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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十年忆•已不再想念青春或你
十年……陈奕迅在《十年》里唱过,“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不知不觉地这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仿佛一瞬间,更像是一光年,容不得半点挣扎和怀疑,必须承认这十年韩旭是善忘的,韩旭记得,当多年以后王菲来日本开演唱会时,兴奋的小香拉着他的手站在人潮汹涌的体育馆里,王菲站在台上光芒万丈地用她独特的声音演唱,窦唯在她身后以一个男人的姿态打鼓,大屏幕上他们的女儿童童肆无忌惮绽放着笑容,那些空灵的歌声轻易地就让韩旭的心跳缓慢了下来,这是幸福吗,韩旭问自己,梨子和是不是也这样幻想过,幻想着这样的幸福。而不久,王菲就离婚了,向全世界宣布了她的爱情悲剧,坎坎坷坷却仍旧坚强,可梨子不是王菲,她没有那么冰冷的外表,更没有那么个性强大的内心,她根本没办法承受不幸……那么爽儿呢,她是否也幻想过这样的幸福,在期盼着这样的幸福。这似乎是韩旭唯一一次想起过往的时候,他狠狠地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忘了吧,或许真的忘了,十年了,还有什么忘不掉呢……
2007年末。东京。冬。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时间是夜晚的八点。
韩旭从事务所的电梯里走出来,盯着大厅里的大钟暗自抱怨,饥肠辘辘,十年的时间韩旭从一个只会跳水的体育生蜕变成年轻有为的建筑师。事务所里的老板常常说,只要脑子里的灵感还在,胃部的饥饿感就要甘拜下风。
雪缤纷地下落,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极尽各种飞舞□□的姿势后骄傲地亲吻着地面,湿漉漉的街头倒映着灯光,夜已被霓虹灌醉,来往的行人穿着厚重的大衣快步走过,在凄冷的空气里交换着被冻僵的眼神,获取短暂的温暖后又匆匆离开。
夜晚总是一个城市最最孤寂的时刻,天气寒冷,韩旭把手往袖子里缩,黑夜,寒冷,隐隐传来的饭香……一切都刻意地提醒着远在日本的韩旭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悠悠感伤。
韩旭常常想起初来乍到日本的日子,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有过多少艰辛,现在该有的都有了,他是有名的建筑师,有一套在东京郊外的房子,有一辆好车,还有一个贤惠的年轻的漂亮的未婚妻小香,是该衣锦还乡,更是应该早点回国接受别人嫉妒目光的检阅了,但韩旭没有走,他坚持不走的原因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韩旭久久藏于心中的秘密。
“终于可以回家了……”韩旭长叹一口气,在刺骨的寒冷里发动引擎,车子在夜幕下的东京驰骋。
温暖的家中。
“开饭了……”小香把热腾腾的菜端上桌子来,“饿了吧?”
“我突然不想吃了,好累,只想睡……”韩旭躺在沙发上摆弄着遥控器,一边揉着太阳穴说,“我真不想干了,每天都要加班。”
小香一边换鞋子,一边随意嘟囔着,“服了你,刚才谁急死了打电话催我快点做饭的,昨天晚上又是谁一路上嚷着要在事务所有所作为的,现在就不想干了?你可真够善变的,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们俩结婚也算了呢?”
韩旭知道小香只是在说笑,这个女孩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他们会结婚这件事,可韩旭知道,他的确并不想结婚,也许是不想那么早结婚---其实也不晚了。
“对了,韩旭……信。”小香换上拖鞋往卧室走,把一封信交给他,谁也没有在意过那封普通的信,但那不是普通的信,上面有好几个鲜红的邮戳,还有两个查无此人的标签,谁也不知道这封信在路途上走了多久,“好像是从国内来的。”小香说,“对了,你不想吃就喝点汤,晚上看完了信就早点睡吧。”
“好。”韩旭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端着汤碗乖乖地一饮而尽,却走进书房继续埋头他未完稿的设计图,手里握着一根铅笔,台灯的光亮照着他的眼睛,小香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着她的未婚夫,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于是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用柔软的手托着他的下巴说:“头太低了亲爱的,会把眼睛看坏的。”
韩旭转过来抱着她,小香的脸立刻贴上来,“怎么了,我还不能说你了,你不是说累了吗?”
“还有工作……”韩旭抱着她的腰,“我要努力工作,才能给你幸福,那样我才会觉得自己也很幸福。”
于是他们开始甜蜜地接吻,深刻并且忘情地吻着对方,韩旭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夫妻,就是小夫妻,我们的爱情超过了钻石的定义了吗,我们都已经一定能牵手走到明天了吧,默契和关心是我们最好的财富不是吗。
这一天晚上韩旭没有继续完成他的设计图,他的激情被这个吻点燃,他们一边吻着一边往卧室里走,于是门关上……
第二天韩旭就早起去上班了,起床前热好了牛奶和面包,开车之前往家里打了电话提醒小香起床,电话里她的声音懒散而甜蜜,“知道啦,我会去上课的。”
于是,当韩旭再一次去看那封信已经是三天以后,他甚至忘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躺在桌子上,又是什么时候被他忘记的。
韩旭把其中一封信打开,看见信封上好几个邮戳,先是寄到了复旦大学,然后又转到了名古屋大学,然后又被退回北宁,之后再从北宁寄到东京大学研究生部,然后再转到家里。
北宁。韩旭的故乡,韩旭发觉自己早已经记不清楚这个城市的轮廓了,他轻轻地打开这封信,洁白的信纸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但这几句话却让韩旭一生难忘。
“韩旭:
我市南湖大桥使用年限已久,桥面破损严重,特聘您回国参与家乡桥梁设计工作。
北宁市市委建设部”
还有附带一封是北宁市南湖桥梁建设的工程图纸和聘书,是市委发来的。
南湖桥……
这天夜里韩旭彻夜未眠,他决定要回家看看了,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桥梁修缮的聘书,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三天后,韩旭登上了回国的航班。
飞机飞行一路顺畅,却在飞跃日本海的时候遇到了障碍,“各位亲爱的旅客朋友们,由于飞机遭遇气流发生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给大家带来若干不适请您见谅。”日本国航空中小姐的温柔甜腻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先是日语播送了一遍,然后又用中文和英语分别复述了一遍。
韩旭现在就坐在这客机上,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了。设计聘书藏在包里,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机舱里因为气流而引起的骚动声混杂着广播的声音在机舱里刺激肢体颠簸的人们,每一张脸都显得非常不安。
小香呢,韩旭恍惚地想着,噢,对,她没有一起来,她还在东京。
坐在韩旭身边的一个妇女因为越来越剧烈的颠簸而变得暴躁起来,嘴里不停地用日语骂着妈的该死的天气,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的骂着。韩旭扫了她一眼,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穿着貂皮的大衣,戴着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指甲和唇都涂成了殷红色。
应该是个中国女人,韩旭在心里做出了结论。他在日本待了七年,接触了太多在九十年代初期来日本淘金的中国人,这些人大都混得不好,正是因为混得不好回国的时候才需要如此这般标榜自己,恨不得浑身挂满钻石炫耀一番。有时候极致的炫耀是自卑到极点的表现。
“那我呢,”韩旭自嘲般反问了自己一句。不炫耀就不自卑了吗,没有值得炫耀的也许更可笑吧,韩旭低头看了看身上随意穿着的格子衬衣和黑色西装外套。
七年前,2000年,韩旭大学二年级,这一年他因为成绩优异被日本名古屋大学破格录取,学习工程建筑专业。这七年他一直往来于日本的大中小城市间,去过荒凉的小山村,游走过霓虹闪耀的东京街头,踏过北海道的皑皑白雪……七年的时间一直客居日本,把他乡当作家是需要勇气的,韩旭大学毕业以后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东京的一家大型建筑事务所当设计师,多次接待国内来访的团体时他都第一时间被当作日本人,翻译高喊着“空尼奇哇,空尼奇哇!(你好,你好)”就拥抱了过来,让韩旭尴尬不已。
在日本的中国人很多,许多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融入了日本的社会中,恨不得不断地标榜自己有多么的不中国。但韩旭没有,这七年来他一直想回中国去。记得他毕业后第一次参与信浓川新高濑川水电站维修建设工程时,心底甚至默默地希望自己走个神制图出个错然后让这座日本最大的水电站崩溃然后淹死鬼子们然后意气风发地逃回到中国去当个民族英雄。
无数次回国的希望却总被各式各样的事件和关系牵绊逐渐变得遥不可及,遥不可及,这个词好熟悉,是爽儿的口头禅吧,“毕业遥不可及……”“结婚遥不可及……”“背完政治课本遥不可及……”“老曾明天被车撞死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爽儿……好遥远的事情,真的是好遥远的女孩了。
但韩旭常常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在南湖桥边爽儿,她转过头来说的那一句话的表情,“希望是什么,希望不过是不能实现的奢望罢了。”
“别这么丧气吧……”韩旭想安慰她,想伸出手来抱抱她,却发觉那都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可爽儿却好像还那么真实,有些回忆似乎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即使爽儿已经死了。
你会怪我吗,林爽,亲爱的你会怪我的对吗?
韩旭挣扎地想着,眼角竟然有些泪花,似乎是对迫近回忆的恐惧,更多的是不安。“多四他恩带四噶!(发生了什么事啊!)”身边的金光妇女大声嚷嚷了一声,韩旭随着她的叫喊和飞机的一阵剧烈大倾斜而彻底从多年没有回国的忏悔中惊醒。
死?韩旭突然意识到他正面对着这个庞然大物。
妇女仍在大声说着些什么,后面的一个男人因为颠簸而晕机哇啦地吐了一地,空姐赶紧过来清理,韩旭皱了皱眉头,用手绢捂着鼻子往窗外看去,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迷朦,霭白色的云层里能看出水汽和白雾漂浮着,似乎还有些小雨。好奇怪,韩旭并不担心飞机的飞行安全……
这是名古屋飞往北京的国际航班。飞机从名古屋起飞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天气一片晴朗。
“天气真不错呢……”小香一边替他整理行李,一边抬起头看透明的机场屋顶里透进来的阳光,小香是东京大学建筑系的大四学生,父母都是日本华人。她是个笑起来眼睛圆圆的的女孩,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发尾剪得齐刷刷平整,她甜甜地笑着说:“到中国了记得给我们报平安。”
“好。”韩旭回答,一边把旅行袋提在手上,“走了啊。”韩旭拿着机票走到入口,小香在后面对他招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前面喊了一句:“你……你去看看她们吧,这样你或许能坦然一点。”
韩旭一怔,没有再回答什么。
上飞机后,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坐,看着停机坪上闪耀着金光的几架飞机,穿着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在宽阔的机场上显得非常渺小,然后飞机就慢慢地起飞了,随着耳膜鼓动的隐隐疼痛韩旭知道,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回家的勇气,回到他从小生活过的那座小小的城市北宁市,而他却隐隐又有些不安,大约是近乡情更怯吧,又或者是小香口中的那个“她们”,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她们”。
此时飞机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已经倾斜了很大的一个角度,机上的人霎时间都安静了下来,变得死一般的沉静,死……韩旭又再次有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三秒过后,人们开始抱怨,脸变成了煞白的颜色,甚至有小女孩开始哭泣。韩旭身边的金光妇女更可怕,她僵硬拿着杯子的动作,仿佛动一下就会让飞机再斜一点然后轰然坠落一般。在死亡的巨大恐惧前,人们往往都是渺小的。飞机颤颤巍巍地飞行了一会儿,空姐又发话了:“乘客们,飞机遇到了紧急情况,请大家收起小桌板,调整座姿,系好安全带,救生衣在座椅的下面……”广播里的声音还未结束,飞机的防撞系统发出刺耳的防撞警报声……
韩旭的思绪却完全混乱,跌落回忆中……
“我听说你七年都没有回到家呢。”小香在事务所里一边替韩旭整理文件一边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孩,生长于现代化的东京,“你不想念家人么?”
“好几次从中国上空飞过,依稀看见黄河的轮廓时都很想回去,但却阴差阳错总也没有实现。”
“你家在黄河附近么?”小香问。
“不是,我住在南方,而且北宁市没有河,只有一个很大很宽阔的湖。”
“那一定很美吧。”
“啊,我不想死啊。”金光妇女终于说了中文,尖叫着。韩旭的思绪又被动地从北宁的南湖回到了飞机上。此时机舱里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套上救生衣,韩旭却没有任何行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所有人脸上都是惊恐万状的表情,呜咽声此起彼伏,空服小姐一遍一遍走出来制止恐慌情绪的扩张,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空姐不断地弯腰鞠躬微笑道歉恳请大家安静,脸上带着同样的焦虑。
说不定是个第一次上机的年轻女孩,如果真的出事,想来真的很可惜。韩旭盯着她看,觉得她的眼眉有些像梨子,这些年总能遇见一些跟梨子或者爽儿神情有些相似的女子,大概是幻觉吧,也许也是过于想念的原因。
空服小姐怎么解释一切都无济于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扭曲的,仿佛死神已经站在你薄薄的眼皮上使劲地跳跃用巨大的重量压迫着你闭上眼睛后摄走你的魂魄。
整个机舱里只有韩旭是安静的,他平静得出奇。他慢悠悠地掏出耳机塞上,不需要死神的压力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麻烦您把小桌板收起来。”空服小姐温柔地提醒,韩旭迷糊地睁开眼睛,“噢,好的,实在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们,让你们受惊吓了,”空服小姐道,“天气糟糕,而且似乎遇上了另一架飞机,好在防撞警报及时响了。”空服小姐协助韩旭把小桌板收起来,仍旧是很温柔地道:“要是每个乘客都像你这么镇定就好了。”
韩旭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扯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金光妇女眼里淌出了泪,她赤红的嘴唇嘟囔着问道,“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你是回国探亲么,你感觉不到害怕啊,就这么死了该怎么办啊,你的亲人该怎么办呀。”
“我是中国人,家在北宁,我父亲都已经过世了。”韩旭答了一句,妇女还想问些什么,韩旭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我真不想死的。”妇女仍旧在自言自语。
“对于死,我一直是这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他们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一定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所以无须害怕。”韩旭对她说,显然这些话对妇女不起作用。这句话,是爽儿说过的吗?
韩旭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爽儿的声音,十年前爽儿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柔柔地唱着那首他们都很熟悉的民谣,脸上带着他曾经眷恋的笑容,竟然在万里高空的危险中想起了她们,想起了他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他们,韩旭的心被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气填满……
害怕?我害怕吗?韩旭突然间也意识到面对死亡他已经不再恐惧,他平静得可以立刻闭上眼睛戴上耳机调大音量而安静地睡去,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了无牵挂。
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们,韩旭要结婚了,这一次他要回到北宁来除了要参与桥梁修缮工作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要告诉母亲他要结婚的消息,母亲已经瘫痪在床好几年了,他请了个特别看护照顾她,一直拖着。
“你不觉得我很糟糕吗?”韩旭曾经在无数次接到医院的电报时对小香说,“我丢下她自己一个来日本,但她是我妈妈,我父亲去世后,我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北宁那么久。”
“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为什么呢,你是害怕面对什么东西吗?”小香挽着他的手说,“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可以帮你。”
“没什么,就是我很自私。”韩旭说完再也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坐在小香的卧室里,这个房间很温暖,是一个二十一岁女孩的美好卧室,能看到海,墙上挂着小香的两幅画作,她从很小开始学习绘画,素描很棒,靠床头的那一幅是她画的韩旭,韩旭第一次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很吃惊,画上的那个人五官都和自己很像,浓眉毛,高鼻梁,消瘦的脸庞,但画得像并不是绘画的最高境界,神韵才是一幅画的灵魂,那幅画里的韩旭有一种他很陌生的神情,那一刻韩旭有一丝的胆怯。
“我照着你那幅照片画的。”小香说,“那上面的你看起来比较快乐。”
小香说的照片……想到这儿,韩旭的内心霎时间如同高空的气流般不安起来,他又看了看飞机外面的厚重的云层,烦躁地调了一下音频,不一会儿调频稳定了下来,耳机里传来一首歌,是那首好久以前流传在北宁的一首民谣,《半路青春》。
“忽然发现青春有白发,
旧事,像不知要吹到何年何月那阵风;
回忆在一步之间挣扎,
成长让人忘了害怕,
春夏秋冬在那一刻已变成了永恒,
青春是你我不愿醒来的梦。”
这旋律是韩旭非常熟悉的,在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他曾经在北宁市的南湖桥头对着梨子唱过,梨子也在病床前为他唱过,和爽儿一起去ktv的时候爽儿也唱过。这首歌曾经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刻传遍了北宁的大街小巷,但韩旭不知道这是谁唱过的歌,他问身边的人,大家也都说不知道。
他在南湖的草坪上躺着,闭着眼睛,梨子把薄薄的树叶摘下来盖在他的眼皮上,他喃喃地唱着这首歌,睁开眼睛看到世界照耀在绿光下,梨子长长的发丝扫在他的脸上,软软的。
那时候的他才十六岁,他还会摘下一朵花儿别在梨子的耳边,梨子常常会默念:“思念从此生根,华年从此停顿……”
而那时的韩旭就跟所有的少年一样,对梨子说起话来动不动就是“永不怨”,“永不变”,“永远永远”,“千千万万”……
现在他是再也不会说这些话了,小香和他在一起两年了他从未说过任何关于永远的事情。
“韩旭我们结婚吧。”小香某一天在他的怀里说。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小香说,“我希望你留在这儿,我怕你回北宁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回来”二字真的是沉重无比。而记忆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就像是韩旭认为他早已忘了北宁发生的所有事,就算是他十多年来一直强迫自己不再想起的所有事,就算是母亲病重瘫痪他都找到各种借口逃避的归去的那些事,就算是小香无论怎么旁敲侧击他也不肯道出来的往事,一切却在万里高空因为一次剧烈的震荡和一首歌而全部回到记忆的列队中,并且排列整齐等待接受着情感的再一次检阅。
“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呢?”小香伤感地靠在事务所21层的大楼栏杆上说,“我喜欢你的,我可以跟着你浪迹天涯,去中国,或者在日本。”
女孩,又是女孩,该怎么去面对一切年轻的女孩……韩旭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身边就萦绕着各式各样不同的年轻女孩,有各自的美丽各自的魅力,唯一共同的是她们都喜欢韩旭,并一塌糊涂地喜欢着。但韩旭想,他再也没有恋爱的感觉了,他把所有的爱都留在了北宁,从此孑然一身,或许是因为这份难得的潇洒,让韩旭吸引了更多女孩的注意。那为什么又会和小香在一起呢,是因为她太美好吗,还是因为虚无呢。“人最害怕的事情应该是虚无吧,是吗,韩旭,我们是因为虚无才在一起的吗?”订婚仪式的前夜,小香靠在窗口边上看着韩旭说道。
“不是。”韩旭默默地说。
“如果你不是,那你爱我吗?”小香的眼睛闪着泪光。女人往往习惯包容自己深爱的男人,并为此默默承受一切。“韩旭,那你爱我吗?”从前谁问过这句话,是梨子吗?韩旭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脸,梨子那张带着一丝哀伤的脸上也闪着同样的泪光。
为什么我总是要让身边的人哭呢?韩旭下意识地搂过小香的肩膀安慰她,“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那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三年前,韩旭应聘这家事务所时一切都是非常顺利的,从名古屋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就到这儿来面试,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面试官,事务所的老板,熊先生眯着眼睛从大堆的简历堆积的桌面上抬起头来微笑看着他,“你的简历上写着你是个杰出的年青人,特别是这一条:北宁市见义勇为杰出青年。”
“嗯……”韩旭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我对这一条非常感兴趣……你是个英雄少年对吗,你可以详细谈谈吗?”
“我……我救过落水的人,因为……因为我以前是水上项目运动员。”
“很好,你的作品我们已经过目了,看得出来你是个富有灵感的设计师,你的作品透着一股清新的气质,而事实上我们最看重的是你的人品,作为一个设计师必须要有好的品德才能保证不剽窃等恶劣行径的发生。”他推了一下眼镜,“当然我对你的专业素质同样很欣赏,我们决定录用你了。”
“谢谢,以后拜托您多多指教。”韩旭松了一口气,在日本找到工作,意味着可以暂时维持生计并且不需要回到国内。
“我很崇拜你,你的作品很完美。”上班没几天,韩旭就在电梯里遇到了小香,“我以后可以做你的助理吗?”
“你?”韩旭诧异,“也许熊先生并不会同意吧。”
“他会同意的,我这个暑假就跟着你可以吗?”
“再说吧。”韩旭想推辞,但很快他发现如何推辞都是徒劳,这个女孩原来就是熊先生的女儿,熊曾香子。“这不是日本名字,我才不要日本名字呢,曾是我妈妈的姓。”
小香当时刚上大二,天真烂漫的年纪。韩旭最初对她态度不冷不热,他的眼里没有其他女孩的位置,他只想安心工作而已,不论女孩如何接近他,朝着他的方向不停接近,想尽各种方法打听他喜欢的东西送给他,“别这样……”韩旭忍不住抱怨她。
“怎样?可我喜欢你啊……如果爱不是理由,我还能……”
“我们不合适。”韩旭直接并且毫不婉转地拒绝她,女孩,请离开我吧,别靠近我。
但让韩旭没想到的一切转变很快就到来了,在第二年暑假的某天清晨,那天跟东京的每一个夏天都一样,街上仍旧来往着赶着上班的人,红绿灯下总有些贩卖章鱼丸子的妇人,茶艺店里化装成艺妓的日本女孩被厚厚的和服弄的满头大汗显得很怪异,街心公园那几个滑板少年也还在,从韩旭的窗子往外能看到的附近那幢楼顶的那群白鸽还没有飞回来……
那时韩旭正埋头设计稿子,“我可以进来吗?”小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韩旭头也没抬。
“你看我的新发型……”小香欢快的声音传进来,韩旭仍旧低着头随意应了一句,“还不错。”小香推门进来,在韩旭面前绕了一圈,她把齐腰的长头发剪到了肩膀附近,发尾剪得齐刷刷地平然后发量削得有些薄,很文静的样子却不呆板。
韩旭停下手中的笔,出神地看着小香。他第一次发觉小香是如此熟悉,像是早已存在他的生命中一般,韩旭感觉仿佛有电流穿刺过他的身体,好多年没有再次出现的感觉。
“我照着她剪的呢。”小香蹦跳地走过来,指着韩旭桌面上的小书架上的像框里的爽儿说,“我觉得她的这个发型很漂亮。”
那是韩旭一直放在书架上的合影,紫红色的像框,照片上有四个人,梨子,爽儿,韩旭,还有阿良,这是高二那一年在南湖边上拍的合影,四个人唯一的合影,是韩旭一生最珍贵的收藏。
“不好看吗,你发什么呆呢?”小香敲敲桌面,“你怎么了?”
“没什么。”韩旭的心仍然无法平静,他第一次发觉小香的眉目和梨子有些相似,而小香换了这个发型之后的背影又跟爽儿非常相像……也是从那时候起,韩旭再也无法对小香冷漠,小香喜欢画画,尤其偏爱素描和油画,其实梨子也是……小香喜欢写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小说还喜欢让韩旭当自己的读者,其实爽儿也是……怎么会这样呢……
小香自以为然地认为韩旭开始接受自己,像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她有着对爱情的美好幻觉,她们的身体变成一条完全为了爱情而奔涌的河流,每一滴水都声势夺人。
韩旭想起,梨子也曾经这样爱过自己,深深爱过。
“不,你太年轻。”韩旭一开始还是很礼貌地回绝了,但他能想到小香听到这话时失落的心情。小香像是梨子和爽儿的结合体般,她身上有着梨子的纯真和爽儿的自主,换作是谁都会爱这样的女孩,韩旭害怕看到小香悲哀的样子。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小香倔强地说,“是因为她还是她?”她指着合影上的梨子,然后又指着爽儿,“又或者是她们?”
为什么我遇到的女孩都如此敏感和智慧,韩旭的心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一般。女孩还是傻一点会比较快乐。你说得没错,你轻易就看出了我的伤口,看出了我平静冷漠的外表下浪潮涌动的回忆,但面对着这回忆我无奈能为我只能尽可能地逃避,所以对不起。“对,一切都是关于她们。”
“活在回忆里的滋味很快乐吗?”小香问,脸上却出现了一片温情,“如果你信任我,我愿意陪你一起……”
你太年轻了小姑娘,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只会把这一切误以为单纯的欺骗或者受伤害,但是你错了小香,没人能拯救我,韩旭摇了摇头,“我并不打算这样。”他的眼神穿过小香的真挚的眼睛,穿过大厦之间那一段看不见天与地的空间,长久地停留在名古屋远郊周围的那一圈矮小的群山上,那些山是灰色的,在阴天会隐蔽在大雾中,拜风和日丽的日子所赐才能进入人类的视线,但很少有人注意它们。韩旭记得,北宁也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常常阴天,城市建在一个不太深的盆地内部的平原上,被一些不高不矮的小山围起来,那些小山阻挡了大部分的冷空气,也许北宁算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但它并不像昆明那般恣意张牙舞爪般向全世界宣誓着自己的春天,它像个安静的侍女偏安在中国的西南偏南,用一种羞赧的表情面对着外来的人。
北宁是个小城市,并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你轻易地能将它遗忘……在韩旭记忆中,在那些温度适当的日子里,女孩飞舞的裙摆是北宁最美好的风景。
“她们是你从前的恋人吗,她们还在北宁有等待着你吧。”小香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韩旭长久地呈现着失落的状态,北宁,该怎么样去面对的一座城市,也许你会理解这种感觉,你会打心眼里害怕一座城市吗,那座城市是你的,承载着你所有的童年往事和所有年少的放荡不羁,一切都过于厚重于是你对它心存恐惧,即使它是你回忆中的永无乡,你心安理得地做出种种假设如果一直留在那儿,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但你知道你无法鼓起勇气……
“这个要带上么?”这一次回国,小香担当起了全程打包行李的人,她替韩旭收拾桌面物品的时候,突然拿起那个紫红色的像框说,“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秘密吗,因为你常常凝视的这个照片,频率如此之高,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
韩旭把最后一个文件夹整理好塞进抽屉里,点头说:“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小香笑起来,“也许不带回去会好些,物是人非的感觉很糟糕。”
韩旭故作轻松地回报一个微笑,接过小香手中的像框仔细端详了一番:
背景是南湖的绿油油的草坪,梨子站在他的左边,挽着他的手臂,爽儿和阿良站在他的左边,四个人都笑得如此灿烂,梨子和爽儿都那么美丽,阿良那么憨厚。
好吧,不带走它。
但韩旭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南湖边上的一切承载着他无法抹去的记忆……
飞机上。
“我无法理解,你是中国人么,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妇女摇晃着头看着韩旭,抓紧了飞机坐椅的扶手。
“因为我死过,所以我不怕。”韩旭说。没人知道韩旭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真的觉得要死了,说出来也无妨,在面对死亡的霎那人类表现得极尽可能的真诚,真诚到可以去坦然地看待一切无法面对的往事。
于是韩旭的情绪完全离开了飞机,他开始陷入了失落的状态里,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喧闹,他只停留在那个金秋的九月,那个15岁的少年。
“我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老公,都在北宁等我。”飞机稳定了一些,防撞警报解除。机舱里恢复了喧闹,妇女悲切地说,“所以一定不能有事啊,佛祖保佑了,上帝保佑了。”她抹了泪,“你也来祷告吧。”
“我不信神。”韩旭说,“我信马克思,你有么?”
妇女被他噎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
在北宁松山一中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喜欢常常把马克思搬出来,譬如梨子抱怨为什么放在洗澡房的那瓶母亲从法国带回来的洗发液不见了,韩旭就会一连沉重地说,“问马克思去要,社会主义什么都有。”或者是阿良面对着成绩糟透了的考卷面带伤感时,韩旭和梨子就悄悄凑过去道,“别颓废了,马克思说年轻的时候,我吃饱了混天黑,现在发现,没吃饱也可以混到天黑。”阿良一脸茫然:“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么?”梨子俏皮地道:“说过啊,马克思说按需分配啊,所以大家都可以混天黑啊。”
就是这样,那时候爽儿还没有转学到松山一中来,于是没人知道理想是什么东西。韩旭只是个体育生,而梨子和阿良都是不识愁滋味的高干子女。于是整个高一年级,一切都沉浸在信仰缺失或者是狂妄自大的幻想中。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明天,恰恰是因为昨天的感受依然在我们心中。
韩旭的思绪被妇女的再次搭话打断。“你知道吗,我的女儿在松山一中读书的哟,她成绩很好的。”妇女望着机舱窗外的雨雪,仍旧带着些伤感地说,“我给我的乖女儿准备了好多礼物的。”说着难过地抹了一下眼泪。
“我以前也是那个学校的。”韩旭突然间感到心里一阵空虚,为了缓解这些空虚,他也不断地跟妇女搭起话来。
“是么,那你好厉害的哟,这个学校好难考的。”
“我原来是体育生的身份进去的。”韩旭说。
韩旭想着,座椅不断地摇晃,气流仍然持续冲击着飞机的庞大的身体,就这么颤颤巍巍的度过了一个多小时,飞机终于安静下来,人们逐渐从死神手里逃脱回到现实世界。
只有韩旭的一切仍然游离在十多年前的北宁,游离在他十多岁的青春时光。
飞机安全降落北京,出口处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人们都抹着眼泪,拥抱着家人朋友,这一次死里逃生对许多人而言应该是人生中最最重大的时刻。
韩旭平静地穿过人群独自一人去往转签处,从北京到北宁的飞机一个小时后起飞。
到达北宁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旭坐上机场大巴往市区走,越来越靠近北宁市,是不是离开的时间越久,真正回来时却又总有种感觉,自己像是个外人,来此只做短暂停留,早晚是要离开。
机场大巴里不断播放着欢快的歌曲,但韩旭听起来总觉得一切都变得异常伤感,忧伤随着他在这个城市里流逝的青春一样顺着血液灌满全身,静静地,默默地。
在市区的机场大巴停靠处,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向韩旭招手,一下车几双大手就握了上来,“你坚持要坐机场大巴真是委屈你了,本来市委就决定要去北京接你的。”市委建设部的李书记热情地说,并向周围的人介绍着:“这是我们从日本请回来的专家,专门来参加南湖桥修缮工作的,也是我们北宁市的本土出去的人材啊。”
韩旭跟他们一一握手,却推辞掉了晚宴活动,独自走上了去往松山一中的道路,在西沉的渺渺日光下他仿佛看见十六岁那一年日光在泊油马路上蒸腾出的那一些热气,而当他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中学时代的记忆一点一滴的便浮上心头,梨子,爽儿,还有阿良……
韩旭孤单地走着,路的尽头闪着刺眼的白光,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紧贴着蓝天,太阳的热度穿透了心脏,在心里留下暗淡的颜色。
“韩旭:
你已经平安到达北宁了吗。为什么迟迟没有你的消息呢。我很担心你,很挂念你。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请赶快给我回信好吗,我真的非常想念你。
爱你的小香。”
韩旭看着电脑上小香发过来的邮件,一边喝着宾馆里送来的咖啡一边回复:
“小香:
我很好,安全抵达北宁并见到了接待我的人,不必挂念。
韩旭。”
邮件写得如此简短,韩旭感觉惭愧,面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在“韩旭”前面加上了“想你的”三个字,恍惚了一会儿,又一个一个字地删掉。
小香,原谅我,也许我真的从未爱过你,我从未想过与你有关的未来,准确地说我从未想过未来,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北宁,我撒了很多的谎,这个世界不说谎是没法生存的,但我却极力地想对你诚实,就像我忘不了北宁的南湖对我的召唤一样。
韩旭这次回来的确是为了参与南湖桥的修缮工作的,韩旭收到邀请函的时候就知道他没办法拒绝,因为那座桥非同一般,那座桥是他的全部记忆。北宁在这些年里的确变了,许多老旧的楼房都拆掉了,城市的路宽敞了更多,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唯一不变的是这儿还是好多的树,到处都是绿色的。
现在,韩旭站在体工大队的新住宅楼前面仰望着,从前那一幢唯一的有一室一厅的房子的楼房已经被拆掉,早已被拆掉,三楼的那个窗户的位置现在被一个庞大的广告牌挡住,住在里面的人再也看不到室外训练池里的一切,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孩子在那儿独自跳水。
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十多年前的往事,竟然可以那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就像是现在看着这幢现代化的摩登住宅楼,韩旭依然能在心里勾勒出从前那幢土黄色的小楼的样子,在这里那里原先都存在过什么样的痕迹,那一层楼上住着些什么人,阳台上种过什么花。
有些记忆总是显得那么深刻,有些却是那么浅薄。就像是在日本的那七年经历过的往事,就像是吹掉玻璃上的一层灰一样轻而易举,没有留下任何扎根入心的感觉。而在北宁的十多年时光,却暗藏了这么多镌刻在心底的感情。无法磨灭。
是愧疚,更多的是悔恨……
北宁市在连绵数日的冬雨终于迎来了一个灿烂的艳阳天。
“韩工程师。”市委主管城建的李书记推了推韩旭的胳膊,李书记显然是发觉了韩旭的走神,城建的几位领导和工程部的建筑师正聚集在诺顿大厦的会议室里讨论关于南湖桥修缮的事宜,这是韩旭归国以来第一次正式参加筹备会议,之前有几次小会议,他都借故没有参加,作为工程师如此不敬业难免被人说辞,但李书记仍然很照顾他,“我知道你很久没回来了,见见旧同学参加些应酬在所难免,我们都能理解。”
“不是……”韩旭表示着自己的抱歉,可他终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万分诚恳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归来的这些日子,他除了每天闷在宾馆里里看碟听音乐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长期留日已经让韩旭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出现了断层,旧日在上海的大学同学大多结婚生子并不知去向,回来到现在每天韩旭的生活都在重复着一个慵懒的状态,比如长久地看一个台的电视节目,比如一张唱片反复听好多遍,比如一杯茶反复品好几次,比如盯着窗外夜色中行走的一个人,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转弯处,比如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眠……
可韩旭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重复这些行为都无法逃脱那一场噩梦,就像北宁市的电视台里总能出现这个城市的标志南湖,总能无意中看到有关跳水的节目,就像唱片无论怎么放总会蹦出来关于爱情的字眼,就像服务台总能送来漂浮着干茉莉花的茶,就像夜色中行走的人怎么看都像是阿良,梨子,甚至是爽儿……我的回忆代表了我的胆怯,韩旭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总会这么想,爽儿的死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了他的人生,改变了梨子的人生,改变了阿良的人生,改变了爽儿的父亲,爽儿死了,我们却在这个世界上苟活,并用她的死换来另一个或许更光辉的人生,所有人在爽儿的死里发现了人生的价值,存在的价值,更多的人为此改变了命运……可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只是命运,宿命这张大网把一切都包罗在一起,狠狠地浸在冰冷的南湖里,然后又快速地捞起来,于是每个人都大梦初醒……只有爽儿死了。那个夜晚,连绵的细雨,屋子里没有暖气,冬天的北宁总是这样冰凉彻骨,一如爽儿最初待人的那个冰美人的笑容,韩旭总是不断地想起南湖桥边他和梨子与阿良三个人点的蜡烛,梨子带来的那一束又一束的纯白色的茉莉花,爽儿一定很孤独吧,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昨夜里韩旭接到城建的传真,修缮的图纸传到了他的手里,韩旭给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啡,坐在窗前开始鼓起勇气再看这座桥,这座六十年代苏联援助修建的桥需要修葺的地方实在太多,甚至投入的经费并不比炸桥重新修建能剩下多少,李书记在传真里说,之所以选择修桥而非炸桥,是因为回忆太过于真切,不愿意破坏市民的感情。李书记还说,要在桥上做一些装饰,让韩旭想一想究竟什么比较适合。
那天夜里韩旭拿着铅笔仔细地在图纸上做出一些修改,夜深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在那个梦中,韩旭似乎又一次见到了爽儿,在南湖的草坪上,穿着白裙的爽儿手里握着扑克牌,不断地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他究竟该怎么出,没有语言,可他能明白爽儿的意思,然后那些扑克就全都飞到了空中,一片一片地落到湖水里,爽儿跳到上面远远地看着他,对着他微笑着,之后她越漂越远,变成了水中的一朵茉莉……
“韩旭!”李书记显然是有些不满了,“你怎么那么不专心呢,大家正在讨论桥的装饰问题,你来发表一下意见吧。”
“茉莉……”韩旭脱口而出。
南湖桥的修缮方案最终确定,韩旭从始至终只提了一个意见,那就是茉莉。新的图纸上,南湖桥的栏杆上都会被雕刻上北宁市的特产茉莉花,韩旭能想象出那座桥的模样,一定是很美的。
可他始终不敢再去工地,甚至不愿意多看那个湖一眼。施工的第一天,李书记参加完剪彩后宴请大家吃饭,在饭桌上李书记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说道:“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位年轻有为的工程师当年还是北宁市的小英雄,他当年在南湖桥下勇救了落水的学生,还是我给他发的奖章……”
在座的人大多不是北宁市的老市民,唯一的几位大概年纪尚轻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大家纷纷向韩旭询问当年的事件,韩旭坐在包厢的最角落位置,他知道他最终无法再次重复那个他说了无数次的谎言,他只是看着眼前满脸通红的人群,那些人举着酒杯对着他微笑着,十多年来韩旭一直接受着这种微笑并习以为常,这一次,他从心底想说出事件的真相,多少次这句话憋在胸口,他并非那个英勇救了三人的英雄少年,而爽儿也并非那个冲动地想要自杀的少女,其实爽儿也是为了救人,可是这么说出来会有人相信么,韩旭愕然地想着,终于饭局仍旧继续着,他始终无话可说。
“对了韩旭,这有封电报是给你的,但是当时一直找不到你所以退了回来,我认得你,就帮你收着了,想着你这次从日本回来了,就拿给你。”
“谢谢李书记。”韩旭点点头,在回宾馆途中的车上拆开了那封信。
“韩旭:
请于x年x月xx日前往北宁市人民会馆参加宁子黎同志的追悼会。
家属泣告。”
这张纸的背面,有钢笔写的一句话,“旭,我们会去看梨子吧……你一定要来。”
这是阿良的字,也是从北宁发往复旦大学的唁电。但时间却已经是半年以前。
梨子确实已经死了。死于大火。
傍晚时分,南湖幼儿园的厨房里燃起大火,大火迅速蔓延到三楼的食堂,那天恰好是梨子值班,吃饭时间,三楼的门总是锁着的,为了防止小朋友不吃饭而逃走故意锁上的。当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人们都张皇逃窜,梨子在三楼带着孩子们躲在厕所里,她带着一群一群的孩子们躲进去,自己再逃出来把下一批的孩子带进去……
没有人知道梨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人们只是记得在三楼的阳台上,她冲着楼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快拿钥匙来开门,要死人了”的那个声音。可浓烟已经让人们看不见她的样子……
梨子死了……韩旭踉跄地想着,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她终于也成了英雄……死亡,死……韩旭感到这个字的刺骨冰冷,死…死ぬ…在日语里“死”的发音跟汉语很相似,而日本人对死亡的各式描述可谓是世界之最,韩旭强忍着悲切的心情,想起这个好久不见的词语,“死亡”……和平宁静的日子里我们都忘记了什么是死亡,韩旭默默地,竟然没有哭,梨子的追悼会想必是早已过去,这该死的延误让他错过了再看梨子最后一次的机会,韩旭走出阳台来,仰望着夜空……
梨子……她真的死了吗?像是爽儿那样死了吗?人在死亡的面前总是脆弱的,韩旭甚至不敢想,但这种感觉却如此熟悉,韩旭发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麻绳勒着,狠狠地,根本喘不过气来。韩旭已经有好几年保持着顺风顺水的事业和甜美的爱情,内心的安静猛然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没有人不恐惧死亡。没有人能真正视死如归。就算是韩旭外表看起来那么刚毅的男子,此时也感觉心里无限空洞,更何况这是他的初恋,是他曾爱过的女孩啊,他曾心心念念不曾忘记的女孩,如今魂归天堂。
梨子变得勇敢了,无畏了……
“一条路,有很多分岔口,走了其中一条就不能再回头。”
“难道再也找不回来时路了吗?”小香在电话的那头说,完完整整听完这整个故事她的眼泪数次滑落,紧握着听筒手心满是汗水,电话那头韩旭的声音极低沉,小香难过地问道:“难道再也不可以勇敢面对吗?”
“也许你可以……你可以去找她,你可以忏悔……”小香说,韩旭站在窗前看着北宁的万家灯火,小香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可以去吗?”
“我……但是她死了……”韩旭默默地说,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人的一辈子将会有多少依依不舍,风雨中有过多少的惶恐我们才会长大。对父母,对朋友,对爱情,我们的忏悔变成心底最难以割舍的疼痛,尽管我们可以为了另一些出路背弃忏悔,但谁都知道一切都存在心底最深处。
韩旭呆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把雪白的墙看出伤痕,直到天亮。
小香坐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玩转手中的铅笔,靠窗的那个桌子是属于韩旭的,她清晰地记得就在那儿她第一见到了这个年轻人,那天韩旭穿着黑色的西装,浅色格子的衬衣,意气风发地从电梯出来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来,眉宇之间透着正气,她偷偷地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看着他,“你是那种一眼就能被别人爱上的人,你知道吗?”小香后来曾经这么说过。
“是吗?”韩旭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那谢谢了。”
“上海好吗?”
“不知道,我对上海不熟悉。”
“可是你在上海念大学啊。”
“我只对北宁怀有感觉,”韩旭说,眼神里充满了回忆,“上海和东京,名古屋一样,都是别的地方罢了。”
“有空带我回去看看吧,我想看你生长的地方。”小香说。
“不用了。”韩旭说,“我并不想回去。”
小香终于知道,韩旭心底的秘密,那会是煎熬吗?小香想,就连他父亲过世的日子,他都不曾归去。她从前一直觉得这个男孩身上有股英雄的气质,尼采说,你会变成别人以为的你。看来真的是句真话。那我还爱他吗。小香想,像是宁小姐或者林爽那样爱他吗,这个世界上还有那种爱情吗,可以为了爱抛弃生与死。
“喂……韩旭吗,我想去看你可以吗?”
“不用了,我也快回日本了。”
“什么时候?”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去接你吧。”
“嗯。”
“韩旭你可以爱我吗?”小香说,“忘掉过去,我们在这里重新生活可以吗?”
韩旭仍然沉默,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画面,也许没有人可以忘记过去,但也许我们可以不那么善良不那么坦诚地去与回忆搏斗,“我并不介意你的过去。”
“来接我吧,我也想……重新开始生活。”电话挂了很久以后,小香站在原地直到她的双脚麻木,眼泪瞬间滑落。
也许机场真的是一个适合逃避的人前往的地方,用短暂的时间换来空间上的距离,韩旭坐在位置上等待着航班的起飞,再见了北宁。
但是回忆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狠狠地向他砸过来,北宁,亲爱的北宁。他看着这熟悉的一片天,想着那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他第一次在跳水馆里看见梨子站在碧蓝的水池前微笑的样子,想起爽儿在绿绿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的身影;想起他骑着自行车在梨子坐的公车窗口外面飞驰;想起爽儿递给他的一张纸巾擦掉汗水,那淡淡的香味;想起梨子送给他秀上“hx”的袜子的傻样子;想起站在林爽家的阳台下,说要跟她一辈子在一起时她那羞涩却又特别好看的脸;想起四个人一起在松山一中那老旧的图书馆前偷偷摘过那凋敝的荷花,用石子砸破的莲叶;想起对爽儿说要过要为了未来努力的眼神;想起满身泥点子,在她合欢树下吻她时,那种小小幸福;想起那无数的个夜晚,大家漫步在熟悉的校园里;想起自己说要为了她努力学习上一个城市的大学,想起爽儿骂过你笨,你说过她胖;还有那每天晚上伴着梨子入眠的晚安,想起她们每一次争吵你眼中流露的忧伤,想起你对她说的每一个对不起,想起她最爱的你黑黑的发亮的眼睛,你握紧的她的手,她在湖边洒的那些白花,她在撒过的每一个谎……她究竟是谁呢,是梦想吗。
可你还有还没有带她回过家,你还没有真正送过她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你们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情人节……韩旭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真正忘记这些事情,在这个城市的花园,在篮球场,在自习室,在每一张椅子,每一个亭子,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却成为了心底最难以掩饰的伤痕……
她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小香,我忘不了这些事情。我真的一辈子也忘不掉。我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爽儿的死亡换来的,都是她的死去换来的,如果不是她死了我能来到上海然后再来到日本遇见你吗,这个世界上最可耻最卑鄙的人是我,面对我这样卑鄙的人你能获得幸福吗?
我真的可以给你幸福吗?我们真的能结婚吗,遗忘往事真的需要用另一段感情来宣泄吗,这样对你来说公平吗,彻底吗,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你会有自己的幸福的,但那个幸福是我能给你的吗,一定不是一定不是的。我再也不能这么自私地活着。
“喂,你好,请问是北宁市委建设部吗?”
“是,请问你找哪位?”
“您知道,几个月前从日本回到北宁的那位设计师的住址吗?”
“你说的是……”电话那一头声音有些嘈杂,似乎在询问身边的另一些人,“你说的是韩旭设计师吗?”
“嗯,对。”
“他已经回日本了,三天前的飞机,估计已经到了吧。”
“没有,我打电话查过航空公司的记录,回日本的航班里没有韩旭的名字……”
“不会吧,机票是我们替他买的……”
“噢……那我再等等吧,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嗯,没事,那我挂电话了,你别着急,可能他上别处去玩了也说不定。”
“嗯……”
“嘟……”电话挂断。
小香长久地靠在电话机旁的柜子上,凝视着韩旭的座位,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夕阳的柔光从窗子的深褐色玻璃照进来,正好照在韩旭的座位上,上面空无一人,凌乱地摆着些文件和书籍,一抹阳光正好投在那张摆在书架上的合影上,韩旭,梨子,爽儿,阿良,四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肆无忌惮的微笑,小香的眼睛直视着那张照片,她第一次发觉,她和照片上的那两个女孩有着某种神态上的相似之处……
此时,北宁市市委建设部的办公室里的人正在安分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在意刚才那通来自日本的电话,甚至不再有人记得那个曾经一同与他们工作过的日本设计师……在小香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的时刻,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建设部李书记吗?”
“是。”李书记握住听筒手里仍然握着要看的图纸,没有人知道电话里的人对他说了什么,那个人是谁,李书记只是握着听筒,放下图纸看看办公室的四周,久久之后,有人问李书记谁的电话啊,他默默地说出一句,“是韩旭……”
是韩旭,那个北宁的孩子韩旭,在北宁长大的少年。可如今他又会在什么地方行色匆匆走过……他还会再次归来吗?
那天的南湖飘着大雾,浓重的大雾过去后,在湖面上飘着一张淡蓝色的信纸,黑色的笔迹已经被水模糊……
“小香: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可爱的女孩,善良的女孩,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吧。我没有办法爱你。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我早已忘了北宁,就像我可以轻易地抹去跳水队的那段记忆一般,我的遗忘是我的原罪,我想,我再也无法承受生命中难以抹去的救赎感,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不得安宁。
其实我比谁都要自私,你知道吗?我的自私就是我的忏悔,无论是面对我的父母,梨子,爽儿,阿良,甚至你,我都是一个需要赎罪的人。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结果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但事实上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主宰我。无论我逃离多远,她们都已经住在我的心底,其实我不是英雄,我比谁都懦弱。
再次回到北宁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们,“她们”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她们”,我无数次地梦到她们与我奔跑在黑夜的大路上,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最初我牵着她们的手,可是她们都跑不动了,于是我撒开了手独自朝前跑去,我知道也许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拥抱她们,在我独自往前狂奔的时刻,我看见无数轰轰烈烈倒塌的灵魂,那些灵魂都没有名字。
小香,原谅我对你的自私,在你身上,我总能看到她们的影子,她们一直在我的心底无法抹去。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并不是那么地无所畏惧。我更不是英雄。
我又一次来到了湖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湖么,我是喝着南湖水长大的孩子,我和她们曾经在这湖边抬头仰望着天空,我们曾约定一定要再次归来。
我尝试过太多的办法拯救自己,但我发觉一切都不能拯救我,除了我自己。先离去是幸福的,她们在另一个地方等我,再不见到她们我想我的生命将会几近疯狂。所以,请原谅我把这死的苦杯留给了你,但我知道你会在心碎又空虚的感情过后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更加坚强勇敢的人。
今天是爽儿的忌日,我曾懦弱地选择在今日离开北宁去拥抱你,可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湖边,在爽儿死去的日子里,我总是感觉我无法再次爱上别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消逝在北宁的半路青春,你知道吗,在桥边,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我们四个人。我们坐在湖边的草坪上,梨子穿着雪白的纱纺裙,爽儿到肩齐刷刷的头发挽在耳后,阿良拿着扑克牌在耍宝似的发牌,我坐在那儿看着桥上的自己,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于是我朝他们走去,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我知道没有人会原谅我,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会原谅我……
在最冰凉的温度里,我想我会听见那首歌……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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