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山河泪

　　在夏复的心目中，陈子龙一直都是一个受人尊重的长者，一个文武双全，却又不苟言笑的老师。他敢于指斥朝廷内昏官乱臣的丑恶，也敢于独树一帜，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创建几社。这些都是夏复所羡慕和佩服的。但从刚才的一幕中，夏复也有些疑惑了。难道感情的力量可以是一个英雄变得如此的脆弱吗？真得如同书中所说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刚才两人的言谈中，分明是当初两人情投意合，而后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忍痛分手，各奔东西。他还没有接触到情感上的事情，平时所见的女人中熟悉的也为数甚少，不过刚才这个女子的言行举止却又和他姐姐相去甚远。他更没有接触过青楼女子，实在搞不清楚为何陈子龙和这女子之间的各种恩怨，不知道陈子龙这么做是对是错，不过他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种事情并不是能够用对与错来判断的。难道自己以后的感情也会如同老师一样的让人如此脆弱吗？是希望早点到来呢还是盼望着不要到来？是坚决地去追求呢还是远远的观望？是不过所有人的眼光还是听从上天的安排？情投意合的人们真的会有分崩离析的结果吗？想到这些，夏复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了，或许要解开这许多的疑问，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知道。忽然他又有些同情他的老师陈子龙了。
　　夏武功见他发起呆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道：“小舅，你在想什么呢？”夏复这才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并不是很聪明。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赶快走吧。”
　　当两人穿着仆人的衣服端着茶水点心来到前庭的时候，偌大的花园中的十几个石桌椅旁已经坐满了人。人们都在互相谈论中，或者倾听着别人的谈话。不时有几个仆人在其间来来回回的送茶，上点心。
　　花园正中的主位石桌旁坐着四个人，夏允彝正陪着另外三人说话。夏复看去时，只见正座上坐着一个老者，头发皓白，正在笑吟吟的听者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儒生模样的人说话。这个白发老者夏复是认识的，知道此人是佘山名儒陈眉公，幼时曾随父亲拜访过此人。此人不但在松江府的士林中声望极高，而且喜欢广交各路人士，颇有昔日孟尝君食客三千的风范。
　　那个五十多岁的儒生此时正手捻胡须，微微闭着眼睛，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因为离得远，夏复没有听清他在讲些什么。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儒生旁边座位上的女子。不用猜，应该就是和陈子龙说话的那个女子柳如是了。这么说来，这个儒生该是陈子龙所说的钱谦益了。
　　夏复怕再走近了，唯恐会被父亲发现自己，因此只能离开这个桌子较远的距离，同时将头低下去，尽量弯着腰走路。此人钱谦益说话的音量渐渐高了起来，旁边的人都逐渐停止了讨论，转过身来，倾听他的说话。
　　此时夏复也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了。只听钱谦益道：“江南的复社之中，论名气还是应社和你们的几社。这不但是因为有允彝兄和卧子先生几社双璧坐镇，而且几社所倡导的文学思想，也是在江南的士林界独树一帜的。这一点上，牧斋就有些疑问了。几社既然赞同‘七子’，反对‘公安’、‘竟陵’，却又为何以复兴古学相号召，而称‘绝学有再兴之几’呢？”
　　夏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有所指的。陈夏二人创建几社最初想法是复兴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但二人都是有志之士，所做之文，所写之诗总是围绕着现实的完成的。这就决定了几社的复古并不是盲目的尊古，而是承载其体而升华其神。
　　只听夏允彝笑道：“牧斋兄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几社赞成的复古只是借其形，以表述现实的内容。如今八股文盛行，文章形式被约束到文人的文采无法发挥得地步，文章只有形神兼备才是好文章。而且‘绝学有再兴之几’后‘而得知几其神之义’，牧斋兄难道忘了吗？”
　　柳如是忽然道：“我有点明白了，比如说填词吧，约定了字数也就罢了，如果再规定了韵脚，作词之人可发挥的余地就太少了。几社所借的古文之行，也可以说只是虚借其形，更重要的是表述其神。陈公你说呢？”
　　陈眉公呵呵一笑道：“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允彝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几社的号召有其可取之处，我只是在想如何做到不借其形而表述其神。”
　　听到这话，夏复心中一动，似乎有些领悟，但又不知如何理解其中的奥秘。
　　夏允彝也笑起来，道：“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可能卧子有想到过吧。”
　　钱谦益问道：“刚才还见到卧子兄在这里，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夏复听他这么一讲，才发现陈子龙的确没有在园中。柳如是忽然将头低下去，似乎想着心时。
　　夏允彝忙道：“刚才卧子和我说有些急事要处理一下，来不及和各位告辞。这里我替他赔礼了。”
　　陈眉公笑道：“这个卧子，算了。牧斋此次携美前来参加几社的聚会，老朽也算是三生有幸能够结识柳如是这样的奇女子了。”
　　柳如是忙脸红道：“陈老过誉了，如是之名何足道哉？三生有幸的该是如是才对。”
　　陈眉公笑道：“江南谁人不知柳如是诗画双绝呢？如今更何牧斋喜结连理，该是一段佳话呀，哈哈。”
　　柳如是忙道“叫陈老取笑了。如是的诗只能算是顺口溜，画只能算是涂鸦，如何能够河各位长者前辈相比较。”
　　钱谦益刚要说话，只听人群中有人淡淡的道：“还以为几社聚会如何的了不起，想不到都是些风月之事的空谈。”
　　众人寻声音望去，只见西边座位上一人正慢慢的品着茶水，并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夏复一惊，此人正是前些时在街上碰到的杜铎。不知道此人如何进到园中。
　　夏允彝先是一惊，随即问道：“阁下如何称呼？夏某似乎并不认识阁下。”
　　陈眉公脸红着道：“他是我带来的客人，名叫杜铎。前几日拜见我说希望能够有缘来几社与诸位见上一面。”
　　夏允彝眉头一皱，心道陈老如何能够将一个并不熟识的人带来呢？却又不好责怪，知道他喜欢结交四方，不过这个杜铎明显是有意搅局的。他冲杜铎施了一礼，道：“尚未请教杜兄的师承。”
　　杜铎慢慢喝了口茶，摇了摇头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礼数，什么师承，什么来历，啰嗦的要命，我便是我。”
　　夏允彝道：“我们几社聚会，本是谈诗作文，如何涉及风月的空谈呢？”
　　杜铎道：“你自己的定下的规矩如今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所破，岂不是对斯文最大的侮辱？”
　　钱谦益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怒道：“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杜铎哼了一声道：“如今北方战时正紧，天下纷乱，你们却有时间在此闲谈，真实可笑。”
　　他这句话讲包括陈眉公在内的所有人都点到了，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陈眉公一张老脸更是尴尬的发红。此人是他带来的，现在却有来拆台捣乱，如何不尴尬？现在有指斥众人，以后如何向几社的朋友交待？
　　夏复此时心中想到的却是要不要即可揭穿此人的真实面目，告诉大家他是个女真蛮子，来此的目的肯定不怀好意。但又想到如果站出来，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父亲也一定会责怪自己的，转头时却见夏武功正在有所期盼的看着他。
　　夏允彝正要反驳，却听人群中一个少年的声音到：“杜铎你何尝不可笑呢？”却是自己的儿子夏复的声音，惊讶之情难于表述，心道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众人朝着夏复的声音望去时，只见一个年少的仆人，正端着个托盘，笑吟吟的直视着杜铎。
　　杜铎一愣，想不到一个下人此时竟敢说话来辩解，冷冷的道：“我有何可笑呢？”
　　夏复将托盘放在桌子上，不慌不忙道：“你口口声声的关心国家大事，扮着忧国忧民的神情，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杜铎惊道：“你是谁？”
　　夏复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你是谁？”
　　杜铎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惯这些人不过问天下民生，却有闲情逸致空谈误国。”
　　夏复哈哈一笑道：“是吗？你还真是为国着想呀。能否把阁下的帽子摘下来，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呢？”
　　杜铎的脸色立变，目露凶光，质问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好像见过面。”
　　夏复笑道：“不但见过面，还交过手呢。”
　　杜铎忽然哈哈大笑道：“今天这里的人恐怕没人是我的对手。”他的话说完，纵身直取夏允彝。夏复心叫厉害，此时杜铎出手，目标应该是夏复才对。不过杜铎认定众人里面武功最高的应该是夏允彝，只要出其不意将夏允彝制服，别人更本不在话下。二人对话时所有人包括夏允彝在内的注意力都在二人身上，此时杜铎距离他只有两个桌子的距离，眼见杜铎的拳头已到，心念电转之下，忙向后急退，同时出掌将杜铎的拳力化解。不料杜铎的拳头却是虚招，在夏允彝上身封档之时，杜铎的腿已经踢出。夏允彝双掌推出去后就知已经上当，眼见杜铎的右腿直击自己的小腹，根本无法避开，无奈之中只好双掌下压，同时收腹后撤，但这一脚还是结结实实的印在他的小腹上。这次交手发生的太快，众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夏允彝已经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口中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夏复忙跑上去，抱起地上的夏允彝，摸了摸他的鼻息，尚有微弱的呼吸。知道虽然受伤很深，但不会致命。他轻轻叫了一声：“爹”，夏允彝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回头看时，只见夏武功已经和杜铎交手了。
　　其余众人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场面极为混乱。
　　陈眉公此时也不知道跑道哪去了，钱谦益则拉着柳如是往园门口跑。柳如是忽然停身甩开钱谦益的手，转回来跑道夏复身边道：“小兄弟，我来帮你。”
　　钱谦益在身后道：“如是你干什么？”柳如是没有理会蹲下身来。
　　夏复感激的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你帮我照看我爹。”
　　柳如是急道：“我们快扶着夏先生走吧。”此时钱谦益无奈之下又返回来。
　　夏复道：“你带着我爹和钱先生先走吧。”
　　柳如是问道：“你是夏先生的儿子夏复？”
　　夏复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爹拜托你们了。”
　　说着朝杜铎和夏武功奔去。此时夏武功正被杜铎一掌打在肩头，后退几步几乎跌倒。夏复一把扶住他问道：“没事吧？”
　　夏武功急道：“你怎么还不快走呢？我还顶得住，快去找陈子龙先生帮忙。”
　　夏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休息一下，让我来试试。”
　　夏武功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会武功吗？”
　　夏复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对面怡然自得充满信心的等着动手的杜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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