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宇

　　那晚，晏宇一直就在她的门外，他不断的发信息给她，蒋语哲一条都没有回复。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回家，就坐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直到听到关灯的声音。
　　晏宇心想，也许，她第二天平静下来，会愿意跟他再谈谈。他一早去上班前送去了早点，放在门口儿，留了信息给她。中午录完节目，打电话给她，无人接听。下午，早早处理完录音和收尾，他第一时间回了丽景时代。敲门没有人应，他开门进去，发现早上送来的早点原封未动，同他的几件衣物摆在一起。而蒋语哲，如她昨天所说，没有在家。
　　晏宇又打了两个电话过去，仍然无人接听。可是，微信却来了一条:“如果你是在担心我是否安全，不必。”这条之后，晏宇回过去的信息又再次石沉大海。
　　此时的蒋语哲正在她真正的家中，坐在自己当年的钢琴前面。那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可是曾经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经都不在了。她不愿回来，更不愿住在这里，因为这里承载着她太多太多的回忆。她只是每月请人来打扫一下卫生，偶尔来坐一坐，没有改变这里的一丝一毫，她很怕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
　　今天，她决定留在这儿一晚，一是她不想碰到晏宇，二是，丽景时代的那间屋子，一样会让她觉得孤单，会让她觉得有一种逝去的滋味。
　　蒋语哲没有睡在自己当年的房间，而是，住在了蒋云哲的屋子。她撑着拐杖，看着，抚摸着那里的各种物件儿。写字台的抽屉里，还有她送给哥哥的第一份礼物，那是她第一次对礼物有概念的时候，自己画的一幅自画像，做成了一张贺卡。写字台下的篮球，衣橱里收起的校服，书柜上数不清的漫画书，一切都还是原样……蒋语哲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夜色，路灯。回忆里是那些无忧无虑，尽管有些荒诞的时光。
　　这个比她大六岁的哥哥，对她来说，意义远远超过了父母。从她上了幼儿园开始，母亲又重新开始了工作。那之后，每一个周末，她都是和哥哥一起在奶奶家度过，她总会像个尾巴一样，就算哥哥去和其它人玩儿，她也要呆呆的站在附近。直到她上小学一年级，奶奶去世，那之后，母亲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连父亲也跟着忙碌起来。她的生活里仿佛就剩下了蒋云哲，上学，是哥哥去送，放学，是哥哥去接。她小学毕业，哥哥高考，考了秦川大学，没有远行。继续接她送她，周末陪着她写作业，他有时候骂她几句，嫌她笨，有时候恶作剧一下，整整她或者说两句不着边际的话气气她，可他却从来没有留她一个人。
　　车祸那年蒋语哲十七岁，蒋云哲二十三岁，刚刚工作几个月。过年前不久的一晚，她忽然高烧，父母带她去医院，蒋云哲虽然第二天还上班，可也说什么都要陪她。在医院打完吊瓶退了烧，天也快亮了。一家人开着车回家，他们只是好好的在那里等红灯，她在后座，靠着哥哥的肩膀睡着。可灾难就那样来了，一辆车失控一样冲过来，只是瞬间。
　　那个时间，路上的行人都还很少，蒋语哲也只是听到了有人大声尖叫，有人喊了一句快打120，之后，她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姑妈在病床边上，所有人都告诉她，父母和哥哥也受了伤，在另外的病房，可是，当她要姑妈拿电话给他们，要跟他们说话时，姑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那天，她知道了，自己失去的不只是双腿。
　　肇事车辆是酒驾，全责，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当对方的律师来找她商议，希望能用更多的民事赔偿适量减刑的时候，蒋语哲想都没想的回绝了。甚至说了一句:“如果可以判他死刑，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
　　姑妈看到那个蒋语哲时，惊到了。毕竟，她曾是那么爱笑，那么温暖，甚至是个喜欢和哥哥撒娇挤眼的姑娘，而此刻，她的眼神中只有冰冷的怒火。
　　官司打完之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一次将玻璃杯打碎，企图自杀。若不是姑妈忘记拿手机，返回头来，也许她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次，姑妈第一次对她发火，那一句:“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下来？！是你哥第一反应护住了你！”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蒋语哲没有再寻死，可她也没有再找到活着的意义。生活变成了生存，她只是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在她十八岁之后，姑妈把那笔赔偿款和保险金全部转移到了她的名下。可她除了安装假肢，购买轮椅，还有第一次租房付的半年租金之外，便再没动过那笔钱，在她的心里，那是至亲的性命换来的钱，她不想也不忍去碰。
　　她做过微商，跑过夜市，拄着拐杖，掂着大包小包货物的日子，陌生人看着都会心疼她，甚至有人会主动给她搭把手。日子过得很累，很苦，可到了晚上，她还是会失眠。疲惫，让她学会了吸烟，失眠，让她习惯了饮酒。偶尔，她甚至去酒吧听听躁动的音乐，也有人会因为她的容颜来找她搭讪，可看到她的拐杖，或者知道了她腿的情况以后，那些人都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消失。蒋语哲就那样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从内心到外表，都拒人千里。
　　她对着窗外，呆呆的愣了很久很久。晏宇的面庞，不知多少次跳出到她的脑海里，夹杂在她大喜大悲的记忆里。她轻轻的长出了一口气，退下长裤和假肢，换上了准备好的短裤，躺在床上，关上了灯。
　　手机上，晏宇的信息，有八条，未接电话有两个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对晏宇有些残忍，可既然要断，又何必拖泥带水。
　　她没有回他的电话，也没有回信息，可却在搜索栏上输入了他的名字，这样的方式，能看看他，也好。
　　搜索条第一位竟然跳出来的是:“晏宇和一女子同进一栋居民楼，关系不明”。蒋语哲心里一震，点开进去，竟然就是那天她和晏宇同在超市门口儿和他们一先一后走进单元门的照片。
　　看到这儿，她一下儿从床上紧张的坐了起来。这样的新闻，会不会给晏宇带来什么麻烦？她一直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她开始怪自己，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离开他。
　　此时的晏宇，还不知道网络上发生了什么，他也攥着手机，却是坐在蒋语哲家里，他现在满脑子就是，快十二点了，她还没有回家。
　　他开着微信，一遍一遍打出信息，又一遍一遍删掉。最后，发了一条:“钥匙你拿到了吗？”
　　很快，他收到了蒋语哲的回复，还是一个“嗯”字。这显然是个谎言，因为他的钥匙还没有放在脚垫下，蒋语哲也还没有回来。可他已经满足了，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也许，她只是去朋友家里躲上几日。晏宇拿了桌上被收好的东西，一个人回了家。这一天，他也很累了，心里的焦虑与疲倦，远远超过了身体。
　　第二天一早，他去看了看，蒋语哲仍然没有回家，钥匙还在脚垫下，他照常去上班了。一进办公室，秦琴坐在里面，其他同事却都不在。
　　“秦姐，找我？”晏宇打了个招呼，人显得很疲倦。
　　秦琴当然也看出来了，笑笑说:“坐，我们聊聊。”
　　晏宇坐在对面，恭恭敬敬的说了句:“您讲。”
　　“新闻你都看到了是吧？”秦琴看他疲惫的神情，以为他是因为这件事儿。
　　“什么……新闻？”
　　“你不知道？”
　　晏宇摇了摇头。
　　“你先看看吧，搜你自己的名字自然会跳出来。”
　　晏宇这才拿出手机，看到那条新闻，他的神色一下儿紧张起来。
　　“你先不用慌，有这样的新闻未必是坏事儿。”秦琴自然以为他是因为担心节目，担心自己刚积累的人气而紧张。他抬头看看秦琴问到:“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住哪儿？”
　　“应该早就找到了。”
　　“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曝？”此时的晏宇已经眉头紧锁。
　　“你觉得只曝个明星住所有话题性，还是现在这条更有价值？”
　　晏宇明白了秦琴的话，之前，他们不是没有找到他住哪儿，而是，不想打草惊蛇，想挖点儿更有价值的新闻出来。那么，这个，没有太多身体接触，不算板上钉钉，又带点儿想象空间的新闻，就再完美不过了，更何况，蒋语哲手里还有那两只拐杖，而且步履蹒跚，那这个新闻可以谈论的点就更丰富了。
　　“秦姐，这新闻不可能删了吧？”
　　“嗯，肯定不少人已经保存了，删了也没有意义，何况，也不需要删。”
　　“那……”
　　“等一等，稍微凉一点儿的时候，你发个微博澄清一下儿就可以了。现在，好好想想措辞就行，比如，邻居，你去帮忙提东西就是个不错的解释，不用那么紧张。节目的收视率你放心，肯定有增无减。只是，如果那位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最近，还是少接触为好。”
　　秦琴显然是专程来告诉他要怎么做的，晏宇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的说法，只是道谢之后，送对方出了门。他这会儿只想知道蒋语哲有没有看到这条新闻和下面的那些评论。因为大家议论和争执的是:“肯定是晏宇的家人，真是个超暖的小哥哥，对家人都那么好。”“绝对不是家人，你看他看那个女孩儿的眼神就知道不是家人。”“那没准儿是邻居，他好心帮忙提东西。”“对，反正我觉得肯定不是女朋友。”“是女朋友有什么不可能，万一人家只是腿受伤了呢？”“如果是受伤都是一条腿不方便吧，你没看小视频里那些女孩儿走路的姿势吗？”……
　　大家就这样在把他们当做一个话题谈论着，可是晏宇看着却觉得扎心的疼，不是哪些字眼伤了他，而是他觉得那些话对蒋语哲太过残忍了。
　　他又一次拨通了蒋语哲的电话，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她很快就接了。晏宇慌忙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很怕大声又把她惊的挂了电话一样。
　　“新闻你看到了吗？”蒋语哲有些焦急的语气从听筒里传来。
　　“看到了……”
　　“那你赶紧发个微博澄清一下儿，就说……我是你的邻居，你只是路过看到我拿着东西，帮个忙……如果需要我出面解释什么，你就写好了发给我，我来公布……”
　　蒋语哲焦虑的语气，那份担心，那份怕自己给他惹了什么麻烦的自责，让晏宇瞬间觉得一口气哽在了胸口，他握着电话快速的走出办公室去了楼梯间，因为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竭尽全力的压着自己的声音，安慰她说:“你放心，那个……没什么影响……我已经处理好了……啊……”
　　“好，那好……”
　　“你现在在哪儿啊？”
　　“在家……”
　　“嗯，你好好在家……不用躲出去了，我的东西……都搬走了……你要是怕遇到我，我来找其它的住处，你……不用……”
　　“嗯，好……拜……”
　　“等……可以再听我啰嗦两句吗？”晏宇的声音极度的颤抖着。
　　“你说……”
　　“你的沙发靠背后面有个海绵垫子……上面有根绳子，我已经缝好一边了……你再加工加工吧……夏天的衣服薄，你在家里打扫的时候，可以垫着，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就不会凉……”
　　“好……”蒋语哲回答的很简短，是因为她的眼泪已经从眼眶滑倒了脖颈。
　　“我前两天网购了点儿零食，可能，明天差不多到了……烟还是少抽几支……”
　　“嗯……”
　　“好……那……没什么了……”晏宇说完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双手抱着头，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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