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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不协调和弦
松下雪子平时鲜少来西城,即便过来,也大多是去卢那庄园作客。只见艾薇与她、维奥莱特并肩走入庭院,穿过满目万紫千红抵达门口,与一位能干、有礼、恭顺的老女仆说了几句话。
一确认斯万—加德斯侯爵夫妇早已出门,此刻正在蒙斯特家族宅邸的拱顶宴会厅里和一干贵客周旋,含笑的玫瑰藤就爬上了她的嘴角,又开出几朵芬芳的花儿来。
她和她的两位好友闪进客厅,见维奥莱特正要往楼上去,连忙出声叫住她:“别上去,维拉,我们在客厅说话就可以了。”
维奥莱特趴在楼梯扶手上对着她:“为什么?我们在一楼大谈特谈私人话题合适吗?”
“就是因为不合适才要在客厅谈。如果我父母在的话,我们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楼上了,所以还不趁他们不在放纵一回?”
“真是句实话!”维奥莱特伸手一拢裙摆,从楼梯降到地板上,飞奔到沙发前坐下。
她看着艾薇和松下雪子坐在她身旁,稍稍把声音压了下去,吐出了一句话,“你们知道吗,《欢舞者》的作者布瑞恩尼特先生在和王国时让一个男学生靠在他的肩膀上长达十五分钟。他当时是受好友邀请去了纩城,也就是雪子的故乡,对吧?”
雪子点了点头,艾薇开了口:“我真没想到,我的这位舅舅私生活一向比安德森河里的水还清净。只是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真不知道我的艾米丽舅妈会想到什么。”
“是啊。”维奥莱特叹了口气,换了种轻松的论调继续说下去,“倘若说真心话,那些拉克维克人对兰瑟斯顿人的嘲笑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对塞布维尔的传统之一已经厌烦透顶了:女性们必须和男性保持距离,只要行为稍有越轨,就会被人在背后指摘许久,和同性怎么靠近则没有人关心。而男性们可以随便靠近女性,只是不能和同性接触过多,否则就会被捕风捉影。而且兰瑟斯顿人最注重事实,如果一位男性邀请一位女性到家里单独共进晚餐,那么她答应是理所当然的,反过来则是不自重。同理,如果一位女性公然和男性同行,她就会被议论,可她要是能拿出她是受到那位男性邀请才这么做的证据的话,就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话。这些八卦准则是我们的重要社交规矩,因为我们总是要说这些话。我并非排斥八卦,但我也不喜欢一天天为了一点小事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好像为别人会不会踩到一只神经质的猫的尾巴担心。我并不想说刚才那句话,可这是没办法的。如果一个平时不是完全不关心八卦的人没有加入到这样‘大新闻’的讨论和传播中来,也许下一个被集中议论的对象就是它了。我今天也算是完成了这个使命,从此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我保证。”
松下雪子想起自己在信中看到过的人名。她没有说话,只是暗自想着自己胞弟给自己信件里的内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分外熟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消失,最后归于沉寂,松下雪子不禁开了口:“请问是有人回来了吗?”
“没错,一定是休回来了。”艾薇一眨绿眸,“真奇怪啊,他平时明明是习惯走这边的楼梯的。”
松下雪子已经不记得接下来艾薇又起了什么话题,只记得在她开始说话后不久,楼上忽然落下了一声声小提琴的拉弦音。
她分辨得出来,这首曲子改编了戏台上梅莎的唱段,将原本迂回低吟的中低音不断升高,定格成昂扬的高音。明明是相差无几的旋律,只是变了调子,再加入一些细碎的顿弓,就完完全全换了躯体,变了灵魂。
松下雪子凝神地听着,琴声在把她往楼上拉,说话声又把她往楼下拽。如果说原版唱段让她凌驾于层云之上,然后被太阳烤灼,那么这个乐段就是将她牢牢系在地面上,只让她在合适的距离上,整个人都被浸泡在阳光中。这实在是件奇妙的事。
“雪子,要不要到楼上去?”艾薇开了口。
“我想还是算了吧,我不想打扰到斯万—加德斯先生的兴致。”雪子笑了笑,“我在楼下听就已经觉得很好了。”
“你这么说就错了,”维奥莱特摇了摇头,在旁边帮腔,“如果我们过去了,那可能是打扰,但你不同。”
“所以你一个人上去吧。”艾薇补充道,“还有,休喜欢开着门练琴。”
松下雪子犹豫片刻,眼光往楼梯方向一转,终于站起来向楼上走去。琴声依旧没有停下,很显然梅莎的唱段已被加长,后面加上的旋律更为嘹亮。
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继续在灯光映照下向里走去,音乐的浪潮正在淹没她。在一间敞开房门的房间前,松下雪子停住了脚,站在安全的距离上向房间里看去。
休.斯万—加德斯,乔治.斯万—加德斯侯爵与朱丽叶.斯万一加德斯侯爵夫人之长子,斯万—加德斯家族继承人,此刻正面对窗外的月夜,把枫木质地的精美乐器放在左肩上,右手则握住琴弓把琴弦的音色激发出来。
以现在的角度,松下雪子只能看清楚他的背影。她仅可以看到他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西装,但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他的面容。
休.斯万—加德斯把父族与母族传承千百年的优势集于一身,无懈可击如一位殿堂中俯瞰信徒的神明。
他生来一副孔哈迪克琼大陆上人们极为欣赏和喜爱的模样,轮廓坚毅,五官深邃,鼻梁高挺,高大而挺拔,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如其他斯万—加德斯家族及布瑞恩尼特家族成员般显示出教养良好,又被祖父培养得有几分军人气概。
他是个金发碧眼的音乐家,然而谁都无法否认,如果将时间倒回到一千多年以前,他就是身着甲胄的英武骑士;如果倒回到八百多年前,他就是最令人崇拜和着迷的剑士;如果倒回到三百多年前,那么他无疑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天才或新派魔法师。
但现在是十九世纪末,时光倒流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设想,于是他便以一个作曲家和演奏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中,而这丝毫不有损于他的形象。
乐曲仍旧在进行,从这一段流淌出来的和弦中,松下雪子能感觉到乐段正在走向终点。她禁不住向前几步,站立在门框旁屏息凝神,只顾着全神贯注地聆听音乐。
就在这个时候,像刮来了一阵狂风似的,和弦错了位,出现了重大差错,随即只能尴尬地停止。
松下雪子因惊讶稍稍张开了嘴。她虽然只专注于学习,甚少了解现在艺术圈中重要人物的新闻,可也能从艾薇的谈话中知道,休.斯万—加德斯向来以严谨认真著称,几乎没有人能从他演奏或创作的乐曲中找出一丝瑕疵,一是因为他技艺高超,二是因为他心高气傲,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几乎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错误。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尝试让对方以为自己并没有听见刚才那个错误,以免让他感到尴尬。
“请问您是——”
房间中中提琴一样的男声直击她的耳膜,松下雪子知道休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好走入房间:“非常抱歉,斯万—加德斯先生,是我打扰到了您。”
休的眼光落在松下雪子的身上,又马上移开。他握住小提琴,背对着松下雪子开口,姿态有些刻意:“没……没什么,这是哪里的话,松下小姐,我本来就想到这里为止的……对了,请问您是和艾薇一起过来的吗?”
“是的,斯万—加德斯小姐和斯佩莱特小姐都在楼下。”松下雪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回答。她知道在这样传统贵族家庭中长大的年轻人面前应该用一般称呼表示异性。
“我就知道。”休站立了几秒钟,把提琴和琴弓安放回琴盒,慢慢转过身来,不自然地呼出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的声音不因心跳频率过快出现异常,“我一会儿想下楼去书房,如果您也要下楼去的话,是否可以等我几分钟?”
“当然可以。”松下雪子走出房间,站到了门口。她见休快步往前移去,闪入一个房间,关上门,几分钟后才带了一本书出来,和她一起下楼去。
她不经意地往封面上一瞧,忍住笑出声的冲动————那居然是一本关于华帝国与和王国戏曲艺术的书。
“斯万一加德斯先生对东方戏曲感兴趣吗?”她不经意地问道,“我看到这个标题时就想到,以前我在纩城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看能剧了,可是我祖父又非常喜欢能剧。我们平时难得见到他,所以每次他过来我都会选择去和他一起看能剧,结果每次看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是啊。”休笑了起来,“如果要我说真心话,我觉得华国戏曲中的脸谱是形态夸张,而能剧中的面具就有些恐怖了。”
“嗯。”松下雪子点点头,面靥上漾起一抹笑意,“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怀念和祖父一起去看能剧的时光。我有些害怕能剧面具,所以一直对它没有太多了解,歌舞伎就不同了。我母亲家里有歌舞伎表演的传统,她一直精于此道,我也曾和她学过几句,只是根本学不出来那个味道。”
他们已经靠近地面,休有些后悔没能早些看到雪子,更后悔他居然一见松下雪子就出了如此大的差错。到达一楼,他与松下雪子向两个方向走去。
他依然有些窘迫,却全然不担心会在别人面前出丑。雪子向来不喜欢乱传别人的丑事,他可以对此放心。
松下雪子回到沙发上,不出她所料,艾薇与维奥莱特都对中断的琴声只字未提。
客厅与书房仅一墙之隔,这可以说是卢那庄园最早主人犯的错误,但至少在此刻休已经不再介意,因为从隔壁客厅里传来的三副嗓音在他看来不亚于三重唱中的三副美妙歌喉。
尽管目光集中在书上,他的听觉却只专注于松下雪子与其女伴的谈话。他听着她略微沙哑,比一般女性声调稍低的声音,还有她说塞布维尔语时标准的腔调———她的发音丝毫不像流行小说里所说的她的同胞那样怪异。
他从一开始就几乎无法正常看书,此刻更是心不在焉,到最后索性把书放下,难得地没有夹上书签。他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站起身来往房间外走去,他已经决定好要谎称自己打算去花园里走走。
很显然,这一次他打算错了,因为他一走出门,艾薇就站了起来对他开了口:“要和我们一起坐坐吗,休?”艾薇在父母面前一般都规规矩矩地称他为哥哥,一旦她使用了如此简洁明了的称呼,就代表她另有所图。
休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然而一看到松下雪子棕黑的眼睛,他就把刚才编好的说辞全部取消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打扰了。”
他坐在了艾薇身边,离松下雪子有一段距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艾薇一看到他,就对他为何要下到一楼心知肚明了。
她看了一眼休,又不露声色地对着松下雪子说道:“对了,雪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来兰瑟斯顿这一年只参加过一次舞会吧?”
“可是马上就要有两次了。”松下雪子说了句俏皮话。
“我记得那一次,那是在雷恩菲尔德吧?我就是在那次舞会上认识了雪子。”维奥莱特适时地说,“那次雪子身上的蓝礼服实在棒极了,我敢说即使是尊神之母的裙袍也不会比那更光彩照人。”
“这要归功于艾丽。她坚持我不应该因为衣着比别人朴素受人嘲笑。”松下雪子补充道。
休因为这句话陷入了回忆。他记得那一天他随同几个朋友去到雷恩菲尔德,一进门就望见一群家世显赫的贵女围拥着一位东方面孔的小姐。
毫无疑问这些出身一流,教养出众的名门淑女个个比她漂亮,看上去比她光彩。可不知为何,他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就好像当一群蝴蝶聚拢到一朵素白的鲜花旁,反而更加显出了花朵的美丽芬芳。
那是个中等身高的女子,看上去和他的妹妹年纪相仿,着一身无裙撑的宝蓝色纱裙,腰间精细的褶皱让他忽略了她腰肢过细的事实。
她的礼服不华丽,这对她而言是件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因为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会把眼光集中在她发上的银质樱花(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东方名为花钿的首饰),耳上生水晶双翼的蝴蝶,锁骨上滚动的珍珠,还有手腕上漂亮的铂金。
她脸上的妆容大方得体,锦上添花,与身上喷的栀子花味香水相得益彰。同时因为不被华服吸引注意力,休也看到了她的举止是如此质朴优雅,气质是多么端庄平和。
那是一种跟他所见到的冷静的夫人小姐们完全不同的气质,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显出一丝慌张。他还不知道东方坐怀不乱的说法恰能说明这种气质,只是由衷地感觉到这个东方来的女士一定不简单。
而此刻,这位小姐就坐在他家中的客厅里,和他所熟识的两位小姐交谈着,说到那次舞会上的经历时只是笑了笑:“那次吗?那位侯爵对我说’不知您可否赏光来敝舍长满冬青树的花园坐坐’的时候,我当然知道他对我有企图,所以我就说了一句’谢谢您的邀请,但英迪格公园的冬青树正美,我想我还是不要打扰您了’。实不相瞒,我到现在还为我当时能说出这句话得意,因为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男性的这种要求。”
休想起那天他上前和她说话,一时陷入冷场,她便以拿葡萄酒为由离开,去和艾薇介绍的“那位侯爵”交谈。不知道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不会为了避免听到这种话一直跟他交谈。
“十一月十日,你要去雷克菲尔德的舞会吗,休?”艾薇带着笑意开口。
“我当然要去。”休马上给出肯定回答。毫无疑问他正盼着再次看到松下雪子着正装出现。
“我知道了。”艾薇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同时想起前几天他在信里告诉刘易斯.布瑞恩尼特他打算推掉这场舞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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