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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秋已至深,心理学系办公大楼前的银杏落了一地黄叶,时不时有情侣漫步,家长带着稚嫩孩童散步,孩子笑着一路跑过,踩下一路清脆的折叶声。
林牧白沿着老式楼梯一步步走上办公楼,在六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西南向房间,这间房间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迎来主人的关顾,榧门严合,门上一行“高远研究室”却是久违的亲切。
林牧白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高教授。”
林牧白走入高远的办公室,数月没见,高远穿着浅灰色的衬衫,浅棕色风衣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办公室没有一丝杂乱的线条,两旁都是书架,书桌上整齐地叠着论文和样稿,四周浮着一股咖啡的浓香,香气和书籍的清香混和成了一种好闻的味道,这也是林牧白记忆深处最喜欢的味道。
高远从电脑前挪开视线,起身,示意林牧白走向南向的布艺沙发,两人坐在沙发上,相互对看了一眼。
瘦了,
白了。
两位成年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又各自归回原位。
“我听赵小强说了你的情况,但我还想听听你的看法。”高远依着沙发,午后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洒进来,沙发很暖,也很软,让人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林牧白不知不觉也随了高远的坐姿,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好像往日做学术汇报一样说出患者的症状,只不过这次的患者是自己,病情因为专业而更显扑朔迷离。
“最初的症状出现在摔伤住院之后,”林牧白回忆道:“在10月23日我变成了一个叫做陈铮的人,这个陈铮拥有独立的人格,但是奇怪的是在变成陈铮期间,我作为林牧白的意识依然十分清醒。”
一般来说,在多重人格障碍中,患者人格彼此之间是独立自主的,每一个人格在某个时间占据统治地位,称为主体人格,此时所有的情感、思想和言行都按照主体人格的方式活动。当主体人格A转化为B之后,A会失去意识,并且忘却已发生过的事情。而林牧白转化为陈铮时,林牧白还保持着意识及对周遭事物的认知,这一点很不符合多重人格障碍的临床表现。
“陈铮知道你的存在吗?”
“不知道,”林牧白:“我一开始也认为是多重人格障碍,陈铮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格,但是后来重重迹象证明,确实存在陈铮这个人,我变成了过去的他,拥有过去的他的意识、记忆,甚至连行动方式都一模一样。”
“你跟陈铮本人过去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吗?”高远一针见血。
“应该没有,至少在我的认知中没有。”林牧白回忆过去:“没听过这个人,也没见过他。”
“陈铮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什么契机?”高远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陈铮遇到危险,快被一群毒贩用乙/醚迷晕差点晕睡过去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回来了,替换时候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我一直潜在水面下,突然浮出水面的感觉。”
毒贩?乙/醚?高远停下笔,看了眼毫发无损的林牧白,自己不在的三个月,牧白都经历了什么?
“教授?”牧白见高远一直看着自己没说话,心下一凉,强颜欢笑:“我这是不是非典型性患者,没有临床先验,没救了。”
林牧白从小习惯了不让人担心,在遇到师长时,终于无意识地露出了几分不安。
“不会,”高远合上笔记:“我绝对不会让你无药可救。”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说话,有的人说话很大声很急切,却没有人愿意听,有人说话很诚恳,却没有人愿意信,高遥说话既不急切大声,也懒得往语音语调里加入诚恳情绪,但他说的话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就好像过去获得神灵庇护的传教士,天生使人发自内心相信。
这样的人如果不走正道,很有可能成为邪教领袖,或者大型传销组织头头,抑或倾倒众生的偶像明星,而高远偏偏选择成为一名学术研究员,乐得自在地与学生和罪犯打交道,也不知道是学生的幸运,还是罪犯们的不幸。
“综合你跟赵小强的叙述,我认为你的病症不是多重人格障碍,而是同一性人格催眠症。”高远下了结论。
同一性人格催眠症?
林牧白一脸疑问,心理学学问浩瀚无涯,就算博士毕业,也不过手执一叶扁舟,于无涯中探寻未知的界限而已。
高远:“人的大脑具备十分丰富的多重线性联想能力,一首歌、一种香味都可能成为某种契机,让你想起某件事,某个人,这就是记忆锚点最原始的形态,提出这一概念的是一位葡萄牙医师安东尼奥-莫尼斯,”
“他在1923年《大脑神经解构学》一文中指出,高明的解构师可以通过精神分析和行为观测解构A的人格,设计成百上千个记忆锚点,再将设计好的记忆锚点以催眠方式移植入B的脑中,一旦一个记忆锚点被唤醒,剩下的记忆锚点会被激活,也就意味着在B的身体中A活过来了。”
记忆锚点?解构师?
“有人怀着某种目的在你的脑海中设置了关于陈铮的记忆锚点,当你收到某种特定的刺激后,就会变成陈铮。”
“给我设置记忆锚点的人是谁?谁有能力这么做?”牧白一个疑问按下,又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高远:“解构师一方面需要极强的催眠暗示能力,另一方面需要麻醉记忆海马体,伴随着反复刺激强化记忆锚点,通过转化重建,让外在信息成为一种内在生理反应,也就意味着他需要对生理学、心理学、医学有异常卓越的了解。”
我身边有这种人吗?林牧白第一反应看了眼高远,一个眼神过去高远就明了,教授露出一丝值得玩味的眼神:“我的确具备成为一名解构师的条件,不过,如果我要对你下手,恐怕会植入一些别的内容……至少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拳师。”
“那你会植入什么?”林牧白又一个好奇眼神过去,这回高远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如烟雾般飘散开来,丝丝缕缕洒在牧白眼眸处,唇上:“你要真好奇,可以跟我回哈佛继续做研究,既研究我,也研究你,我们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加深了解,不过……”
“您说什么我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人格催眠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就算是我,要在你的脑中设置陈铮的记忆锚点也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每周三到四次的反复强化,每次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你有没有想过过去谁有可能对你做这种事?”
林牧白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人,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否决掉,他绝不可能害我,林牧白摇了摇头,又觉得高远看透了自己,明白自己的恐惧,连残存的执拗都看得一清二楚,却什么也不说,静水流深地坐在沙发一角,继续用他那双黑如墨的眼睛,从容地打量自己,一切让林牧白懊恼,包括智力上的挫败,经历上的稚嫩以及心态上的拙躁。
“牧白,不用着急,你的人生有属于自己的步调,按照适合的速度走,总有一天能接近你想要的答案,你愿意寻找的真相……”高远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缱绻,只要他愿意,他能用声音调整人的情绪,抚平伤痛,振奋人心,甚至勾起情/欲:“我们都可以一起找到答案。”
高远的声音越来越轻柔,他侧身靠近牧白,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林牧白的头发,仿佛七年前哥哥宠溺小孩的动作,唯一不同的是,孩子长大了,哥哥的目光夹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伸手的动作少了些敷衍,多了些爱抚的缠绕,绕指揉碎了缠缠绵绵。
林牧白下意识地躲开。
“教授……我…昨天没洗头。”牧白看了眼高远,勉强解释了躲避的动作。
“你头发上沾了点碎叶,不碍事,我不嫌弃你。”高远抽回手,翻手露出指尖上一点银杏碎叶,残叶弹进烟灰缸后迅速变得冰凉,四周恢复了严谨的、冷清的学术气息,仿佛林牧白只是一个求助的学生,高远还是虽然亲切,却有一定距离感的教授。也不知方才那点温柔是有意还是无意,林牧白是想多了还是想少了。
空气变得有些微妙。
林牧白看着烟灰缸里残留的那点银杏叶,高远看着林牧白,两人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声音在办公室游走,忽然间,林牧白的手机响起一首高八度的《嘻唰唰》,那是属于花赫连的专属主题曲,就算不去在意,也雷打不动,霸王催命似地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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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牧白前脚刚到,花赫连后脚就到了心理学系的办公大楼,停了车坐在悍马里,堂堂花盛集团总裁一表人才地下巴抵着方向盘,每隔三分钟就眨巴这大眼睛往办公大楼瞅,瞅一次,憋屈一次;瞅一次,牙痒一次,原因无他,全因心上人跟大情敌正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天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白白,我不是不相信你,花赫连委屈巴巴地望着车台前和牧白在江之岛的合影碎碎念,我是不相信高远那个混蛋,要是他兽性大发怎么办?他还是个医生,万一拿药迷晕你怎么办!?对对,高远这种斯文败类的确有可能干这种事!
花赫连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在车中比划拳脚,哼哼哈嘿!打开车门,撩起长腿,恨不得撸起袖子冲上楼去把高远狠揍一顿,揍成猪头那种,不过之前答应过白白不能耍性子,外头滋溜溜秋风一吹,花赫连又关上车门恢复理智,不能降低自个儿在白白心目中的形象,男人大丈夫就一个字,忍!忍着不打电话,忍着不冲上楼,忍着不冲上楼把高远揍一顿,乖乖坐在车里听音乐玩连连看。
不过大个心里有事,抖腿听音乐玩游戏都不能转移注意力,等待期间手表一共看了32次,汽车眼镜盒翻了18次,挡风玻璃窗喷水洗了11次,“好言”劝退说“这里不准停车”的保安4次,烟偷偷抽了2支。
啊哈!忍不住了!花赫连快要掀翻悍马的时候,终于给白白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林牧白就下到大门口,天色已黑,昏黄的灯影照着影影绰绰的银杏树,不远处一个大个儿像只哈士奇似地冲了过来,手里挥舞着手机大叫:“白白,这回我忍到八点了!”花赫连一把抱起林牧白,邀功道。
“好,了不起,了不起。”林牧白头抵着花赫连的肩,哄小孩似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推开花赫连,秀眉紧促:“你又抽烟了?”
“啊?刚才保安来借火,”花赫连装傻:“是不是那时候串了烟味?”
林牧白聚精凝神,从花赫连衣领摸下点烟灰,证据确凿人赃并获:“骗子。”
嘿嘿嘿,花赫连露出小可爱求原谅的表情,正准备十分不要脸地哄媳妇时,见到高远从正门阶梯缓缓走了过来,花总的脸色一变,立刻恢复成外界常见的刀枪不入霸气冷酷总裁,派头十足地说了一句:“高教授,好久不见。”
“我觉得还不够久。”高远看了花赫连一眼,他比一米八五的花赫连矮上八厘米,但是气场却更加深沉内敛。
教授看也没看花赫连一眼,径直走过大汉,来到林牧白面前,叮嘱道:“牧白,我有一种预感,你身上的人格不止一个,如果下一个人格再出现的时候,要注意观察四周的刺激诱因,如果当时条件允许的话,请尽可能联系我。”
什么话刚才不说,特地跑下来说?分明找事。
花赫连眉头一扬,连忙搂过牧白不由分说地把媳妇塞进车里,拉紧车门,装作听不见林牧白在车里叫喊:“我会照顾好我们家牧白的,不用教授你这个外人费心,”说完又客套了一句:“教授,我还要带白白去吃他最爱的江宁小馄饨,看你还要加班,下次再请你吃饭,我们先走啦。”
说完,一屁股抡上车,脚踩油门呼哧呼哧地跑了。
高远目送悍马离去,待汽车扬起的落叶平息之后,高远换了一副表情,仿佛刚才一直戴着的一副名为高远的面具脱落了,在仅有的一瞬间露出了真颜,这副真实的面孔既不像高远般神秘莫测,也不像高远般游刃有余三言两语挑拨人心,而是面无表情,冷漠如死灰,身上带着游离于人间外的疏离感,仿佛喜怒哀乐与他无关,生死与他无关,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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