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子虚兀自劝着岚期不要跟着我“送命”，岚期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叨叨叨许久，子虚问岚期：“我说的，你可都听进去了？”
　　岚期点点头：“一字不漏。”
　　子虚欢喜道：“好师兄，我就知道你会听我的话——好啦小水鬼，出了院子一直右拐，遇到一丛牡丹花，就左拐下山吧！师兄啊，我们下午回天问山吧，天玄子备了好几坛青云醉等着我们呢！”
　　我：“……”
　　想杀人。
　　我张了张嘴，终是闭嘴了——我要骂的话，子虚一定会搞死我的。
　　算了算了，没了岚期或许是一件好事。和他相处这些天来，我也发现他有时候虽然脾气十分不稳定，可是我总感觉他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的城府并不浅。
　　我对岚期道：“上神，我走了。”
　　岚期对我微微一笑：“等我一会儿。”
　　等他……他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岚期！”子虚瞬间炸毛，提着岚期美人的领子对他吼道：“我说的话都叫狗听了，是不是？！我叫你几声‘师兄’你就觉得自己厉害了，是不是？觉得自己连个情劫都渡不过，你就急着去找死了，是不是？！”
　　声声嘶吼都带着浑厚仙气，我被震得差点跪在地上——神仙发怒都这样恐怖么？
　　岚期神色未改，只是道：“其实你知道将寤是毒，对么？”
　　子虚闻言，本来因为愠怒而略显潮红的脸几乎在一瞬间就惨白至极。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二人，唯恐他们忽然反目。
　　死一样的寂静中，子虚蓦地轻笑一声，对岚期道：“师尊说的没错，岚期是冰魂雪魄，却是初春回暖时的冰雪——你执意要跟着她走，我也不拦你了。”
　　他放开岚期的衣领，忽然转头对我道：“小水鬼，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勾引了岚期，但是我希望你值得让他以身犯险。那条龙的下落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只会告诉岚期一个人，你先出去。”
　　我点点头，走出去了。此时太阳半个身子已经从东山之上爬了出来，露出通红的半个脸庞。清风过林，百鸟呼应。
　　死劫……子虚说岚期的情劫还没有渡过，现在又要跟着我去闯鬼门关。那情劫应该和青楸有关，岚期始终认为我就是青楸，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历着本来能躲过的死劫……他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陪我找人么？
　　我此时也不免有点困惑了：我是从极渊的水鬼，我为什么会成为从极渊的水鬼啊？我是青楸吗？我是棋子吗？
　　若是岚期仅仅把我当成青楸的影子，她的替身，那行，我认了；可我若是真的是……岚期和青楸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何以让他如此痛彻心扉呢？
　　离龙在狱……月盏说他的家在地狱。
　　这个死劫，怕与月盏脱不了干系。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甚至连岚期都没注意到。
　　岚期拍拍我的脑袋，对我道：“那条龙，我知道在哪儿了。”
　　我小心翼翼问：“在地狱，是么？”
　　“不必试探。”岚期淡淡道：“子虚说要和你说一些事，去吧。”
　　我惊恐地摇摇头：“他要是把我灭口怎么办？”
　　“放心，他不敢碰你。”
　　我惶惶：“你怎么知道？”
　　岚期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长得丑。”
　　我：“……”
　　是，也不晓得是谁可怜兮兮地要抱要牵长得丑的我……
　　我顶着巨大的惧意一点点磨蹭进了小筑，唯恐子虚突破极限对我这个壮志未酬的水鬼下手。
　　子虚见到我这幅模样，反而笑了。他对我招招手：“过来，你长得这么丑，不配我出手。”
　　这个颜狗！
　　我又一步步磨蹭过去，子虚不耐烦，广袖一挥——
　　子虚上仙，能不能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跪在你榻前？
　　“我现在对你施了定身术，以免你听了后面的话闹出什么动静，把岚期引来就不好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岚期的情劫了。
　　岚期被天问师尊捡到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娃，但是这个娃天赋不得了，可以说是万年一遇的修道奇才。天问将他带回了天问山，悉心教导，总盼着岚期能飞升得道，到时候他们天问山也算上面有人了，前途势必一片大好！
　　那时候天问也是个潜心修道的年轻人，虽然修为很高，却只收了一个弟子。岚期是他收的第二个弟子，但无奈他年龄太小了，以至于后来岚期的十二师弟都比他大十二岁。那些年长的弟子要么嫌他是个小孩儿，不愿跟他玩；要么就嫉妒岚期那逆天的根骨，恨他恨得牙痒痒。岚期么，又是个腼腆娃，不会主动。
　　子虚见到岚期的时候，他们都才十二岁。子虚算是岚期的小师弟，但是岚期只比子虚年长四五个月，两个同龄人在偌大仙山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据子虚回忆，他见到岚期的第一眼就以为岚期是一个小小谪仙人：凡人，特别是孩子，脸上是决然不会出现那样淡漠渊放的神色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姑射神人，传说肤若冰雪，御风饮露的神人。
　　现在想想，那时候岚期已经很压抑了，不然小小年纪，哪能孤寂到那种地步？
　　子虚虽然是岚期在天问山上唯一的朋友，但奈何他之前受到的阴影太大，导致这娃有了朋友，还是一天闷闷不说话，看起来冷得跟冰雪雕出来似的。子虚呢，他常常被师父要求闭关，一年也见不了岚期几回；是以岚期的情况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因为年岁的增长愈发严重。
　　岚期唯一的爱好是丹青，水墨画魂。山水在他的笔下成了纸上文章，却被师尊以玩物丧志为由，尽数烧了个干净。
　　子虚想了想，说：岚期啊，我带你去找女人吧。
　　下了山，走在街上，一个女人从楼上一跃而下，直接在岚期面前开了花。听闻那个女子昨天刚被自己的丈夫卖进了青楼。
　　那天之后，任凭子虚怎样说，岚期都不肯再下山一步了。
　　终于，师尊不小心走火入魔，经脉尽碎；本来还可以活下去的，可是他在岚期十八岁生辰那天，用唯一能动的唇齿，咬舌自尽了。两个月之内，天问山乱成一片。岚期在灵堂长跪的时候，外面争夺掌门之位的师弟们打得头破血流。
　　两个月之后，三师兄思考着要不要把小师兄赶下山的时候，岚期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师弟，照顾好师尊。
　　师尊已经死了，怎么照顾呢？
　　再次见到岚期的时候，已经是四年之后。与之前抑郁的少年大不相同，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眉目间尽是初春时候的暖意。
　　岚期是很温柔的人，这一点子虚一直都很认可。
　　二十二岁修得仙骨，位列上仙。莫说一个天问山了，整个仙界都震惊了。连续数日，昆仑飞来的玄鹤一直都盘旋在天问山。
　　子虚问：你为何不去九重天阙呢？
　　岚期望着天：九重天阙……很冷吧？
　　岚期一如既往地沉默，可是眉宇间却再没有了以往的阴郁。东山的初阳冉冉升起，一曲《东君》荡漾在云海之间；离霜花开的时候，他时常会吟诵：
　　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
　　又一年，飞升上神，六界哗然。
　　岚期终是离开了天问山，离开的时候，漫天离霜。
　　子虚也飞升成上仙，岚期说的没错，九重天阙很冷。
　　天界也不是那么太平，至少对于上神岚期来说，是一个是非之地。他既受天帝封神，理应庇佑天界，可是后面许多事都让天帝对岚期“另眼相看”。
　　魔界因为夺嫡之争，乱了，让岚期带人铲了魔界，他不肯。
　　天帝之女雨临，精妙世无双，欲与岚期欢好，他不肯。
　　曦族因为犯上作乱，毁了神木扶桑，让岚期平定叛乱，他不肯。
　　三百年前，天帝告诉岚期，你的情劫到了。岚期下凡了。
　　雨临在岚期的情劫中，失去了半身修为。
　　回到天上后，岚期为了阻止天帝对曦族灭族，差点就提剑斩了天帝，还是雨临求情，他才扔下玉钤，回到了姑射山。
　　而今，仙魔皆知岚期上神的情劫应在了公主雨临的身上。其实只有子虚才知道，岚期的情劫还没有渡过，而且是应在了一个叫青楸的女子身上。
　　子虚凝视我良久，才道：“岚期是不是以为你就是青楸？”
　　我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子虚露出一抹古怪的笑，说了一句让我肝胆俱裂的话：
　　“你不是青楸，青楸已经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的意思就是，这世间千世轮回，这人间万次离合，岚期再也不会遇到青楸了。
　　岚期并非丢了他的青楸，而是世间再也不会有青楸这个人了。
　　“我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子虚声如寒冰：“水鬼，你给我听清楚，岚期和曦族的灭族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从极渊的河伯，还是曦族的皇室遗脉，但凡曦琅迁怒于他，但凡这死劫真的应验了——你当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
　　我此刻忽然有些庆幸被子虚定了神，不然我一定会瘫软在地上。
　　要我保证岚期不会受到伤害？怕是只能赌上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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