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无情

　　人心是种玄妙的东西，它无法自我欺骗，却极容易在别人的谎言里妥协。它极其的坚定，却又柔弱的可怜。
　　我知道爸妈出于自己疼爱，而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即使我不相信他们的话，却也慢慢的好转起来。从一开始的魂不守舍，恢复到现在的沉默寡言，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进步。但是这都不够，他们能给我的安慰也就局限于此。
　　为了解开我的心结，林老大绞尽脑汁寻医问药。最后决定，带我去和陈山禾作个道别。
　　我是他的朋友，是他生命最后时刻，同他一起的人。我不能这么软弱的躺在病床上，自哀自怨。我要为他作为陈山禾的最后一程送别，不管明天过后，他姓陈姓林姓王，我都祝福他。更重要的是，我要和他说声对不起，要和他爸妈说声对不起。我要我的眼泪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多多少少洗刷一丝我内心的不安。
　　天刚大亮，爸妈就带着我到古榕巷去吊唁。
　　他的遗体停在巷子边，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布棚里。在闽南风俗里，没有过五十岁的人死掉，算早夭，是没有资格进祖厝大堂的。一般来说，有争端的死亡，都不会立刻火花，而是要等到事情圆满解决才会让他入土为安。毕竟中国文化里，死者为大，人家扛着一具尸体去找你讨要说法，就算你再有理，也心虚得很。而陈山禾就静静的躺在布棚的冰柜里，他在等我给他一个说法，让他了无遗憾的离开人世。
　　布棚周围错落着七八张深红色的八仙桌，守灵的人用打麻将的方式打发漫长时光。清晨的阳光落在白棚上，显得颇为寂寥。没有哀乐，没有哭丧表演，没有喧闹的场面。大榕树下灶火熊熊，几个大婶拼命的搅拌着大鼎，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糍粉（地瓜粉）。一旁熬的是特制的配汤，由虾皮，花生，菠菜组成。配汤和糍粉分开来吃，都不算出色。但是两者只要结合在一起，便是世间罕有的美味。在闽南地区，不管红白喜事，都会在早上做上一大锅，招待乡亲。
　　我跟在爸妈身边，由他们领着去见陈山禾的父母。
　　陈山禾的父母穿着麻衣，头上箍着素带，疲惫地趴在布棚里的桌子上。见到我们进来，赶忙站了起来，简单的擦了擦哭得红肿的双眼，说道：“林先生。这么早过来啊，真是辛苦你了。”
　　“陈先生客气了，你们在这边守了两天三夜了，你们才不容易呢。别太难过，要节哀，别伤了身子。”
　　“那有什么办法？我和山儿缘分到了，现在是能多守一分钟，是一分钟。”陈爸爸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了。三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一样虚弱。
　　陈妈妈看了一眼躺在冰柜里的陈山禾，哽咽地安慰陈爸爸：“老陈啊，别说了，山儿会不甘的（不舍得的）。”
　　陈爸爸看了我一眼，说道：“她就是伊凡吗？真漂亮。”
　　陈妈妈示意我们坐下，说道：“你们坐着聊，我去给伊凡拿点水果。”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本以为我会面对他们的责难，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冷静。
　　陈爸爸态度颇为恭敬，给我们三个倒了一杯水，说道：“辛苦林先生了，为我们这么忙前忙后……”
　　林老大不等他恭维，赶忙制止道：“我们今天来呢，主要是来送送山禾。山禾是伊凡的朋友，伊凡在医院为他哭了两天，说什么都要来道个别。所以我们就带她来了，她也有几句话想和你们说。”
　　我看着陈爸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小声问道：“我能看看山禾吗？”
　　陈爸爸有些顾虑地看了一眼林老大，颇为为难的说：“看是可以看，不过你还小，不太适合。”
　　“没事的，我们家不信这个。”林老大并没有借机阻拦我，反而是十分爽快的顺从我的想法。妈妈的脸色不太好，但是也没说什么。
　　我搬了一块小凳子，垫在脚下。九月的天还有些闷热。陈山禾就躺在他自己的冰凉世界里。穿着小西装，小皮鞋，打着小领带，头发梳成大人模样。那对原本惨白的肥厚嘴唇，此刻涂上鲜红的胭脂。他双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神态自若。如果他的眼里有神采，此刻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帅气的模样了。
　　但是我看着看着就哭了。觉得那么好的他，就这样没了。还是因为我一句话而死去的，我简直罪孽深重。
　　我再也不敢再看，从椅子上下来，一转身，噗通跪倒在陈爸爸身前。陈妈妈一进来，见我这样，竟然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一言不发。或许她是清楚的，只是想让我多忏悔一会儿罢了。
　　陈爸爸赶紧伸手要将我扶了起来。
　　我死死的跪着，声嘶力竭的哭喊道：“对不起，是我害了山禾。”
　　“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一个意外。警察叔叔已经给我们讲了经过，我们不怪你，山禾也不怪你，要怪就怪那只猫，是它害死了山禾。但是这是他的命，是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做他的父母。你不用自责，有你这样的朋友，山禾一定很知足。”山禾爸爸泪眼汪汪地蹲在我面前，哽咽的安慰我。那一瞬间，我心中所有的情绪和防备，都崩溃了。搂着陈爸爸的脖子嚎啕大哭。
　　陈妈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林老大，妈妈也都红了眼眶。
　　或许一句原谅，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过于艰难了。直到最后我们走了，她也没有和我说，原谅我。但是在陈爸爸那里，我已经获得了足够多说服自己的勇气，我真的很感谢他，直到几年后，看到他带着他的小儿子在逛街，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上去和他打招呼。即使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他蹲在我面前安慰我的模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和陈山禾一样，有一对肥厚的嘴唇，也有一颗温柔的心。
　　九点多，殡仪馆的车就将陈山禾的遗体接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林老大在开元寺给他捐了一个灵位，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至于我爸还在其他方面出了多少力，我也不得而知，他闭口不谈。我也绝不敢问。
　　我默默地看着绑着白布丧菊花的灵车，在小巷里越开越远。从地上捡起一片榕树叶，盖在眼睛上，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甚至连灵车都看不见了。鞭炮声越来越远，我也离他越来越远。我很想再送多他一程，但是我不是亲属，没有资格上车，只能站在这棵榕树下用泪水为他超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