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尘传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白雪覆盖了整个漫林城，而这雪已经下了半月余了，城中还尚且安好，附近的村庄中，却不时传来有积雪压塌房子的事情，许多人无家可归，甚至发生了有人冻死野外的惨事，方丈也不时布施，但都收效甚微，寺里也收了一批新弟子，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儿童，在这里好歹能吃碗饱饭，我负责教导他们寺里的规矩和僧人的禁忌，这些孩子虽吵嚷，也不是屡教不改，大约只是活泼了些，”说着看了一眼小童，小童被看的莫名，不是说故事吗？怎么看着他呀？
　　惠清微笑，“那日我去后山，发现一干小师弟也都在，都围着一个破箩筐，我上前去，还不曾开口，眨眼人都散尽了，我打开了箩筐，是一只雀儿，一只，美丽的雀儿，碧翠的羽毛，纤长垂地，眼睛上方和翅膀尖还带了点嫩黄，看到他，我竟想到了经文中所写的孔雀明王，这样的确雀儿，注定不凡，但它似乎受了伤，翅膀颤动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看来是师弟们捉住的，他们还是玩心太重，明日还是多教些静心的经文，我这样想着，但这只雀儿又不能放在这里不管，于是我将它带回去疗伤。”
　　古刹威严耸立于群山之间，偶有阵阵诵经声传出，同山间的流水，林中的鸟鸣，置身于此，恍若置身于佛国。
　　距离惠清捡到那只雀儿已过去了一月有余，当初它被夹伤了翅膀，现下已经好多了，拍了拍翅膀逐渐能飞一小段了，刚同它相处时，还总被啄上一口或者被抓上一下，日日带着伤口的手，看的师父师兄心疼不已，劝他换个人养，他却说“佛家普度众生，既然由我遇见了，便由我来度它，连一只小小的雀儿都度不了，我又该如何普度众生。”说完回去，对着那只雀儿念他的经，众人皆无法劝阻，鸟雀养就养了吧，总比日后生出心魔来的好，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日后这小小的鸟儿，能对他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惠清省下的口粮也没有白费，小小的雀儿渐渐长大，从婴儿拳头大小，长到了成人巴掌大小，也已经习惯在他掌心、肩上、甚至是头顶上玩耍，现在掌心梳拢羽毛时张开双翼，毛绒绒的一团，令惠清内心触动，这只雀儿，会同他一起进食，他背诵经文，雀儿就绕于旁飞舞，他做功课忘了时间，雀儿轻啄提醒，寻常时他们二者必是一同入睡一同清醒，他从未与另一个生灵如此亲近的相处过，即使是师父也没有，这是他第一个救助的生灵，也是第一个如此依赖他的生灵，不知不觉对它除了慈悲，还带上别样的情感，只是惠清自己还未发现。
　　不知不觉，冬季已经过去，随着积雪的退去，这只雀儿的伤也完全愈合，每日缠着惠清在他周身上下飞舞，一时间被鸟儿缠着的惠清也成了寺里的一景，来庙中礼佛的信众见此，觉得雀儿是佛祖的信使，于是掀起了养雀之风，一时间郊外连只鸟雀都难见到。
　　可除去其他鸟儿不说，麻雀并不是那么好养的，寻常人家，饲养麻雀少有存活，笼中之雀不过几日都命绝其中，即使有养活的家庭，转手卖于他人，也活不过几日，又人捕捉一对麻雀，期望于这一对夫妻可以存活，却不料，第二日看到的结果夫妻互啄后开膛破肚的尸体，麻雀生性高傲向往自由的生物怎会甘愿屈就于人们的铁笼内，这时民间一只漂亮可活的麻雀成了炙手可热的商品。
　　因为自己饲养雀儿造成了大量麻雀的死亡，这件事传到惠清耳朵里的时候，他想的不是自己造了这么多的杀孽，害了那么多的生灵，而是原来雀儿不能在人的身边活的长久，若它继续待在自己身边，是否有一天悄无声息的就死去了，惠清不能让这样事情发生，而惠清不知道的是，他自己到底是不愿徒增杀戮，还是不愿看着雀儿死去。
　　于是这回在谁都没有开口劝他放生的时候，惠清带着雀儿来到了后山，面对着同样威严的巨佛，他头一次感受到了渺小，他非明王，雀儿也非孔雀王，他们二者间横跨了天堑。
　　诚心跪拜后绕过了佛像，惠清带着雀儿走向山林更深处，直到山中那棵最大的树下，将它安放于枝头。
　　雀儿歪着头轻啼，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疑问，他们来这里干嘛？
　　“雀儿，你我尘缘已尽，因果已了，就此别过，我知你不是凡鸟，同你说话也听的懂，我救你本是还的师弟们的因果，你也不必来寻我报恩，”惠清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留在枝头的雀儿泪水润湿了眼眶，扑扇了几下翅膀没有离开原处，当终于看不见他身影时才发出了啼血般的悲鸣，惠清听见着一声停下了步履，最终还是朝着原路返回。
　　惠清送雀儿离开后，即刻开坛讲座，告诉众人过度捕捉鸟雀实是有违天和，规劝众人放生，这才抑制了狂热的捕雀之风，城镇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时光流转，距离与那只雀儿的分别已有一年，平时的日子仿佛没什么变化，一样念经，讲课，敲钟，却时不时会到后山佛像前站上一会，人都道他是在感悟佛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站在这里是在怀念着些什么。
　　一日，惠清正在院中扫着落叶，为了不被人打扰，他的院落偏僻，又为了不让师弟们多受劳累，都是自己打扫院落，刚扫完了屋檐下的叶子，还未曾抬起头来，突然有一片黑影将他笼罩，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背后将他拥抱。
　　惠清也没有惊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好像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你怎么来了？”语气像是同一个熟稔的老朋友谈话，那人禁锢住他的手脚，压了下来，两人一同倒在带着清淡香气的落叶堆中。
　　“我不是来报恩，”那人说道，“我是来寻仇的，”他取下一枚落在惠清锁骨的叶子，自己将头深深埋在其中，猛吸了一口气，闷闷的道“有个狠心人啊，将我一个小雀妖丢在深山老林中，我可差点没被老虎吃了去，你说这仇我该怎么报？”
　　“胡言，后山生灵沐浴佛法开的灵智，哪会坐这儿等杀生之事。”惠清不由的用下巴蹭了蹭他还是那么柔软的发丝，如同之前他同雀儿相处一般。
　　那人松开禁锢，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我不管，反正我是来报仇的，谁都别想赶我走，”惠清失笑，他还是那么的爱撒娇啊。
　　“那么你想如何报仇，贫僧奉陪便是，”他躲进惠清怀里缩成团样，半晌没有出声，最后底气不足的道“我，我要你还俗。”
　　惠清听到这个要求，没有回答，将人放在廊下，清理了身上黏着的叶片，正坐于他对面，“雀儿，贫僧知道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既然提出这个要求，必是有你自己的想法，不如说于我一听。”
　　“我……我知道的，这个复仇在你看来只是玩笑，实际上也只是为了留在你身边的借口。但我明白你这个人，你即使清楚一切，也会给我那个机会，我承认我取巧了。但我不愿看到你再这样活下去。惠清，我留在你身边的日子不算短也不算长，正好能看的清你的处境，惠清，你，想做什么呢？刨去了任何他人附加于你身上的要求和期望，你自己，你的内心深处，想要做什么呢？”听了这番话惠清开始自省起来。
　　从有自己的意识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佛子，将来会修成正果，他应该要日日修行，苦读经书，以便将来普渡众生，他聆听所有人的祈祷，他怜悯众生皆苦，日日为他们祈福诵经，这一切在他的生活中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今日有一个人，不，是一个妖，他告诉自己，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除了师父教导的，自己还想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惠清不知道，但是他看着怀里的人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也许见识多了，就知道了。
　　“贫僧明白了，我会出去看看的，但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雀儿，你为何回来？都说鸟雀向往自由，山林才是你的家，宽广的山林哪里不比这逼仄的院子强，我们的相遇，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偶然，又何必执着于我呢？不要用那套说法搪塞我，你明白我，我自然也清楚你？”惠清本以为，放他自由可以让他过的更快活些，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着实猜不透他的想法。
　　“你只知鸟雀被囚于金石木笼之中便不易活下去，伴于人旁便更不易活，放我自由是在救我，的确，通常情况下，不自由毋宁死，但你却不知，我们更容易被人的情感所囚，自愿常伴人旁，你也看到了我这副样子，我已成妖，甚至修成人身，我不会轻易的死去，就让我陪着你吧，现在离了你，我会逐渐虚弱，你不会愿意我就如此死去吧？”雀儿蜷缩在他的怀中，时不时蹭蹭，惠清看着他苍白的几乎不带血色的模样，相信了他的话。
　　第二日惠清便向师父提出要出去历练修行，没有人拦他，尽管所有人都不舍，都担心着他的安危，但是他们知道闭门造车才是会断送他的修行，没有人有这个能力和立场去劝说他，即使是他的师父也没有。
　　于是惠清在寺中所有人的送别中踏上了下山的路，在众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影后，一只碧翠的雀儿站在了他的肩上。
　　行至山腰，雀儿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是那个佛子？”
　　惠清摇头，“只要不提我的名字，鲜少有人可知，至于我的模样就更不用担心，除了师父和你几乎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他们不是跪拜就是低头，有一次我问过一个小师弟理由，他说我的面相带着佛光，常人不能直视。”
　　雀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可真有意思，什么佛光，是怕了你这双慧眼吧，毕竟看透一切的感觉谁都不喜欢呐，我说非知你本性，也不爱同你相处，下山之后还是买个帽子给你遮一遮，对了，我们第一站去哪……”雀儿走在他身边不时发问，清脆的声音像极了他的啼鸣，惠清听的开心，有什么问题都会一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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