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刘彦宗
　　昨夜我在梦中听见有人吹笛，却不是惯常听见的羌笛，像是长笛的声音，反反复复只吹一支曲子。我几乎是立时便听出这是支什么曲子——《诗经》中最旖旎的那首《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也几乎是立时便猜出了这个吹笛人是谁——斡离不有一支野王笛，就悬挂在他大帐里，和他的地图、长枪一起，形影不离。听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的母亲檀氏出身女真望族，后来做了先帝的侧妃，为先帝生下两个儿子，二子斡离不和四子兀术。她很早就离世了，是暴病而死的。那时尚在少年的斡离不兄弟已经追随先帝驰骋沙场，却在得胜归来之际发现自己没有了母亲。这支长笛，还有一块玉佩是母亲特意留给他们兄弟的。他把玉佩给了兄弟兀术。当然，这些我自然都是听兀术说的。兀术还说，那年，二哥只有十六岁，我更小，才十二岁。我第一次看见二哥那么伤心，他坐在额娘的坟前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最后还是父皇遣人将他硬生生拖了回来。这不大像我认识的斡离不，因为我一直觉得他的从容淡定、冷静自持是天生如此，谁知他还有这么任情任性的一面。
　　他为什么忽然吹这支曲子？在这个肃杀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战云密布，翻手灭国覆手摧城的时刻，他为什么忽然吹起这支缠绵悱恻、倾诉衷肠的情歌？他是吹给谁听的？亦或他是为谁而吹的？这个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昨夜，我终于见到了那位艳名远播的茂德帝姬，果然是冰雪为神花月为貌，更加难得的是气度从容，虽在极度的羞愤悲痛当中仍然举止合度中节，不卑不亢，比她那位软弱不堪的皇帝哥子强得多了。
　　面对这样的帝姬，斡离不脸上的神情虽然淡淡的，说话的语气也仍旧波澜不惊，只是他的眼睛泄露了太多的秘密。看着她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无法保持眼睛里那种近乎完美的客气疏离的笑意，他一如既往的冰冷的温和也仿佛有了热度。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甚至是温柔的。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失态。
　　在这样的美女面前失态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这个人竟然是斡离不，还是教人诧异。斡离不素来不好女色，除了已逝的发妻蒙娜别无妾侍。哦，不对，他还有一位侧妃，就是先帝所赐的辽国公主余里衍——我的阿衍。
　　是的，我的阿衍。我，刘彦宗，本是辽国降将。我幽州刘氏，自后晋石敬塘将幽云十六州割于契丹之后，便世代归附契丹，为契丹汉儿大姓。我的家族在辽国的汉人世家中，势力仅次于韩氏家族。国灭之前，我的家族正准备为我谋取驸马的位置，人选就是这位蜀国公主余里衍。她不但是大辽第一美女，而且是大辽皇后嫡出的公主。人人皆知大辽皇帝体弱多病，政事都由皇后主理，攀上皇后的女儿，就等于为自己的家族找了一个最大的靠山。我没有反对他们拿我的婚事去做交易，因为这是我生在世家的责任，更重要的是，我早就爱上了这位公主。
　　我家世代尚武，家中出过几位将军，做为勋臣子弟，我少年时便从了军，曾在羽林军中任职，担任内廷侍卫。我当时做的便是公主的侍卫长。公主自然是美的，只是这种美完全不同于茂德帝姬的。如果说茂德帝姬是空谷中的幽兰，清雅出尘，令人见而忘俗；那公主就是高山上的玫瑰，惊才绝艳，让人魄动神飞。我初见公主的那个晚上，神思惘惘，不能自主，弹了一夜的琴，便是这首《野有蔓草》。
　　谁知倾国之祸就在眉睫之间，一向对我大辽逆来顺受的宋朝竟然与女真人联手，订立了“海上之盟”，南北夹击我大辽。女真劲旅铁蹄到处，所向披靡，立国百余年的大辽竟不敌这个曾经的小小属国雷霆一击。燕京城破，萧皇后在兄长四军大王萧干和大将耶律大石的保护下逃离了燕京，后来在又与他们在乱军中失散，独自带人逃到了鸳鸯泺，投奔曾被她和她刚刚死去的丈夫耶律淳赶下皇位，逃亡在此的天祚帝。最终，她被天祚帝吊死在旗杆下。公主始终跟在母亲身边，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死。残忍好色的天祚帝还想将公主据为己有，我拼死护着公主杀开一条血路逃出了鸳鸯泺。怎奈此时的大辽已是覆巢之下，哪有一片安稳的栖身之地？逃出鸳鸯泺不久，我们迎头便碰上了追拿皇后的女真轻骑，统军的大将正是斡离不。他将我们送回燕京，交到他的父皇——金国大皇帝完颜阿骨打手上。完颜阿骨打为了嘉奖斡离不灭辽的大功，特意将号称辽国第一美女的蜀国公主余里衍赏赐给他。我是跟着公主来到斡离不身边的。
　　平心而论，斡离不确实是女真的人中英杰。他比他威严神武的父皇多了一份坚定的温和，看起来更容易接近，这使他赢得更多女真人的敬爱而不只是敬畏。比起粗鲁暴躁、骄横跋扈的国相粘罕，他显得那样从容温文，宽宏大度，使得大多数女真亲贵都愿意依附在他的帐下，包括那些投效金国的汉儿和契丹人。女真人仍遵从游牧民族的古老习俗，大位的传承向来是兄终弟及。阿骨打死后，皇位由他的弟弟吴乞买接任。吴乞买才具平平，必须依靠斡离不的辅佐。斡离不其实已经成为金国朝野默认的皇位继承人。他自己却淡然处之，仿佛全不在意。
　　他很快发现了我的才能，把我安置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献策。我的家族都在燕京，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们需要强有力的保护，而此时斡离不就是最好的保护伞。更何况，还有我绮梦难成，倾心恋慕的公主也在他的羽翼之下。我别无选择。我做了他的谋臣，而且很快成为他的心腹。靠得他愈近，我就愈加发现这个人的深不可测。看着他，就像面对波澜不兴的大海，你永远不知道那平静的海面下掩盖着的是什么。可是今天夜里，静如止水的大海竟然泛起了浪花，而且这浪花汹涌而来，简直就要淹没他长久以来铸就的理智的堤坝，这实在不能不让我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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