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杂水沉生

　　店里的工作并不繁重，一天之中，也只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时间段，顾客会比较多。上班时间是三班倒，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个店员。那天郑限自己在，完全是因为晚班的人请假，中班的人又临时跑路。

　　像是要撮合她和任霜似的，郑限开始时不时把任霜往店里带。任霜倒是没什么，在感情方面，他一直秉持着“只要不乱撩就是好男人”的态度，从来都不卑不亢。

　　梦生也开始学着不在意。她开始把任霜当成一个普通人，看着他的脸时，她不再害羞，也不再感兴趣。

　　明明有女朋友一事只是自己的误会，可那一刹那，悲伤是真的，难过是真的。他从没对自己动过心，也从没主动过，这些都是真的。又或许是体力上的劳动稀释了她的自怨自艾，她发现任霜，也不过如此。

　　哪里就发光了？呵呵。

　　任霜开了瓶汽水，递给梦生，梦生没客气，接过就饮。几口下肚，她掏出手机，给任霜转了五块钱。

　　她才不要占他的便宜。

　　以前追他时，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撩汉的手段，可现在，她再也不要腆着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想起那时候卖过的萌，装过的柔弱，梦生就觉得一阵恶寒。

　　疯了吧。

　　任霜倒是对她刮目相看。从前只觉得藤梦生胆小懦弱，毫无自理能力，如今竟然也能出来面对生活了。老实说，第一次见面时，这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的确很特别，毕竟他从没见过跟乐亦这么像的女孩子。可随着接触的加深，他发现，无论气场还是性格，这两个人都还是差得太远。

　　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乐亦为了救他，被那个人渣折磨、恐吓，原本柔弱的她，竟然能为一个小孩子勇敢到那种地步。那时的任霜，就深深被震撼了。

　　那年的乐亦，不过也才十八岁。

　　那才是他的白月光。

　　而藤梦生，是真的菜，真的怂。

　　她有溺爱她的姐姐和姐夫，无需她养活的母亲，怎么看都没到那种惨痛的地步。说是无病呻吟，或许太过了，毕竟她真的是个病人。可这和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人活该承受她那过山车一般的负面情绪。

　　因此，便只能敬而远之。

　　乐亦当年，在每天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照样努力生活。可藤梦生呢？

　　不说也罢。

　　而如今，藤梦生忙前忙后、有条不紊，倒叫任霜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来。清淡的模样，在不矫揉造作的时候……还真挺可爱的。

　　收到梦生的五块钱，任霜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最后给梦生发了个兔斯基的“汗”。

　　梦生懒得理他。

　　跟邓相卿也彻底不联系了，谁也不沾染，谁也不亏欠，自己赚钱养自己，这样挺好。

　　郑限在旁边干着急，她翻了翻手机，提议道：“宝贝，一会儿你下班了咱们看电影吧？”

　　她总是叫梦生“宝贝”，有时还会叫“小可爱”。每次这么叫，梦生就会脸红，这让郑限感觉这姑娘更有意思了。

　　梦生想了想，看了任霜一眼。她拒绝道：“那个……我想回家。”

　　出来上班，叫她每天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已经够受的了。一起看电影？还是算了。她确实不太想发展什么过多的社交。

　　任霜刚要说什么，郑限就白了他一眼。她一个大步跨到梦生身边：“去嘛去嘛我请客，就当陪陪我嘛。”

　　梦生没辙，只能……从了。

　　……

　　片子是徐克和周星驰一起导的《西游伏妖篇》，新年贺岁档，已经上映了一个月，周围还是坐了不少人。郑限票买得晚，大影厅已经没位置了，又或是“恶意”满满，她故意挑了情侣座。

　　任霜没什么尴尬，梦生倒是缩在角落里，离他远远的。中途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梦生还像触电了一样赶紧甩开。任霜不是很爱看这种片子，他情不自禁地往右瞥了一眼，只见梦生正盯着荧幕，看得入神。

　　淡淡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倒是无欲无求，冷酷得很。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笑点，她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又怕笑声打扰到别人，她还用手捂住嘴。

　　任霜的心跳，停了一拍。

　　身体有点发麻，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看回大屏幕。可片子实在漫长，在之后的一小时里，他忍不住偷看了梦生二十几次。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十点，身为三个人里最不缺钱的，郑限又热情地带他们去了酒吧。梦生推却：“小老板，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郑限强势回绝：“赐你半天假。”

　　梦生磨不过她，左右家里只有她自己，通宵不回也没人管。她叹了口气，上了郑限的小面包车。

　　酒吧里相当闹腾，郑限又叫来几个同学，都相当能疯能闹。梦生留意了一下，后来的有三男两女，其中两人应该是男女朋友关系，还有一个男生看上去应该是个姐妹，剩下的那个女生好像也橘里橘气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胖胖的男生，看不出是什么取向。

　　几个熟人玩得欢，梦生就坐在沙发一角，静静吸着果汁。看不出啊，任霜还挺能喝的。那懵懂如小鹿的外表下，竟然也藏着一颗老司机的灵魂啊。

　　不知是谁起的头，竟然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梦生心里一惊。这种游戏，她是最抵触的。她又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又不想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玩个毛？

　　说谎吧，那又失去了这游戏的本质。

　　没等她同意，游戏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轮到任霜，有人问他：“有喜欢的人没有？”

　　他点点头：“有。”

　　郑限在桌下偷偷捅了捅，那人心领神会，便追问道：“叫什么呀，我们认识吗？”

　　任霜愣了一下，说道：“算是认识吧。”

　　“是我们几个之一吗？”

　　“不是。”

　　……

　　梦生觉得无趣极了。这都什么小儿科的游戏，小儿科的问题？

　　轮到她提问时，她问道：“第一次是跟谁？”

　　灯光昏暗，她看不太清任霜脸上的表情，倒是那个有女朋友的男生抓起了任霜的手，笑道：“肯定是跟这个啊！”

　　任霜抽了他一下：“滚滚滚。”

　　藤梦生这句话，属实惊到他了。刹那间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女孩。

　　从来，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都是年轻人，这大尺度的问题显然带热了氛围，轮到梦生被问时，她故意说了实话：“十七，跟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大叔。”

　　她的第一次，自然是和邓相卿。他引领她，教会她。以前在任霜面前，她肯定要装装纯的。可现在没必要了。

　　“最多一天几次？”

　　“三四次吧。”

　　有人赞叹：“靠，厉害啊！”

　　郑限问道：“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梦生摇摇头：“没有，分了。”

　　……

　　至于大冒险，则都是郑限帮她挡的。对此她十分感激。其实她再清楚不过，这种游戏的刺激性，完全是源于“窥探隐私”。那既然玩了，不如坦诚点，别做那个扫兴的人。

　　当然，她也是揣着一点恶意的心思——她就是要告诉任霜，以前的纯和乖，那都是在装。

　　疯完已是后半夜，不得不说，她心里还有点痴迷这种感觉。说实话，她一直很怕孤单，可孤单了太久，也已经习惯了。

　　任霜住得近，送女孩回家的事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思绪始终没有离开过藤梦生。

　　真是奇怪。

　　十七岁，刚好是他们认识的那一年。没想到她看着清纯，战绩竟然还……挺辉煌。

　　任霜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路。这些日子，藤梦生给他的印象，确实颠覆了不少。

　　到了凤凰新苑，梦生忽然停住了。她回身对任霜说：“别送了，你回去吧。”

　　任霜看了眼时间，强硬道：“不行，太晚。”

　　梦生瞟了他一眼，踮了几下脚，鞋跟嗒嗒嗒地敲在路面上。她眨了眨眼，不开心道：“我又没喝酒。你一个大小伙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跟你姐交代啊。”

　　任霜有点懵。

　　无论怎么看，都是她出事的风险比较大吧。

　　“不是你跟我姐怎么交代，是我跟你姐怎么交代。”任霜有些恼，他推着梦生的肩膀：“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困了。”

　　梦生再次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不用你担心我，任霜，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告诉你，我不是那种缠着你不放的，没了你就活不了的，那种整天嘤嘤嘤、要抱抱的小朋友。”

　　以前那是喜欢他，才会害羞。是喜欢他，才会想尽办法去勾搭。

　　可现在，不需要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又不是她，她自作哪门子多情呢。

　　任霜被她气得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果然，藤梦生心满意足，步履轻盈地沿着路边蹦蹦哒哒。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影愈行愈远，终于，在即将到达拐角时，任霜跟了上去。

　　他还是放心不下。

　　梦生知道他跟上来了。她也不回头，也不说话，就只是噔噔噔往家走。直到她进了楼道，直到几分钟后，家里的灯亮起……

　　任霜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2017年惊蛰的晚上，依然有许多人在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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