在场的人见样都笑了,祁岍憋着笑意踏上马磴子,跨坐在马背上,朝他伸手,“上来,我教你。”
“这几日下了雪,林子里哪有动物?”
祁岍微微低头就能感受到燕南秋说话时微微颤动的脸颊,他亲昵地蹭了蹭,一挑眉看向前方,“你瞧那是什么?”
一片白莹莹中闪现了一支鹿角,燕南秋笨拙地架弓搭箭,却拉不开弦,祁岍从身后拥住他,握住他的手将弓拉成圆月。箭镞并不尖锐,而是包了沾了朱墨的丝团。
朱墨朝着鹿影飞去,鹿倒下了,四个蹄子在空中抽搐。燕南秋兴奋地跳下马跑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拉弓放箭,新奇得很。
倒下的并不是“鹿”,是一个戴着鹿头面具的小太监,只穿了一件中衣,裹着假制的鹿皮,朱红的墨点印在裸露的脖颈上,像是真的流了血。
小太监听见来人身上的玉佩声就知道是祁岍,赶紧摘下面具行礼。
“这是,这不是鹿……这是人……”燕南秋深绝惊恐,若是箭镞上的丝团脱落,那太监脖颈上的朱痕就不是墨色,而是人血。
“冬日射圃都是人扮的猎物,他们都明白的,不会伤了人。”祁岍叫跪着的太监平身,示意泰宁递上手巾,“南秋公子仁慈,你回去吧,不必待在猎笼中了。”
小太监谢了恩,矮着身子跑走了。
燕南秋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眼神盯着祁岍,忽如其来的陌生感与畏惧感袭上心头,他忘了眼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皇子,是能够操纵朝政风云的铁腕人物,万物万事在他面前都有尊卑之分。而自己一介布衣,又与为了博主子一乐在雪地里伏行几个时辰扮作“野鹿”的小太监有何区别?
蚍蜉草芥之流,何能比肩鸿鹄椿榆。
“这就是您说的射圃?”
“南秋。”
“那是人!不是动物!怎么能拿箭去射他们!”燕南秋激动得大喊,“你那是杀人!杀人!”
祁岍制住他因激动而挥舞的手,带尽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黄毛婴孩一般轻语:“不是杀人,没有人会死,我们现在就回,好不好?”
怀中的人依旧微微发抖,咬着牙抿着嘴。
“你别怕我……”祁岍闭上眼,满心无奈与慌张,“你要是害怕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燕南秋“哇呜”一口咬在祁岍大臂上,自己却呜呜咽咽起来,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就像睚眦,正好你也是龙的儿子,你是凶兽!”
“是我吓到你了,我给你赔不是。”祁岍顿了顿接着说:“这样,马上就要过大年了,我带你去渝州,如何?”
祁岍在与渝州还有一处宅子,走了两日到渝州已经近黄昏,老管家早已备好热饭热菜恭候着。
一路上的年味儿,燕南秋被大街上舞龙舞狮的欢庆感染了,正在兴头上,拿了祁岍的佩剑在院子里起舞。
“快歇息,明日常老板来接你。”
“正想问你,怎么今日不直接去?”
“今日去你让我住在戏班的大杂院里?”祁岍掐了一把他的脸颊,“好了,荃保给你打好了热水,再等水就凉了。”
冬夜里难得的月朗星稀,祁岍叫泰宁端了一坛酒,独酌于亭下。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宿醉引得双鬓处发涨,他看了一眼一帘之隔的燕南秋的床榻,摇摇头。
“茶。”
泰宁早就候着了,茶盏中的醒酒茶换了又换,生怕祁岍喝了凉的去。
“接走了?”祁岍端起茶碗小呷一口,放在一边。
“辰初初刻新宅的马车就来接人了。”
祁岍揉揉阳穴,“本王要喝文山,换来、换来。”
燕南秋站在床边看着他,环顾四周,问道:“我要自己睡吗?”
如今常豫庭也算有妻室的人,不好冷落令子独守闺房,恐怕遭人口舌。他轻声哄道:“你也是大人了,哪里还有跟哥哥睡的道理?”
“阿水,主屋那位女子,是什么来路?”燕南秋走过去拉住阿水的手,把他的水瓢丢在桶里,“夜晚吃饭的时候,我听有几个人叫‘嫂子’?”
阿水看了一眼常豫庭的眼色,说道:“一个是常老板刚过门的小娘子,还带过来一个丫鬟海棠。”
燕南秋盯着常豫庭看,把阿水打发走了。
“你成亲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个信告诉我?我只是不在戏班了,又不是死了!”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常豫庭把手炉添上一块炭,又用麻布包好放到燕南秋手上,“上个月二十,师父操持着把事儿办了。”
“我见过她。”燕南秋捧着手炉在花厅坐下,“是郎中家的姑娘吗?”
“是,她在京城就跟了我,在班子里打点内外,为我没了清白,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常豫庭没打算对他隐瞒什么,只是每每提起这个事儿他就觉得自己在燕南秋受苦时风流快活去了。
“京城就跟了你……”燕南秋抬眼看向对面的屋子,“是在我去了乔家之后吧?”
常豫庭低下头,像做错事一般,蹲在燕南秋身边给他捏了捏腿,“赶了两天的路,累了吧,歇息吧。”
北屋微弱的油灯映出两个女子的身影,北风又刮了起来,没一会儿对面屋子就黑了,想必是睡下了。燕南秋就那么坐着,闭上眼睛听着门外的风声,他想到这两天一路上颠簸,也是与北风为伴与白雪为伍,他一心挂念着常豫庭。
“庭哥哥,大年初一陪我去趟锣山庙,我给你请柱香。”
“我又不信这个,大年初一请香的人多,再把你给挤着了。。”
“要的要的,菩萨知道我的心便好,你成亲呢,我高兴。”
常豫庭将他轻轻搂入怀中,小心翼翼地蹭蹭他的鼻头,“是师哥对不住你。”
北风刮开了关得不严实的窗子,撩起花厅的串珠门帘叮当响,又绕过梁柱穿梭在二人发间,燕南秋冷得一哆嗦,常豫庭想要越过身子去关窗,燕南秋紧紧地抱住他,手炉摔在地上溅起一地星火。
燕南秋安静地靠在他胸膛,双手在他背上乱抓一通,不知道在撒什么气。冷风吹在两人身上,许久他才开口道:“师哥,你们一定要白头偕老啊。”
常豫庭喘着粗气,他想开口就这么应下了,喉头滚动几次,又把话咽下。最终燕南秋受不住凉又打了个哆嗦,常豫庭终于是把窗关上了。
听见里面有?东西的声音,阿水早早就拿了扫帚撮箕在门外候着,果然常豫庭开门叫他进来打扫干净。这手炉是离开京城前一晚常豫庭特地送过去的,生怕在渝州地界买不出一个手炉。
常豫庭和燕南秋还是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明天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阿水去找七公子借一个手炉回来。”
“诶。”
“我看海棠姑娘手里有一个。”燕南秋侧身翻过去面对墙,“那个还是仿景泰蓝的呢,挺好看的。”
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夜里尤为清晰,阿水仔细着屋子里的温度,往炭火盆里添了些炭,又怕火太旺闷气儿,把南面的窗打开了一点。常豫庭没说话,伸过手去给他掖了掖被角。
炭火盆旁有个敞口锡杯装了半杯水,里面放了个皮水囊,利用炭火盆的炭灰温度保持水温。冬天的夜里燕南秋必要醒来一次,喝一口热乎的水润了嗓子继续睡。常豫庭下床亲自用炭灰拢好锡杯,将水囊的木塞压实,燕南秋独个儿用的壶是一把朱泥西施壶,包在一块素白的花绫布中,放在枕边。
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那把壶也是陆承言传给他的。伺候燕南秋茶水这件事儿,常豫庭从不放心假他人之手,他怕有人投毒害嗓子。因此每晚睡前都要把精巧的西施壶包在帕子里,与它同枕共眠。
这一夜燕南秋竟没有醒来喝水,常豫庭倒是醒了一次,见身边人睡得正香也没有叫醒他。水囊内的水果然是温热的,常豫庭用棉布蘸了温水擦拭燕南秋的唇、喉结和耳后,又添了水加了炭才睡下。
雪已经停了,冬夜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风的声音。
常豫庭却睡不着了,一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
早晨的大院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文承许跟鼓佬琴师几个把祖师爷的牌位摆放在临时收拾出来的佛堂里,放了供果茶酒和香炉;祁岍的人还是来了,三个厨子五个荷工,拉了一车的菜由西角门入,角院热热闹闹地忙活开了。
“庭哥哥,”燕南秋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恍惚的人影,“再替我挽一次发吧。”
“先喝水。”这水不是水囊里隔夜的水,是一早厨房那边送过来的新烧的热水。
常豫庭把小巧的西施壶放在镜子前,一手挽上那一头柔软的青丝,一手拿着桃木梳为他栉发。燕南秋的头发足有二尺长,青黝柔顺,瀑布般倾泄在他挺直的背脊上,有几撮落在了肩上或是胸前。
这半年颠沛流离地日子让两人聚少离多,竟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儿,燕南秋不由得鼻子发酸,兀自红了眼眶。现在终于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像是又回到了陆承言身边,他依旧是一个懵懂任性的小徒弟。
“又是一年了,南秋,还记不记得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你因为唱了挡马还跟师父闹别扭了?”
燕南秋皱着鼻子想了想,随后嗤笑道:“嘁~文师叔就是个老顽固,都是戏,哪有什么南雅北俗的说法。”
“他年纪大了,你就不要老惹他生气了。”
“我哪里还有机会惹他生气?他就是守旧,如今洋人都进来了。京城里谁说话算数还不一定呢,我要唱京戏还是唱昆戏倒也要有人看。”
常豫庭无奈地笑了笑,说:“行,那唱给我听,我傍您唱一出?”
燕南秋盯着镜子里那双替自己挽髻的手出了神,痴痴傻傻地看了许久,嘴里轻声哼出一只曲子来。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燕南秋鲜少哭的,这次唱着唱着却哽住了,张了口也唱不下去。
屋门被推开了,常豫庭正想责备来人无礼,却看见祁岍一手执扇一手掩面,咄咄咄地迈着莲花步,接了下句唱词:“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乳母是两广人,皇妹出嫁那日,就是她给唱的这只小曲儿送出闺门的。”祁岍轻笑道:“本王来时见嫂夫人跟丫头在做针线,嫂夫人貌若天仙,常老板好福气。”
哪壶不开提哪壶,常豫庭瞪了他一眼,将桃木梳一把扔在他身上。
门外的雪不厚,堪堪覆住鞋底,常豫庭穿的一双羊皮短靴,是令子在京城时替他赶制的。他穿过庭院走到西厢房轻叩两下,海棠随即迎了出来。
海棠梳着双丫髻,带着两个玉钿花,手里的托盘上放着几个药罐子。
“今儿天好,没风没雪的,你跟着令子姑娘去城里走走,听说有庙会。”常豫庭唤来阿水接过海棠手里的东西,海棠一扭身躲开了,她的药罐子是不许别人碰的。
海棠瘪瘪嘴,对常豫庭口中称呼甚是不满,“夫人在做香囊,我要给夫人配香囊的药,晚些时候再去庙会。”
常豫庭被不尴不尬地回了话,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师父还吩咐了他另外的事情,也就不打算再进房去,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边房里祁岍坐在花厅里喝茶,燕南秋拿了把扇子跟他隔着一片珠帘唱戏,唱的京戏的杨门女将。他愿意唱祁岍就乐得听,还“锵锵锵”给他学文武场面。
阿水进来添炭送茶,燕南秋没理会他,一个侧翻踢开了珠帘紧接一个空翻在祁岍跟前站定亮相,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倒是阿水为了躲开他转身间洒了他一脚的炭粉。燕南秋这双鞋是青绒靴,暗绣富贵红,黑炭粉在上面尤其显眼。
像是一朵牡丹滚进了煤堆里。
燕南秋眉毛一竖,纤手一指,正要责骂。话还没出口就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将他安坐在太师椅上,亲手伺候了一壶热茶,壶中是常豫庭亲自在后厨泡好的橘红。
“不碍事,来时我给你备了好几双鞋履,换上就行了。”祁岍浅笑道:“大过年的莫动气,这里我叫人来打扫,你找常老板去庙会?”
燕南秋对庙会的记忆还停留在陆承言抱着他去猜灯谜的时候,约莫有十年了。他跑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色,哑太阳,无风。
“好。”
从这里到集市有几条街的距离,祁岍替他备马套车。车帘正上端坠着一个如意结,马脖铃上贴了一个小小的福字。
燕南秋是一个人出来的,但是手上拿了个靛青色的钱袋。
他去找常豫庭想要一起去逛庙会,常豫庭在准备礼单——这里是文家班的老家,早年结下不少好友,今年回来了自然是要一一拜访的。
“常老板不去么?”
燕南秋拉着个脸爬上马车,不高兴地说:“师哥忙着呢,我才是大闲人,要不你陪我去吧。”
“我也是‘闲人’,咱们自得雅趣。”
奴才都很懂事,见燕南秋一路上捧着的那个手炉不见了,赶紧又找了一个添上炭递进车内。不料又被推了出来,祁岍也不勉强,叫车把式出发了。
庙会很热闹,有舞龙舞狮的,也有杂耍撂地儿的。燕南秋对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倒是左右张望着什么。祁岍知道这是他的故乡,想他大概是在寻人寻物。
“不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燕南秋抬头看他,又看了看人头攒动的街市,应了。
桥边的酒馆是江南一带最常见的铺子,有喝花酒的馆子也有饮酒作诗的馆子。他们来的是一间清雅至极的酒馆,没有莺莺燕燕的姑娘也没有兴致勃发的骚客,都是三五知己坐在临河的窗边低声交谈。二楼雅间收拾得不错,几株散尾葵隔开了旁人的视线,椅子上是鹅绒软垫,桌上是一只青铜大牛,牛背上背着两壶酒,牛肚子里是火红的炭,另外有两只青瓷莲花杯。
不想偶然间走进一家酒馆能有这几分情趣已是难得,不由得心情大好,叫了几碟下酒小菜。
“惦记他呢?”祁岍起身要替他倒酒。
燕南秋拿着杯子放在另一处,道:“我不喝酒。”
“怪我怪我,”祁岍随即又让人上了两碟点心一壶茶,“这里的条件没有京城好,将就吃点东西压压胃。”
一碟乌米糕一碟棋子饼,燕南秋是吃过的。
“这里是先师起家的地方,睹物思人了?先师在天上看到南秋能有此番造诣,也是高兴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小食京城也有卖,但就是渝州做出来的东西才最好吃,他剜了一勺乌米糕递给祁岍,“糯米经过乌梅汁浸泡,吃了不会积食。”
祁岍不推辞,接过来一口吞下,嘴里顿时软糯生香。
“要不要买一些带回去?”
“嗯,要带给庭哥哥——和嫂子尝一点儿。”
“你早晨还生他的气呢,这会儿又要想着他了?”
燕南秋瞪了他一眼,“我哪里有生气?不好乱讲的!”
祁岍不与他辩,只是自己喝酒吃菜,时不时看向窗外那些叫卖的小贩。桥头立了一块石碑,写着这座桥的名字。
“渝西桥……”祁岍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嗯,早年间来渝州的时候就听说渝西桥的圩市最热闹,看来果……”
“渝西桥?!”燕南秋突然站起来扒着窗台往外看,祁岍生怕他掉下去,赶紧拉回怀里。
“怎么了?”
燕南秋丢下杯碗跑下楼去,一路往桥头方向跑。街上满是人,祁岍跟在身后一时没看住他,急忙叫身边的两个随从赶紧去桥上看看。
燕南秋在那块石碑前停了下来,呆呆的站在那儿,身旁是一颗老榕树。他又抬头看向榕树的树冠,阳光透过枝叶洒进眼睛里。
太熟悉了,梦里无数次回到这里,无数次抬头看向树冠。
三岁那年他被带到这棵树下,娘亲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在树下等着不要乱跑,等树叶落光了阿嬷就来接你。”
他乖乖地等了不知道几个时辰,腿麻了也不敢乱动,坐在地上抬头看向树冠。后来被冻哭了,是树旁茶水摊的大娘给了他一碗热水,再后来就遇上了陆承言。
茶水摊还在那儿,换了人,是个年轻的后生。燕南秋走过去,想张口问又不知道问什么,又看了看头上的树冠,数九寒冬的天额角竟然冒了汗。
那位后生见他不买水也不问事儿,正想打发他走。
“南秋!”祁岍紧赶两步上前抓住他的肩,“别乱跑!”
“就是这儿。”燕南秋回头看他,低声轻喃,“就是在这儿,我等了好久好久。叶子一直没落,阿嬷一直没来……师父接我走的。”
虽然燕南秋前言不搭后语的,但祁岍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儿了。放了几两碎银在茶水摊,他半搂半拽地带着燕南秋回到马车上。
燕南秋不愿走,到了马车上又下来往这边跑,引得不少路人侧目。祁岍身份不寻常,地方官绅有不少认识他的,此时一闹怕暴露身份行踪,只好叫随从一路跟随。
庙会只半日,到了午时基本就散了圩市,都是要回家做大菜过大年的。茶水摊的后生把茶碗水壶炉子一齐放上板车,又回头看了几眼还蹲在树下的燕南秋。
侍卫示意他快走。
祁岍这才加快脚步走过来,轻轻拉起他,“快要用午膳了,街上的铺子都关门了,咱们回去吧?”
燕南秋不为所动,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明日我还带你来。”
燕南秋抬头看他,半晌才有些羞涩地说道:“好,可是,我腿麻了……”
回程的路上祁岍替燕南秋轻轻揉着腿,力道正舒适,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轿厢里到处都铺满了软垫,又挂了一个香包,真让人昏昏欲睡。
车轮轧过一个坎儿,轿厢里的人跟着跟着颠了一下,一个靛青色的钱袋滚落出来。燕南秋正要俯身去捡,却被祁岍先拾起。
“这是——这不是你的荷包,是常老板的吧?”
车轮又轧过一个坎儿,燕南秋一直盯着祁岍手中的荷包,半晌抓过来扔向车外。他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但是用那个荷包装过的银子就脏了,一起扔了才好。
“南秋公子不喜欢那个荷包?”
燕南秋白了他一眼,责怪他明知故问。
祁岍果真兑现了承诺——燕南秋回去后整个人很低沉,大年三十当天他骑上通体黝黑的骏马,接上燕南秋又去了渝西桥。卖水的后生还在,他俩就坐在茶水摊闲聊。因近日是大年,街上的人少了些,后生得了闲也插句嘴:“听小公子口音是本地人?”
燕南秋惊奇地看向他,随后笑道:“果然是乡音难改。”
“这是你的故里,你便在这儿多住些时日,玩够了我再带你回扬州。”
“不必了,在这儿呆着也是烦心乱神,我随你回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