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花儿故事

作者: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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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我看见白衣人从天上来,将红线的一端拴在正弯着腰为我浇水的青年末指上。红线的另一头伸向远端。
      我仰着头问白衣人:“为什么要为我的主人系上红线?线的那一头又在何方?”
      白衣人翩翩俊美的脸上露出微笑:”小玉翎,你以后会知道的。”
      当我明白白衣人的身份和红线的意义时,来了一位姑娘。我终于见到了红线的尽头。
      但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懂得红线的意义,如果可以,我也根本不想见到那位姑娘。

      花妖之间亲情向来稀薄,我从意识初成起,就孤身辗转于人类手中。那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柴桑城里人人披春服,携兰草,三五成群,前往溪边沐浴祓禊,热闹非常。一位形容姝丽的夫人走进花店,从成簇花团中捧起了毫不起眼的我。
      花店老板对这位美丽的夫人大献殷勤:“这株菊花虽然是少有的品种,但已经烂了根,怕是养不活了。夫人不如挑选几株更好的花,今日是上巳节,各色兰花卖的都不错呢。”
      夫人将我捧在怀中,温柔地注视着我:”这菊花虽然瘦弱,花茎却笔直向上,不肯屈服,是个有气节的小花呢。”
      夫人将我带回了家,交到一个孩童手上。
      “以后,它就由你照顾了。”
      陶生弯腰对我说:”小玉翎,我们又要走了。”
      从多年前的奶声奶气到如今的清润如玉,我已经与这个少年相伴了十数年。我八十有五,他刚十七,我欲修炼成人形,浪迹人间,他想入京做官,匡扶天下。
      少年气血,踌躇满志。仗剑游历天下时,他总不忘带上我。我跟着他见识了大晋的大好河山,也看见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他做了三次官,辞了三次官。回到旧居时已是满鬓风霜。每一次辞官的契机都十分简单。尤其是第三次,只不过是在他治下之城的路边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吃不饱饭的孩子,他给孩子买了饼子,又询问他来自哪儿。
      孩子狼吞虎咽地嚼着饼子,用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说:“爹娘都死了,我从远处逃荒来,没想到这里更穷欸,他们自己都吃不饱,没有人施舍给我一口粮食。”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对他生活的这个世界还处在混沌的启蒙阶段。他只知道爹娘死了和自己挨饿这个事实,却无法深刻体会这背后的种种前因后果。因此他的眼神是清澈的,他的话语也是充满好奇而毫无怨恨的。
      陶生那时已经在外游历了十年,辞了两次官,期间经历的风霜不言而喻。虽然正值盛年,他的两鬓已经斑白,母亲已逝,家中唯剩下一个小妹,数年前已经出阁。
      孩子的遭遇不过是这个时代中千千万万百姓生活的一个缩影,只因这个缩影发生在他的治下,现在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这让他备受打击。
      孩子吃完饼子给我们磕了个头,他说:”您是降生在云间的陛下吗?”
      陶生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身上有好看的衣服,您手中捧着好看的菊花,您还有钱,买的起这么好吃的饼子。您一定就是皇帝陛下!”
      对陶生来说,我不仅仅是一株名贵的菊花,更是她母亲生前留下的遗物,是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伙伴。这么多年来,只要允许,他出门总会带着我。他原本双手小心翼翼捧着栽种我的素陶花盆,在听了孩子的话后,他收回了一只手,那只不再年轻光滑的手捏着半旧的灰色衣摆,似是尴尬,又仿佛羞愧。
      那天回去后,陶生将家中唯一值钱的一匹马卖了,换了些银钱全都给了那个孩子。孩子临走时问:“恩人,我以后还能再回来找您吗?“
      陶生说:”以后你若要找我,就去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一片菜园,一间瓦房,几颗柳树,还有这盆菊花。”
      这是陶生此后毕生都在寻找的世外桃源。
      他辞了官,卖了马,丢了剑,捧着我,肩膀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临走时,他特地爬到一座临近的小山上,最后回望了这个承载着他少年时所有热血与梦想的小城。山河破碎,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他以为他付出了毕生的心血,但仍然浇灌不出希望的花朵。
      那个吃了陶生所买的饼子,接受了陶生赠金的孩子竟然真的来看望陶生了。
      那时陶生已经远离庙堂许久。他寻了个有山有水的好去处,盖了两间瓦房,种了五颗柳树,开垦了一片田园,一半种菜,一半培育各式菊花。
      一个与往常一样平常的傍晚,夕阳晚照,将不远处的南山和瓦房前的篱笆镀上了一层金色,晚风徐徐吹过,飞鸟相伴而回。陶生坐在田埂之上,捧着我,仰着头,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峰。
      我的身后传来菊花们的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心中嫉妒。菊花其实并不像世人所说孤傲清高。我们只不过是贪恋温柔,却又过于含蓄罢了。
      陶生后来又陆续栽种了各式品种的菊花,但独只有我被他日日放在身边。我坚信,对于陶生来说,我是与众不同的。陶生于我也是同样,纵然我的身边已经有了熙熙攘攘的同类,但倘若离开了陶生,我仍旧是孤身一人。我与他相伴多年,虽然从未有过言语交流,但他的一个眼神,我的一抖叶片,彼此间就能心领神会。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与日渐苍老的面容相似的,是陶生逐渐沉寂的雄心。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仍然藏着一团火焰。那团火焰偶尔会在夜晚迸发出蓬勃的生机,他喝着酒,拍打着激昂的节拍,喉咙中发出垂死野兽般绝望的呼喝声。
      “恩人,恩人!真的是恩人!”
      我与花圃中的一众菊花齐齐回过头去。
      那个男孩就站在篱笆外,他向前迈了一步,透明的身体便穿篱笆而过。
      夕阳将他的身躯折射出琉璃般的色彩。他欢快地跑到陶生面前,围着他又叫又跳。纵使陶生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依旧露出非常开心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和多年前一样年轻。”我说。
      “嗯。”他笑着,“但恩人却老了,胡子都长长了。”
      男孩告诉我,那年他拿着陶生卖马所得的钱,还没走出两里路,就被一群劫匪将钱抢走了。男孩受了很重的伤,又冷又饿地挨了几天,便死在了荒郊之中。他的容貌从此定格在了六岁那年,头上还扎着母亲临死前为他系上的头绳。
      “不知道恩人是不是还记得我,过了这么多年,我又这么渺小,他一定忘记我啦。”男孩道。
      陶生其实一直都没有忘却这个孩子,他时常抱着酒壶对着我自言自语,说不知道这孩子后来去了哪里,是不是长高了,在一个地方定居了,被好心人收留了,吃饱了饭,读上了书。末了,喝两口酒,叹三声气。
      我最见不得陶生这副样子。如果我当时已经修成人形,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我一定要伸出手狠狠打他一巴掌。陶生的情感世界过于洁净了,这是一件难得的品德,却也是他的软肋。明明当时若是收留了这个孩子,或许这孩子不会死,但他却一口咬定自己并非良人,无法给他最好的照顾,于是选择了舍弃他。明明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县令,保卫一方水土,但他却因为一个跪在他面前吃不饱饭的流民,放弃了整个城市的百姓。
      在他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二者泾渭分明,绝无可能交汇。同样的,能就是能,无能就是无能,他太容易因为一件小事的失利就将自己彻底放逐到无能的那一边,从此再也不肯向分界线的那一头望一眼。
      曾经抱怨过人类无法与虚灵交流的我此刻无比庆幸。若是陶生能看见那孩子,知道是自己的银钱成了这场悲剧的导火索,不知道会将自己又放逐到何方。
      一件事情的发生是由无数巧合拼凑而成的,任何一环在其中的作用都有可能因为其他的环节的改变而发生变化。但陶生永远不会这样想,他善于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自己,国破家亡如此,对待那个男孩也如此。这个奇怪的观念也最终成就了他与那个姑娘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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