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铃铛

　　夜深露重，山中尤显寂寥。待到了蜀山大殿，果然已是子时。

　　要到老道士的住处，须穿过大殿向东。平日里这个时候，大殿里只有守灯的道士，今日却是灯火通明。

　　“这么大阵仗，总不是给我接风吧？”

　　牛得意心里犯嘀咕，李青铜支棱着眼睛，呆呆的，已是半睡半醒的样子。

　　“师兄，你回来了。”说话的蜀山的二长老季青，他眼尖，牛得意刚进门半只脚，就还是偏门，还是被他叫住。旁边站着的是七长老宋棋，他正拿殷切的目光看着牛得意。他虽是长老，岁数不是很大，今年只有五十而已。

　　宋棋平时爱吃，有点矮胖，脸红眼圆。

　　牛得意看看他俩，试探着说：“师兄累了，先走了。”

　　“唉咦！”

　　季青一声长叹，叹得人心发慌，叹完便不管不顾的道：“这个家我当不了了，该管事的不管也就算了，还有这么多往家里带麻烦的，我累死也管不了。”

　　“师弟，好好地，说什么傻话！”牛得意有些心虚，拿出平时仙家样子，款款情深的安慰季青。

　　“师兄，你自己问老七吧，我是方才才知道，吓了一跳。今天你也回来了，这事我不管了。”

　　季青说完，真的拎起浮尘施施然踏出了大殿，他的亲传弟子两个本守在正门口，此时也整整衣服，也跟着走了。宋棋马上换了副不屑的表情，冲牛得意道：“我咋的他了，大半夜喊我来，这会自己又走了，耍什么威风！”

　　“老七，到底怎么回事。”

　　宋棋觑了觑牛得意的脸色，敛了神色，张口道：“我答应曲仙帮他带个孩子，没想到一送一来了俩。”

　　“曲仙？是你在北边认识的那个朋友吗？”
　　“是。”
　　“那这两个孩子？”
　　“就是那家。”

　　牛得意一顿，已是知道季青为何生气了。

　　“你二师兄因着那桩陈年往事，向来如此。带就带吧。”

　　“还是大师兄通情达理，人老了老了，若不是为了还人情，谁赖在这腌臜世上何用。”

　　牛得意没有回答宋棋的话，抱着强撑着没闭眼的李青铜，往自己的小院儿去了。

　　没过两日，便到了龙女生辰，蜀山里也开始分派大比的牌子。

　　中午，大家齐聚一堂，一起喝些应节糖水，被罚守关的李采德也回来了。除了记在剑谱里的四十三人，殿里却还多了三人。

　　其一自然是李青铜，余下两人，巧了，正是牛得意在盐井县见过的那兄妹二人。

　　女童见着牛得意，有些脸红，低着头，不时投来欲语还休的神态。男孩子还沉得住气，似乎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

　　“表哥，你看，那天那道士。”

　　“嗯。”

　　分完事情，散了集，女童却跑来牛得意这里。

　　“道长爷爷，我那天做得不对，真不好意思。”

　　“哦？什么不对，我是个老头子了，已经忘了。”

　　牛得意微微笑着，眼前的小女娃还不及他腰高，却强撑出大人模样，实在有趣。

　　“百升，过来。”

　　宋棋要走了，他门下的李采德正在唤女娃。

　　叫百升的小女童扭头看看，又回过神来冲李青铜眨眨眼，小步跑开了。

　　待回了小院儿，牛得意递给李青铜一把木头小剑。

　　“青铜，为师忽然记起，昨天是你的四岁生辰，这两天蜀山事多，是为师忽计了。”

　　“师父，过了便过了罢”

　　“这把小剑，本来想过年时给你，现在提前给你，也算个礼。你迟早要学武，懂得吗？”

　　“懂了，谢谢师父。”

　　许是骨子里刻下了敏而好学的魂，李青铜自打在蜀山住下，每日功课从来不落。

　　他只是个小娃娃，每天随着牛得意司药练武，进来进出。药当然是一个不识，字也一样。可他极懂事，自己找了轻便的竹枝在空中虚画，一日一字的坚持，过了一年，简单诗文也能默写不少。

　　一年光阴，他跟百升自是混得熟了，师姐师弟常一起分享后厨的点心。又或者是那人间仙境冷泉里的无鳞鱼；或者是八道关山壁上长得野山枣；或者是哪个倒霉松鼠粗心藏得松子儿。满山里，百升总能找点新鲜样子来尝一尝。

　　“青铜，你看那太阳，圆不圆，黄不黄？要是能吃就好了。”
　　“青铜，你看那云彩，多白，多蓬松，我真想尝尝，竹林上面的云彩是不是竹子味儿”

　　“师姐，你为什么叫百升，你能吃尽一百升糖水吗？”

　　“要是够好吃，我就天天吃，一年一百升还不够我吃呢！”

　　百升的那个表哥叫百松，比李青铜大三岁，也比他更刻苦三倍，向来是不爱跟他俩一起混的。

　　“表哥，走吧，我问了师父，可以去寒潭摘豆子。”
　　“我要习武，你俩去吧。”

　　“师兄，你天天习武，不爱吃，所以才长得没有师姐高吗？”
　　“呵呵，可是师兄比你高哦。”

　　等李青铜到了十岁，百松师兄已经长了个子，比爱吃糖水的百升更高。李青铜也已开始用真正的剑学功夫。他平日爱好登高望远，牛得意教的许多工夫，青铜已是练得有模有样。

　　尤其是一招踏雪寻梅——许是因为他年龄尚小，个低体轻，这手走山攀树的本事可比牛得意还来彩。

　　因为有这手工夫，他常和百升搭伴儿偷溜下山。若是去方塔县，两个人运足了气，溜崖踩水，只用一个时辰便能来回。

　　承平十六年七月初七，乞巧节，这天是百升的十四岁生辰。

　　“我可是命定的巧，天生的巧，运气在脑门上写着呢，你放心吧，师父不会发现的！”

　　方塔县中，有个皮肤雪白的姑娘，穿着月牙白的流仙裙，披着青底绣白鹤的褂子，腰里勒着条银底描花的带子，挂着个时下流行的紫色葡萄样荷包，头上干干净净挽了个道士髻。

　　她有些着急，莹白的脸蛋上露出些绯红，耳旁的玉葫芦坠子正衬托着主人的心情，不停地摇。

　　“师姐把你带得这么大了，你怎么不知道回报下！这台班子明天就走啦，你去哪赔给我！”

　　这位吵着要看戏的小道姑不是旁人，正是百升。她正缠磨的人，当然是李青铜了。

　　“师姐，咱俩今天真玩儿的不少了，我不怕师父，你难道不怕百松师兄么？”

　　说话的李青铜举着一张未脱肉气的脸，语气却是实打实的狡猾。他正被师姐攥着胳膊，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多么的娇气，过生辰有许多许多的规矩，我不过想看一出戏罢了，哼。”

　　百升一想到她那个天天冷冰冰表哥，没了刚才的热切劲儿。上次她和青铜溜山崖被表哥看见，转头师父就知道了，害得自己拎了一月的水。

　　她松开抓着青铜衣服的手，撅起了嘴。
　　“你个小胖丁，真是不懂得哄女孩子开心。”

　　百松瞥了青铜一眼，跟着眼珠一转，忽然拿袖子掩住了鼻。
　　“嘤——太过分了，不想活了，为何这世间如此待我！”

　　李青铜拉直了袖子，背了手，一点一点往后退了几步。

　　百升上前一步，运足了气，使出了七十二招小擒拿的第六式火中取栗，两指一夹，正夹住青铜的左袖。

　　“陪陪师姐是天大的难事吗？你小时候分明答应过，天大的难事也要帮我做的！青铜，师姐不去看孔雀仙人传，真的会后悔死的，到时候我天天在你耳朵边念叨，看你烦不烦！”

　　看着青铜低头的样子，百升再接再厉，调了内息，把嗓子吊成高腔。

　　“嘤嘤——青——”

　　“扑哧。”

　　旁边经过一辆马车，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百升哑了音，顺着声音瞧去，不认识。

　　陌生的马车，没见过的赶车人，没上漆的车架子，枣红的车帘子，看样子就是寻常人家。

　　方塔县靠着山，不缺石头，县里寻常铺着石板，马车哒哒，就在没几步的一处宅子门口停了下来。从车门那边，绕出来个雪肤黑发的小姑娘。

　　她穿着杏黄的大衫，里面是绯色的襦裙，脚上的绣花鞋缝了颗大珍珠。她的头发也不挽起，拖在后脑扎了个巫女似得，汉朝式样的辫子。这小姑娘脸蛋尖尖，长着圆眼，皮肤又白，猛地一看，竟有些像百升。

　　她看到青铜和百升，抿着嘴一笑，便被跟来的家人挡住了视线，裹在几个高个子大人里进门去了。

　　等回过神来，百升刚要继续发疯，李青铜赶着说了话。

　　“师姐，那就去吧。只是看了结局就走，可不敢像上次那样等到子时了！那些戏子都是平常人，他们的工夫是障眼法，不是真的，没什么好问的。”

　　“好好好，我们青铜知道的真多，别啰嗦了，那咱们快进去，晚了没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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