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风

　　姬文鸢为父亲的病逝心痛万分，但是获得新生儿的喜悦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这种悲伤，她知道父亲临走前是欣慰的，是安心的，这也令她欣慰，令她安心。

　　这种带着淡淡忧愁的喜悦日子刚过到第三天，边疆叛乱的消息就快马加鞭传到了锦州城。

　　这叛乱来得很急，又没有一点的先兆，因此锦州城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叛乱究竟因何而起。

　　叛乱自西南边境而发，一路向北袭来，沿途已卷集起一万人马，当下正浩浩荡荡向锦州城进发。

　　克焉王此时刚好在行军途中，离得不远，已亲自率领七千军队向叛军的方向进发。

　　译康一面命人快马加鞭去向陶李两位将军通报军情，一面匆匆拾掇，打算连夜赶回集水去。

　　译康收拾行装的时候，姬文鸢就倚在床头上，在烛光中默默注视着丈夫的行动。刚刚经历了元气大伤的产子历程，又失去了父亲的她，实在不愿意丈夫在这个时候离自己而去。

　　译康自然也不愿离开。他仍然担心着月子中的妻子，又舍不下活泼可爱的儿子。这一遭，少不了一番难舍难分，两个人眼泪都流了不少。一直到了卯时，译康才上马离去。

　　天色蒙蒙亮起。

　　姬文鸢透过窗户纸看出去，庭院里空空荡荡。过往那不到两年安稳幸福，享尽了天伦之乐的日子，现在想来，已经像是一场美梦。

　　或许是月子中的人容易悲观怨懑，情绪总是起起落落。

　　姬文鸢想不到的是，从这一天开始，更加起起落落的日子，就已经等在后头了。

　　身在太后宫中的木庭素，也第一时间得知了兵变的消息。

　　虽然这件事说起来与她并无干系，但是这天晚上，她也像姬文鸢和芮安柔一样彻夜未眠。

　　三天前，太后收到了御医的来报，木庭素也跟着第一时间得知了姬文鸢平安诞下世子的消息。

　　太后其实多次提议让木庭素回侯府探望丈夫。毕竟她的侄女有了身子，总不好把还未有身孕的新妇长期地留在宫中，让人家夫妻分离。

　　但是木庭素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抓住了这次机会。

　　她并不直言自己不愿意回侯府面对丈夫，只是在每次太后提起让她回府探亲的时候，都使出绝妙的招数，不是亲手制出能让太后胃口大开的山楂白玉糕，就是用竹子做出能够自动采集露水用以烹茶的别有情致的小玩意儿。

　　这样一来，太后对她越发的爱不忍释，自然舍不得她出宫，进而渐渐地不再提让她回府探亲的事。

　　木庭素极力地留在宫中，一则能够躲避那令人作恶的丈夫，二则可以多开些眼界、学些宫中的规矩和谋略之术。

　　三则，也是最为重要的，则是能够在这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继续图谋。

　　木庭素非常清楚，她是不可能为张士为诞下孩子的。

　　因很简单，身为医官的木齐礼发明了一种方法，让女儿不必真的被那老头玷污。

　　这是一种迷药，木齐礼管它叫梦鸾散，只迷血脉不宁之人。

　　到了行房之时，木庭素只要心如止水，待那老头心神躁动，就把扑了药的手帕子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抖，对方就会被迷昏了过去。

　　而这药的绝妙之处在于，对方醒来的时候，会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行了那鱼水之欢。

　　木庭素就是用了这一招，一直撑到了被召进宫侍奉太后。

　　她想起出嫁的前一夜，整个木宅上下情绪十分低沉。

　　她正坐在床沿上，为明天以后的日子发愁，父亲木齐礼突然来到她的房中，将一个小小的棕色纸包交给她，并嘱咐了她用药的方法。

　　这些话一说完，木齐礼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

　　“女儿，你受委屈了！是为父无能！”

　　木庭素看着明暗不定的火光中，父亲沧桑疲惫的脸孔上老泪纵横，心中更加酸楚。她连忙俯下身，将腿脚已经有些发钝的父亲扶起来。

　　“爹爹，你莫着急。有了你这一招，我总能撑些时日，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图谋。这一去毕竟是在侯府之中，也算是显赫，女儿总会有办法的。”

　　父亲送上的这份意外的秘技让木庭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不过他却不是当晚唯一一个给木庭素指引了另一条出路的人。

　　司徒保也在那天夜里找到了木庭素。

　　那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光明正大地拜访，而是连田生都没有带在身边，独自一人悄悄潜入木宅的。

　　木庭素还在一面慢慢地吃着每日睡前必吃的药膳，一面望着嫁衣出神。突然间，房内的烛火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司徒保推门而入。

　　这一回田生没有跟着，只有司徒保一人，身着一袭黑衣，神色匆忙，身上还带着夏季园子里的暑气。

　　这一回，木庭素脸上的惊诧和语气中的欣喜，却是货真价实的了。

　　“保兄！”

　　司徒保却不说话，只顾着在她的桌前坐下来，咕咚一口就将面前茶盏里剩余的半盏清茶喝得一滴不剩。

　　木庭素看着他，只见那一仰头的豪情之间，男儿的英武气概在颈间尽显，令她也一时口干舌燥。

　　但是多年来的训练并不是白费的。只消半分钟，她便冷静下来。

　　司徒保喝了茶，仍不说话，只是两手握了拳摆在双膝上，眼睛也并不看着她。

　　木庭素默默查看他片刻，轻轻地开口试探。

　　“珩哥哥他……”

　　司徒保果然拍案而起。

　　“你明日就要嫁给张士为那老头做续弦，现在也还只是想着珩兄吗？！”

　　木庭素啜喏。

　　“你为何要对那崔玄言听计从？你为何不多替自己谋划？”

　　“我……”

　　你就算不肯嫁给张士为，也绝不会坏了珩兄和郭家女联姻的美事，你何苦白白牺牲啊！”

　　原来司徒保误以为她之所以答应嫁给张士为，是为着成全崔珩的联姻。

　　既然在司徒保的心目中，自己的形象竟然如此纯洁崇高，那么木庭素也不打算去纠正他。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极力地将到了眼眶边缘的眼泪，又逼了回去。

　　像司徒保这样的男子，必定不会喜欢那些动辄哭哭啼啼，没个主心骨的女人。

　　木庭素缓缓抬起头，对上司徒保焦灼的视线。

　　“我意已决，请保兄不必挂念。”

　　司徒保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一把便握住了木庭素单薄的肩膀。

　　“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的肩膀被握得生疼。

　　“保兄请自持！”

　　司徒保放了手，却仍然咄咄逼人。

　　“素妹可不要说，你是真心想要嫁给那老头。你就是说了，我也不信！”

　　“我只希望珩哥哥一生幸福安康，旁的都没什么所谓。我心已死，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司徒保叹一口气。他低下头注视木庭素，眼神头一回如此温柔。

　　“既然如此，你便嫁给我吧。”

　　木庭素的心脏突然像是一脚踩空般，跌落了下去，却又在下一秒钟，乘坐着七彩的蒲公英飞上了云霄。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一股悠然的芳香在这一瞬间失控一般地弥散开来。

　　“你……你说什么……”

　　司徒保目光如炬，在闪闪烛火的映照下坚定无比。

　　我说，既然你认为嫁谁都已无所谓，那么便让我来照顾你一世。”

　　木庭素被这炽热的爱意包围，只觉得舌头打结，双膝发软。

　　“素妹，我已去请求了珩兄，而他自知已无法保全你一生幸福，便将你托付于我。从前我不说什么，是因为你与珩兄两情相悦，而我断不会做那横刀夺爱之事。而现如今，珩兄已经成亲，而你又被逼要嫁给张士为，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今夜就离开锦州。城郊会有人接应，我们可以一路到西北去。到了关外，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形迹。我会教你骑射，你也可以织布、制衣裳，我们还可以驯马，驯野兽。等到事情平息了，咱们就去周游列国，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倚花弄木，成双做伴，吃喝玩乐，了却余生，岂不是快活！”

　　木庭素的胸口中，渐渐地弥散开一种交织着欣喜的淡淡疼痛。

　　她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动了心。

　　从那日他毫不顾忌地让贴身随从将荷花锦送进府上的时候起，木庭素对司徒保，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算计而已。

　　此时此刻的她，看着面前这个热情如火的俊朗少年，内心有了一瞬间的软弱，险些就要把持不住，以身相许。

　　他是如此的坦荡，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么举手投足间都丝毫不加掩饰，就任由那爱意在空气中弥漫。

　　然而这种清心寡欲，平凡逍遥的隐居日子，到底并不是她想要的。她还是无法放弃这世间的繁华与荣辱。

　　更何况，哪怕是明媒正娶进门做正妻，不能袭爵又没有野心的司徒保都不会是她的选择。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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