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折花

　　崔明清接到梁熠的拜年电话时刚洗完澡，快要12点。
　　“新年快乐，崔老师。”
　　梁熠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有些低沉磁性，崔明清接电话的那只耳朵不知怎么就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换了只耳朵，拿起玻璃水杯贴了贴右耳。
　　“新年快乐，梁经理。”崔明清抿唇，想想又补上一句：“祝你万事胜意。”
　　梁熠笑了起来，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鸣，疾风骤雨般地席卷而来，轻轻松松地钻进了崔明清的耳朵，连神经都麻了一阵。
　　崔明清暗自深深呼吸，心中开始默念观音心经，努力保持镇定。
　　“挺意外的，你会打电话过来。”
　　梁熠笑：“我怕一会儿鞭炮声太大，你听不到我说话，所以提前打电话给你。”似乎是翻了个身，崔明清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
　　“回家后一切顺利吗？”梁熠淡淡地问道。
　　崔明清笑叹：“还凑合吧，老样子。你呢。”
　　“我啊。”梁熠的尾音微微拖长下沉，在结尾处带了短暂的一声轻笑。
　　该死！大晚上特意来撩拨我做什么。
　　崔明清闭了闭眼，默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刚才还被我妈逼着去相亲，好烦。”
　　相亲？
　　像是高温的开关被一下子关掉，崔明清忽然冷静了下来，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声音很平静地说了句无痛关痒的话：“看起来，你妈挺着急的。”
　　梁熠：“谁知道呢。”他顿了顿，问：“你呢。”
　　只是一个顺势而就的话题，崔明清没有多想，苦笑几分。
　　“我没有相亲的打算，他们也不会给我安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梁熠：“我二月底打算去三亚，崔老师愿意赏脸同行吗？”
　　或许是崔明清的错觉，他总觉得梁熠似乎在电话那头偷笑，声音听上去竟然十分的愉悦。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人的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恐怕不行，我三月份要去首都的财大开会，有些文件资料得提前准备。”
　　崔明清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能得在首都待半个月。”
　　这话刚说完，耳边忽然传来响亮的爆竹声，崔明清下意识捂住右耳，看了眼时间，约莫还有一两分钟零点。他起身找了耳机戴上。
　　梁熠：“啊，开始放鞭炮了。”应该是听到了声音。
　　崔明清无奈地笑了笑：“有点吵。”
　　之后的十多分钟里，两人谁也没挂电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吵杂的鞭炮声中保持着通话各干各的事情，偶尔会随口闲聊两句。
　　崔明清不知道的是，梁熠的手机在这十多分钟里蹦出了好几通未接电话提醒和微信消息。尤其是蒋崇，一连好几个微信消息发过来。
　　[给你拜年居然不接电话！]
　　[说！给谁打电话打那么久呐！]
　　[是不是背着我约炮了！]
　　梁熠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手回给他。
　　[没话费]
　　蒋崇：[狗屁！友尽！]
　　等鞭炮声渐渐少了下去，梁熠又开始和崔明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崔明清戴着耳机，梁熠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地落在耳蜗里，许是他的错觉，梁熠的每一声呼吸每一个发音都仿佛是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酥痒感从耳神经一直传到左胸口，心脏跳得厉害。
　　崔明清捂住耳麦，深深吸了口气，心中又开始默念起：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我有些困了。”
　　崔明清忽然想起之前梁熠发烧去他家的样子，听话乖巧地窝在沙发里，怪可爱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嗯，那就睡吧。”
　　梁熠：“晚安，崔明清。”
　　崔明清：“晚安……梁熠。”
　　两人结束通话，崔明清也发现窗外的吵杂声几乎已经没有了，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12点四十多，手机上有几通拜年的未接电话和一些消息。崔明清也懒得回复，直接关了灯爬床睡觉。
　　临睡前，崔明清忽然觉得，梁熠的这通电话好像就是要霸占着这段时间，直到等到鞭炮声结束他能安静地睡觉似的。
　　他皱了皱眉，被这突如其来自作多情的想法惊了一下。借着不算皎洁的月光，崔明清不自觉地摩挲着右手手臂内隐约的疤痕，默默地叹了口气。
　　想多了，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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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的晚上，崔家亲戚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在知大教书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崔慕林说这话的时候给自己添了一小杯梅酒，他语调温和，落在崔明清身上的目光像柔软的云朵，又似流水，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他和崔明清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年，那时候崔明清研究生刚毕业，在知大做助教。那年崔明清没有回家过年，崔慕林假期结束回英国前去Z市找了他一趟。
　　“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我都明白。哥，你放心。”
　　时隔已久，可那天下午的谈话崔慕林却总记得很清楚。
　　崔明清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抿，干净的眼睛有些空旷，他说，他都明白。可崔慕林一直把不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想起这些，崔慕林便忍不住想叹气，碍于身边的崔明清，他只好将叹息混着梅子酒一起咽回肚里。
　　饭桌上热热闹闹的，唯独兄弟俩安静地喝酒吃菜，有些格格不入。好不容易一顿难熬的团圆饭结束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出门散步消食。
　　胡同口的路灯换成了大红灯笼，白天看着很喜庆，到了晚上却显得有几分诡异。崔明清见崔慕林掏出了烟夹，很自觉地伸手抽了一根，在崔慕林鄙夷的目光下，很有自知之明地先给他大哥点了烟。
　　兄弟俩抽着烟，随性踱步出了胡同，沿着老城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几年在Z市过得怎么样？”
　　“还行。”
　　崔慕林哦了一声，抖了抖烟灰，在走到第一个红绿灯后，他点了第二根烟。
　　“你嫂子和我离婚了。”
　　崔明清惊讶地看向崔慕林。
　　“你……你。”崔明清灭了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烦躁地叹气，“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没告诉你爸妈吧。”
　　崔慕林耸耸肩：“没所谓了。”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头顶洒开，他背后是远处夜景璀璨的繁华商业区，崔慕林英俊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随处可见的小道新闻。
　　“我这个年纪，事业有成，经济独立，也有孩子，他们还能再说些什么？”
　　言下之意是，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们都管不着了。
　　倒是崔明清一脸苦大仇深，崔慕林看了觉得好笑，顺手撸了一下崔明清的头发，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对他说道。
　　“虽然和你曾经面临的境地相比，我这不算什么，但至少哥也能给你做个榜样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崔慕林笑了起来，“对了，你之前托我买的一些英文书，我这次都给你带回来了，一会儿回去上我那儿拿了。”
　　“哥，”崔明清皱眉看他，“你老实和我说，为什么会和嫂子离婚。”
　　崔慕林看他一眼。
　　“过日子，真的不容易。”
　　崔慕林狠狠抽了口烟，没把下句话说完。
　　尤其是两个相爱的人。
　　当年他和妻子也曾浓情惬意，两人一起在英国工作生活，有一套温馨的复式公寓，养了一只英短一条柯基。或许是两人都太过优秀，在工作上越走越顺，等回过神来，原本充实温暖的生活被剥离得只剩下空空的房子。
　　也正是因为相爱，面对这种境况，彼此都充满了悔意和惭愧。原本纯粹美好的爱情一旦褪色，无论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回到最初的样子。
　　他们永远都保留着当初最爱对方的时候，所以不忍心毁掉那份初衷。
　　这种过错，可以弥补，但之于他们而言，弥补之后也将就不了。
　　兄弟两人沉默了一阵，直到崔慕林默默抽完了第二根烟，他才轻轻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崔明清的肩膀。
　　“行了，不说我了。你呢，将来有什么计划？想在Z市定居吗。”
　　崔明清简短地嗯了声。
　　“可能吧。”
　　倏尔，他苦笑几分。
　　“再说，我回来也招家里人不高兴，何必自讨麻烦。”
　　崔慕林叹气：“你爸还是关心你的。”他伸展了一下手臂，换了个话题，“对了，年后我回英国处理好事情后，可能会回国工作。”
　　崔明清惊讶地看他一眼。
　　崔慕林笑笑：“我的一位老朋友在Z市，好久不见了。不过我现在倒也没确定下来是否会留在Z市，总之会去一趟，到时候你就好好给你哥我接风洗尘吧。”
　　“没问题。”崔明清笑了笑。
　　北方的冬夜不如南方刺骨，兄弟两人沿着老城区逛了一圈，随口聊着有趣的事情，谁也没再提以前的事。倒不是说禁忌，只是崔明清好不容易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崔慕林始终心疼他，不愿再提。
　　当年，他一度以为崔明清会撑不下去，就连崔明清自己也曾如此认为，抱着不管如何先活下去的信念，过了这么多年，终归是好了起来。
　　人生无法停下，往前走总比留在原地的好。
　　一个简简单单的道理，长辈或朋友总会说过无数遍，却只有当自己亲身经历过才会真切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先活下去吧，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呢。
　　崔明清向着远处璀璨的夜景，缓缓地扬起唇角。
　　[我家的肥猫把隔壁的二哈欺负哭了]
　　[我就没见过这么皮的黑猫]
　　[烦透了！]
　　微信消息提示音打断了崔明清的心绪，他点开梁熠发过来的一张照片，是一只浑身黢黑的胖猫，正睁着一双大猫眼骄傲地盯着镜头，怪耀武扬威的。
　　崔明清忍住不低声轻笑。
　　看吧，会有好事发生的。
　　[别生气，我给你带点特产回去]
　　走在前头的崔慕林回过头看他，见崔明清表情甚是明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奇地温和问他发生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崔明清收起手机，扬眉深呼吸，愉悦道。
　　“多了一次正大光明理由充分的见面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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