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春日里草长莺飞，清风拂爽，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当然要三三两两相约着去镇外踏青赏花，再趁这难得的顺风好好放一阵纸鸢。
　　只是出门游玩自然少不了吃吃喝喝，虽然都携了家里准备好的，但走在镇子里瞧着各家光鲜亮丽的点心，便总忍不住想买上一二块解解眼馋。
　　“咦，这黎记是先前做那红翡糕的铺子是不是？”
　　一鹅黄襦裙的女子指着一角的铺子问道。
　　同行的女子身着湖蓝长裙，闻言想了想道，
　　“好似是，我记得那红翡糕里掺了蘋果肉，吃来还挺有清香之味，一块卖三文也并不很贵，你先前没吃到罢？不然咱们去买两块尝尝好了。”
　　“好啊，哥哥在这儿帮我们看着行李，拿过去挤坏了可就不好了。”
　　襦裙女子欣然应允，将手里宝贝的美人纸鸢交给自家兄长，又将长裙女子怀里的纸鸢也一并交予，
　　“你可把我俩的纸鸢看好了，千万别弄坏啊。”
　　做兄长的男人面对自家妹妹的不信任也是苦笑两声，却还是很有长兄风范的爽快应下，
　　“放心罢放心罢。只是你们该快去快回，不然去晚了可就占不到好地方了。”
　　“晓得了晓得了。”
　　儒裙女子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和蓝裙女子手挽着手一起朝黎记走去。
　　只是二人走到距黎记尚有数尺之遥之处，一股浓重的香甜气息便已飘入鼻尖。
　　“好香！”
　　两个女子相视一眼，抬步进铺，却见素来门庭冷落的黎记今日竟破天荒的已排上了长龙，熙熙攘攘的颇为热闹。
　　“黎记生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蓝裙女子瞧着便是一愣。就是上次卖红翡糕的时候也没排起这么长的队伍，眼见着都要挤出铺门去了。
　　先前的红翡糕虽然滋味不错，却到底比酥味轩和刘家的差了些，只是胜在滋味新奇模样简致。价钱虽比往日稍贵，却仍逊于酥味轩之流，总而言之买来还算划算，因而还有些人捧场。
　　只是对于家境宽裕的人来说，黎记这点点心放不进眼中的。
　　虽然黎记之前一再放出要出新品的消息，算一算也就是这两日，然蓝裙女子并未予以厚望，却不想今日竟有这般多人来捧场。
　　不过嗅一嗅鼻尖愈发铺天盖地的香气，倒也不难想通。
　　只是……
　　黎记什么时候能做出这般点心了？
　　襦裙女子闻言踮脚瞧了瞧前面喧闹的长龙，眼疾手快的拽住身边心满意足抱着点心大步向外走的小媳妇儿，
　　“今天黎记是卖甚么好点心么？怎么这么大清早就有这么多人排队了？”
　　那小媳妇儿猛地被拽住也不恼，下一刻却竟是脚步一转排到了两个女子身后。
　　儒裙女子瞠目结舌，指着她手里的油纸包问道，
　　“你不是买到了么？怎么又过来排队？”
　　小媳妇儿也不多说话，只是笑着稍稍把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些，待到油纸包里点心的全貌尽数展现在两人面前，儒裙女子再也忍不住惊呼一声，
　　“好漂亮！”
　　碧翠如深湖的点心却意外的通透如清泉，奈何里面的馅料却又似云里雾里看不真切。表皮上的金色纹路堪称画龙点睛之笔，舒展在底座上如仙宫玉枝，将将要滴落琼浆玉液。
　　蓝裙女子也是满面讶然，黎记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厉害的点心？就是放在酥味轩这样的大铺子里只怕也能独当一面做一样招牌了。
　　“对罢？”
　　小媳妇儿面上激动之色不掩，
　　“不禁闻着香，瞧着好看，吃起来味道才是一绝！只可惜黎记说了，这锦绣酥一人顶多只让买三块儿，我才只好再过来排的。不止是我，前面的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重排过来的！”
　　儒裙女子捏了捏自己两颊的软肉，一双秋水剪瞳里水光粼粼，
　　“可是不会被认出来么？这么多人都重排的话，被发现也很容易，黎记也会卖么？”
　　小媳妇儿才神秘的眨了眨眼，一个扎了冲天辫的男娃便跑了进来跟到小媳妇儿身边，
　　“娘，我来啦！”
　　小媳妇儿喜笑颜开的让开位置把小儿塞进去，只这么聊了两句话的功夫，其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又排起了七八个人。
　　“娘在铺子外头等你，你再买上一份儿咱回去和爹爹弟弟一起吃。”
　　“哎！”
　　男娃清脆的应了一声，乐呵呵的排在了队伍里。
　　儒裙女子看的一乐，回头对好友笑道，
　　“看来还真是能好好期待一番了。”
　　蓝裙女子却是摇摇头不以为然，
　　“香气都散发出来，还能剩下多少留在点心里？只怕吃起来只是金玉其外罢了。不过只凭这模样，就算味道一般也足足够弥补了。”
　　“鸫姐姐在点心方面也颇有造诣呐！”
　　襦裙女子捂唇一笑。
　　队伍虽然排的长，却是很快便排到了蓝裙女子两个。
　　当柜台映入视线，纵是蓝裙女子向来沉稳端庄，也是不由得暗自惊呼一声，
　　“好巧的心思！”
　　只见柜台后立着个婆子，正眉开眼笑的给客人打包点心。引人瞩目的却是立在角落里的男人。
　　男人侧着身子立在一口小火炉前，只能瞧见露在外的半张脸有些冷硬。然手上功夫却是极为轻巧，长柄勺顺着锅边一圈一圈搅着，浓郁的白雾便蒸腾而起，追着前面飞起的香气漾满了整间铺子，铺天盖地的向队伍前端的蓝裙女子两个袭来。
　　那甜味浓郁而纯粹，简直叫人神思都要沉溺其中不得自拔。
　　蓝裙女子两个接过婆子递来的两包点心，让到一边却是不急着离去。
　　打开油纸包拈起一块碧色点心入口，蓝裙女子眼角猛地高高扬起，许久才露出个笑，
　　“看着那人像个不知变通的，竟有这般精巧心思。”
　　候在铺外的兄长眼见着日头就要移向中央，两个姑娘进了黎记许久却还不出来，不由得摇头自我调侃，
　　“姑娘们梳妆打扮都等过来了，还等不过这点买点心的功夫？”
　　不过果然该他去买，两个姑娘在这儿等着会比较快罢。
　　才调侃的这般想着，就忽然见自家妹妹提着裙角从铺门后闪现急急向自己跑来。
　　“怎么——”了？
　　半句话还在喉咙里，兄长已经被妹妹用力推了一把，
　　“快去帮我们排点心！”
　　甚么？！！
　　不知所以的兄长被妹妹一步步推到铺子里，候着的蓝裙女子顺势让开空位，
　　“纸鸢……”
　　兄长睁大了眼睛还要说什么，儒裙女子两个却早已跑到门外拆开油纸包大快朵颐起来。
　　排在长队里的兄长欲哭无泪，今日难道不去踏青了么？！！
　　……
　　黎婆子从前铺的火炉上端了粥回来时，饭桌上仍只坐着两人，顿时担忧的皱了眉头，
　　“阿祥都好几日不怎么吃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黎显瞧着属于黎祥的位子空无一人，亦是担心的站起身来，
　　“我去把他叫出来。”
　　话音才落，便见黎祥出现在厅堂门口，眉眼耷拉，一步一步迈的仿似脚腕上绑了千斤坠。
　　黎显连忙上前将人扶到板凳上，
　　“再拼也不能不吃饭，瞧瞧你都成什么模样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撑不到苒夏会你就先得累垮了！”
　　黎婆子跟着附和道，
　　“阿显说的是，你何必这么勉强自己。虽然先前你刘嫂子担心的也对，可最近做的这两样点心都极好，只要你把梅枝糕也好好的做出来，咱们黎家的苦日子就算到头啦！你是不知道今天前铺多少人来——”
　　“娘！”
　　黎婆子正要眉飞色舞的描述一番今日盛景，却被黎祥猛然打断，口中之语顿时噎了回去，偏偏又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招的长子不开心，只好悻悻的住了口坐在桌边，给三个人舀粥喝。
　　“谢谢婶子。”
　　傅堂接过粥碗道谢，黎婆子撑着笑点了点头，却是很快复又垂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仿似只蔫头蔫脑的鹌鹑。
　　黎祥神色复杂的看一眼兀自沉默用饭的傅堂，缓缓在自己的位子坐下端碗吃饭，却是再不看傅堂分毫。
　　傅堂似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喝粥，却是一顿饭下来也不看黎祥几眼。
　　厅中气氛压抑的全然不似今日生意大好。
　　黎显东看看西瞧瞧，虽然注意到黎祥与傅堂之间涌动的暗潮，却也是满头雾水。
　　好端端的两人之间怎么会成这副僵局，莫不是吵架了？
　　可是，因为甚么？
　　厅中气氛过于凝滞，黎显一时也不敢轻易开口，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
　　“哪日还要做锦绣酥么？启朝、徐通那日尝过便一直惦念着，今日铺里生意太好没能剩两块，我还想着再装些去同他们分着吃。”
　　黎祥闻言眉眼一滞，只是很快便道，
　　“马上便是苒夏会，我要专心做梅枝糕，铺子里暂且先维持原样。得劳烦娘多操心灶上，每日要卖的点心就要麻烦娘了。”
　　黎祥侧脸看向黎婆子，只是转过的视线谨慎避过角落里的傅堂。
　　得长子如此郑重嘱托，黎婆子一扫刚刚的阴霾，连连欢喜应下，
　　“你放心，往年这会儿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年娘也会好好操持，何况还有傅小子在，你就放心罢。”
　　“傅堂还有别的事要做！”
　　却是黎祥又忽地出声，打断了黎婆子的欢喜之色。
　　眼见黎婆子讪讪的垂了眉眼，黎祥自知失言的皱了皱眉，却在视线扫及一旁坐着的傅堂时，又僵硬了神色，干巴巴道，
　　“娘做了多年手熟，傅堂到底才来没多久，又是男人力气大，每日窝在小灶房凭白浪费了，让他多出去采买才是物尽其用，小灶房正好挪出来给娘做点心用。”
　　黎婆子喏喏应下。
　　傅堂却是依旧神色不动，
　　“我知道了。”
　　半晌插不进一句话的黎显眉头顿时紧紧攒起。
　　虽然往年苒夏会前也都是大哥要专心练黎记招牌而将灶上尽数移交给黎婆子，可黎婆子手艺一般，铺里生意也因此有所回落。今年难得有傅大哥在，傅大哥做事利落，见识想法都不俗，红翡糕也好，锦绣酥也好，从没少出力。
　　怎么就偏偏把傅大哥游离在外，做的还偏偏如此明显。
　　大哥执掌家业多年，明明从不做落人情面之事。
　　黎显悄悄打量一眼沉默用饭的傅堂，却是不曾看出分毫来。
　　还是有什么……是只有他和黎婆子两个人被瞒住的？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试探的再问，
　　“大哥，锦绣酥……”
　　黎祥却忽地站起身来，板凳被带的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声响把黎显和黎婆子俱都吓了一跳。黎祥扶起板凳，端起自己的碗便回了灶房，面色僵硬同傅堂有得一比，
　　“我还要做梅枝糕，你们慢慢吃罢。”
　　黎显怔怔的看着黎祥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回头想对傅堂说些什么，却是嘴唇嗫嚅几下，到底甚么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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