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次日，尚楠果然一早便遣了齐文过来，用马车将兆和主仆送往皇帝新赐的宅第。

　　＂姜大人，新宅子挨近京城的西北郊，说远，其实也不是太远，难得的是那份清静。看，快到了。＂齐文殷勤地打起半边帘子，不时侧过脸来讲解。

　　兆和茫然地应对着，眼角余光频频扫向姜枫。姜枫木着一张脸，抱着一个包袱蜷缩在车尾，离他们远远的。从昨晚上，兆和硬着头皮揭盅，说出皇帝赐婚一事后，姜枫一直就是这样，倒是没哭没闹，但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长路漫漫，马蹄咯咯作声，一下一下，无休止地敲在两人空洞的心上；车轮重重辗碎的，可是往日的年少轻狂梦？兆和只觉得，自己就如车前那两匹套上笼头的马，身不由己，一步步被驱使着向前走，完全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马车在三间油黑大门前停下。宅子由外观看来，不算太大；围墙是青石原色，未经粉刷，并无富丽恶俗的流弊。早有管事的大太监上前照应，吩咐几名小厮帮忙卸车。兆和有些不惯，推辞道：＂不过几件衣裳，几本书，不敢有劳公公。＂

　　齐文便笑道：＂本来这宅子已经修缮妥当，陈公公该回宫里去了；今儿可是专程留下来，为姜大人当一回向导的呢。＂

　　那身形微胖的大太监陈新也笑道：＂姜大人别客气了，这几个人，原就是打发了来，侍弄这宅子的，这些杂事，让他们理会得。＂

　　兆和见他身穿红袍，地位不低，所谓却之不恭，便随他由东边角门，步入宅中。迎面又是层层迭迭的粉墙灰瓦，他哪里有心情细看，只恍惚觉得，有三进院落罢了。最后一重房舍后，是小小的天井，面前的粉墙上，有一个月洞门，两扇赭色木门紧闭。

　　兆和正心忖：总算看完了，出去该是后巷了。陈新上前推开木门，回过头来，脸上有种神秘的笑意，＂姜大人，请。＂

　　穿过月洞门，门内竟是一个极为广阔的花园！假山掩映下，石甬路九曲回肠，没入两边林荫，前方一道拱形木桥，长虹卧波，横跨湖面。湖对岸的草坪后，散落几座亭台楼阁。兆和边走，边不由的轻叹：＂太奢华了些！宫里的御花园还没修好，做臣子怎能心安理得，住在这等地方！＂

　　陈新摇头笑道：＂姜大人莫急，听咱家说。这座宅子，原是先前胡太师家的别苑，胡太师是逆贼福王的外祖父，被抄没的房产中，比这更奢华的，多的是！恭王爷年纪轻，这次回京才开牙建府，万岁爷就把原来的太师府赏了王爷；这座素雅些的，就给了郡主。＂

　　＂就算是郡主，住这园子恐怕也逾制了。＂

　　陈新有些愕然地看向齐文，＂敢情没人跟姜大人提过？当初万岁爷本来要封诚王爷兄妹为亲王、公主的，诚王爷坚决推辞，连解甲归田这种话都讲出来了，才降了一级。但俸禄、封邑及其他，万岁爷还是照着亲王、公主的位份给的。＂

　　贴身随侍尚楠多年，齐文惯会察颜观色，见兆和一直皱着眉出神，便猜他是越觉得岳家显赫，心中越是烦恼。当下便说：＂陈公公说笑了，小人怎敢在王爷背后多嘴？烦了公公这些时候，也差不多了；可否有劳公公，捎带小人一程？让小人也好送送公公？＂

　　陈新会意，二人便向兆和告辞。兆和浑浑噩噩地送他们出大门外，还问齐文为何不乘来时的马车回去？齐文拿这书呆子没法，只好挑明说，尚楠已吩咐，马车留给他代步。

　　＂不、不，＂兆和急得语不成句，＂这宅子已经太……我一个小小的主事，每日乘马车去刑部办差事，算什么呢？＂

　　齐文简直要求饶了，＂王爷说出口的话，是不会收回去的。姜大人别难为小的，好不好？＂

　　陈新也帮腔道：＂是呀，咱家这段日子天天从宫里往这儿跑，没车子、轿子代步，确实不行，万一误了差事就不好了。就当是姜大人先借用了，日后再还王爷可使得？＂兆和这才闷闷地答应了。

　　送走二人，兆和转身跑回屋里，想找姜枫好好再谈一次。客堂、偏厅、穿堂、书房……全不见他的身影；兆和每迎面碰到一个小厮，劈头便问：＂看见我的书僮了吗？＂每次看到对方茫然摇头，他的心就下沉一寸。

　　总算有名小厮抓抓头皮，往后一指，＂刚才彷佛看见，往屋后去了。＂那园子、那个湖！兆和头部轰鸣一声，飞也似的朝后花园跑去。

　　＂枫儿！你在哪里？＂他心急火燎地跑过石甬路，跑上桥面，四下张望。空旷寂静的庭园里，回响着他焦急的呼唤声。忽然，他注意到湖心亭的石栏一侧，露出半个小小的黑影；是他！是他！兆和吁出一口气，兴奋慌乱之下，找半天也找不到通往湖心亭的路！

　　沿着突出湖面的数个形状不一的石墩，兆和走进了湖心亭。姜枫背向他，凭栏站着，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哭了；压抑得低低的抽泣声，被掠过湖面的风吹散了。兆和小心翼翼地走近，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背后，陪着他。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姜枫忽然哽咽着，问了他一句。

　　＂呃，这个湖心亭吗？刚才那位陈公公说，是给歌姬、戏班唱戏奏乐用的，你看，亭上的有两个字的题跋：妙送，就是说，歌乐之声隔着水面传送，在岸上听来更动听。＂兆和但愿可以多扯两句不相干的话，纾缓姜枫的伤感。谁知，听了这几句，姜枫脸上的泪，淌得更急了。

　　兆和慌了手脚，一下子泪盈于睫，＂枫儿，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我不想要什么湖心亭、不想要这么奢华的宅子、不想乘马车、更不想要什么赐婚！我来到京城，一心只想考取功名，给娘一个交代而已！可是，一步步身不由己，就走到了这里……我……＂

　　＂哥，我想我娘了。＂姜枫自顾自轻声说着，伏在了兆和肩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肢。

　　兆和回抱着他，抚拍着他瘦削的脊背，＂别这样，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放心。＂

　　姜枫合上双眼，两颗泪珠，滑下他姣美的脸庞，如清澈的露水从无力的花瓣上坠落，隐没在兆和的衣领上；他牵动嘴角笑了笑，两个酒涡，溢出的却是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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