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吉

　　叫做利助的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士，身材矮胖，他把竹芝带到了一个用帐幔搭起的更衣用小间里，说了声：“请稍等一会。”便转身离开，过了好久才拿了一套衣服进来。
　　“久等了，这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请不要嫌弃。”也许是考虑到竹芝刚刚受到惊吓，利助说完便把衣物给了竹芝，自己掀起帘子出去，留竹芝一个人自己更衣。
　　利助送来的衣物有中衣和外袍，中衣看似只是常见的白色棉质材质，但是竹芝一摸就立刻知道这是越后地区独有的细腻柔软的上等苎麻布料制成的，极其轻薄飘逸。这种麻布从捻麻开始，需要经历搓、卷、晒、纺等二十多道工序，其中最重要的一道叫做“雪晒”，要在积雪融化的晴天下晒三日、藏三日、再晒三日，工序繁杂漫长，号称“半年一反”，十分贵重，据说曾经卖出过一反布料一两的天价，近年来虽然价格下降许多，也还是富贵之家才能享用的奢侈之物。
　　外袍同样是非常昂贵的结城茧绸制成，竹芝一开始以为只是件茶色无纹的衣袍，穿上去才发现竟然遍洒龟甲状六角纹，袖口、领口还绣有同色的蔓藤式花草纹样，不管是中衣还是外衣，以其款式、颜色、花纹、质地来说，怎么看都不像是以气度仪表为追求的一般武士会穿的啊！
　　这套衣服以竹芝的身形来说略显宽松，特别是领口微敞，穿上后天然地带出一股风流色气来，竹芝试图调整，折腾了一会，利助已经站在外面问：“请问可以了吗？少爷已经久等了。”
　　竹芝不得不应道：“可以了，请稍等。”
　　他走出更衣间的时候，利助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道：“请随我来，少爷已经摆下了酒席。”
　　竹芝被迫跟在他后面，一句“请问是哪家的贵人”还没出口，利助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边走便说：“义贞少爷是仙台藩的二少爷，因身体不适，半月前来了此处借住疗养，昨天玩游戏的时候，抽到签文说‘客人将至’，恰好你就撞进来了，也是上天的美意。少爷看着严厉，其实性子随和，请不必紧张。”
　　又是仙台藩？简直冤家路窄！
　　容不得竹芝多想，利助已经带着他到了大帐前，早有小厮远远看着他们过来便去通传，进了帐内，便见污翻的坐席帐幔早已收走，新的案几陈设已经重新摆下，共有六席，主位为仙台藩藩主二子伊达义贞，左边三席是戏院中见过的饭尾平次郎和两个年长的四十岁上下的高位武士，右边首席空着，次席也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武士。
　　地上铺下了薄毯，伴随着清雅舒缓的小乐，正有女子在上面执扇伴着飘落的花瓣缓缓而舞，不正是以舞蹈闻名的柏屋三胜是谁？
　　主位上，伊达义贞以一种怎么看都称不上威仪的姿势，一腿盘起，一腿半支，懒散地倚在靠垫上，见竹芝进来，也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他一会，目光在茶色蔓藤的衣领上滑过，指了指自己手边空着的位置，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坐。”
　　推辞的话被堵在了口中，竹芝迟疑了一会，利助已经以一种半推半牵的方式将他带到了那里，不得已，他只能道谢坐下。
　　一坐下，立刻有人送上了酱烧茄子、盐焗鲑鱼、扬出豆腐并二八荞麦面、清酒等，明显的这群人也并不将宽永寺的禁令放在眼里。他对面的饭尾笑眯眯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上次三浦屋的见面，竹芝少爷可还记得？啊呀，真是缘分啊，当时我还感叹少爷这样的人物人间少见呢，没想到这么快又有缘见面了！”
　　“谢大人夸奖，小子愧不敢当。”
　　“啊呀啊呀，神明的安排真是妙不可言啊！若不是那个无赖，竹芝少爷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请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告知贵家女眷，稍后就接来同乐，竹芝少爷只管放心。”
　　“什么？”竹芝手一抖，杯中清酒差点洒出来，“寒门陋户之人，冲撞贵人，能得诸位大人不怪罪已是万幸，岂敢再劳烦诸位大人。”
　　“啊呀啊呀，举手之劳而已，这天赐的缘分，说什么见外的话！”
　　饭尾啜着清酒，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叫这小家伙之前敢耍他！
　　今之世对美人的追求是“色”“相”俱全，有色无相，便称不得绝色美人，而色易得，相难求。便是有十分的丽质，若是神情畏怯游移，便去了两分；口音不雅，又去一分；再加几个举止粗鲁、不识进退之类的缺点，便余下几分也就没了，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蠢物而已，哪能入眼！只是，在戏院的时候人多杂乱，才由得他一点一点收敛自身锋芒，从珍珠伪装成沙砾，现在这光天化日，主君面前，难不成他还敢再突然从京都雅言变成粗鄙乡语？
　　现在想起来，饭尾也不得不感叹主君的细察，当初他回禀说竹芝年已二十、乡下口音严重、举止粗鄙等不妥之处时，义贞当时的回答是什么？“看他腰带的打法是京都式样，绝非你所言。”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竹芝心中有事，只想快点离开，然而每次想开口告辞，饭尾便笑咪咪地为他引荐席上其他人，一一说“这是堪内藏兵卫”“这是杉浦半平”“这是上次在三浦屋你见过的庄司右卫门，刚刚还是他先动手抓住那个无赖子的呢”等等。
　　如果换了忠八老板在此被介绍给这些人物肯定是心里乐开了花，然而竹芝对此毫无兴趣，除了应付说几句“久仰”之类的话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主人又毫无让他走的意思，如此真的是度日如年。
　　三胜一曲即将舞毕的时候，有小厮从帐外进来，跟最边上侍立的利助说了几句，边说边看向竹芝这边。过了一会，伊达义贞也注意到了：“利助，何事？”
　　利助走过来回答道：“回少爷，是竹芝少爷的家眷到了。”
　　义贞点点头，示意奏乐的人停止，看向竹芝：“既然如此，不妨请葛城小姐进来一见。”
　　那一声“葛城小姐”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竹芝心头。
　　“哐当”！
　　他几乎是很失礼地推开了案几站了起来，几上的味增汤晃了一圈，洒出了碗沿泼到了地上。
　　“慢着！”
　　饭尾不自觉地绷直了腰，看着他对面的年轻人失礼至极的举动，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
　　竹芝喘着气，狠狠地咬紧了牙。
　　“请恕失礼，不知大人怎知贱内名字？”
　　“无礼至极！”有武士大声呵斥。
　　直视着伊达义贞的眼睛，竹芝尽力让自己忽视掉那些武士开始变得不善的目光，伊达义贞身后有个非常年轻的十六、七岁穿着丁香色小袖便服的名叫重四郎的少年更是看起来马上就要拔刀砍向他一样。
　　面对质问，伊达义贞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拈起了薄胎青瓷的酒杯。
　　他慢慢地说：“请不要担心，我对葛城小姐绝无任何不尊重的意思，相反，葛城小姐能够在最炙手可热的时候急流勇退，可谓是有大智慧了，能见到这样的奇女子，也是幸事一件啊。”
　　“至于为何会知道那是曾经名扬一时的葛城小姐，则是三胜跟我说的。”
　　三胜？柏屋三胜？
　　竹芝扭头去看三胜。
　　此时三胜已经收起了舞扇，裙琚收敛，低头垂首站在樱花树下的样子美得好似一抹水墨画中的剪影。
　　“妾身······在京都首次献舞的时候，见过葛城小姐。”
　　她以一种柔和中略带恍惚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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