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11

　　拓跋臻去拉练的日子里，新月过的格外的忙碌。除了日常的劳作，象是照顾枣红，帮那拉讷讷缝纫，收拾过冬的兽皮，腌制为下雪后准备的食物以外。她还要跟着嵇元康，嵇师傅学习汉话。此外，她还有一个甜蜜的秘密。

　　每天，新月都会在马场的围栏上坐一会儿。坐在那儿的时候，她手里并不闲着。景额哥哥送给她的鹿角，被她锯下来一块。每天筹划着做一个扳指。用鹿角做的扳指是上品。鹿角质地适中，透气无味，既不过于坚硬易碎，又不会过于柔软而变形。上等的扳指要用大麋鹿的角做成。拉弓放箭的时候，拇指上的扳指用来帮助箭加速并稳定其飞行方向。是满人男子人手必备的用品。即使是不骑射的时候，也会戴在手上。既是装备又是装饰。当然这枚扳指是新月做给拓跋臻的。

　　新月心里琢磨着，等扳指做成了的时候，拓跋臻就该回来了。想到这儿，日子仿佛也过得快了些。坐在围栏上的时候，新月就认真的打磨鹿角。对扳指的大小，她还是很有信心的。在初吻的那个晚上，她握住拓跋臻的手往回走的时候，悄悄的丈量过了。这是她的小心思。她心里筹划着，当拓跋臻看到扳指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惊奇这尺寸的精准。想到这儿，她满意的笑了。

　　令她忙碌的还有汉话的学习。嵇元康每天都会用一两个时辰教她。嵇师傅的教学方法如果放到中原去，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在关外，没有人在乎他怎么教。实际上，没有人在乎他教不教。满人更注重骑射。对女子也亦然，骑马，执鞭才是功课。对于历史记载，虽然也有文字，但主要还是靠着歌谣和萨满巫师的祭祀传承。再说，既然是乌雅索尔托派来的老师，众人也不好评议。更何况索尔托是要接新月入关的。在入关前学说汉话，再正常不过了。

　　嵇元康考虑良久，给新月上的第一课竟然是诗仙李白的唐诗《送别》。汉人女子以无才为德行，即使认字也多为读些女论语之类的正经书。诗词歌赋最容易移了性情，汉人父母断断不肯让闺中的女孩子染指的。然而嵇元康另有考虑。他更认同“竹林七贤”中嵇康的态度，不屈从于世俗规范，主张顺应自然，鼓励释放天性。基于对新月短暂的了解，他决定教学从诗歌开始。让新月领略一下汉字在诗歌里不可言喻的魅力。希望借此激发新月对汉字，和汉文化的兴趣。

　　嵇元康在新月的注视下研磨，铺纸，优雅的提笔沾墨。稍作停顿，调匀呼吸后，运动手腕的力量，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用正楷眷写起来。新月先是被老师如舞蹈一般的准备小小震撼了一下。

　　这哪里只是书写，这分明是某种仪式。对于看惯了萨满教轰轰烈烈，锣鼓喧天的仪式的新月来说，看老师不慌不忙的研磨，铺纸，提笔，让她体会到了陌生而充满陈静的美。随后她新奇的注意到，汉字的书写不同于满文，是从纸张的右上角落笔，以竖行的形式向左推进。这和满文的书写方式不同。新月从小学习的满文是从左至右，竖向书写的拼音文字。两种文字无论从书写顺序，还是文字本身的形态差别都很大。

　　嵇元康写完，轻轻将笔放回原处。看了看正在仔细研究汉字的新月，笑着说“来，我先念一遍吧”，说着用手指在空中逐一滑过字迹，半唱半念的朗读起来。

　　斗酒渭城边, 垆头醉不眠, 梨花千树雪, 杨叶万条烟。
　　惜别倾壶醑, 临分赠马鞭, 看君颍上去, 新月到应圆。

　　新月认真的聆听着异族的语言，抑扬顿挫，声调分明，韵脚优美。和满语无声调的语言系统大相径庭。她充满好奇，不由得急切的询问老师，这首诗的含义。

　　嵇元康点点头，对新月解释说“李白的这首诗，描述的是他送别朋友的场景。朋友要远行，李白饮酒送别，给要上马的朋友送上马鞭，心里惦记着，等朋友到达的时候，月亮就会从此刻新月到圆月了。”边说边另拿出一张宣纸，提笔沾墨，用国画写意的手法，三两下勾勒出了诗里面的场景。他按照诗的上下两阙，画了两幅图。第一幅画里，诗仙在枝头压满白雪的背景下，一手拿着酒壶醉卧在垆头。第二幅画里，诗仙不舍的立于朋友的马下，递上马鞭，依依惜别。新月注意到，在两幅画里都有一轮弯弯的新月当空。

　　嵇元康指了一指画中的月亮，又在诗句里圈出了 “新月”两个汉字，说“是了，这就是你的汉字名”然后爽朗的又说“你可知道，这是将近一千年以前的古人用你的名字写的诗吗？”

　　新月先是崇拜的看着老师作画。惊叹老师竟然只用了寥寥数笔就勾画出了一副冬日雪景送别图。随后，更让她惊奇的是，这首汉字诗里面居然还暗藏了她的名字。居然是千年前的古人留下的。她不由得暗叹起来。十分认真的逐字逐句的研究开来。

　　时间在学习，劳作，打磨，等待中过去了。新月精心制作的扳指已然成型。这天，她正在围栏上坐着，一边嘟囔着新学的汉诗，一边认真的打磨着鹿角扳指。扳指已经成型并且打磨的很光滑了。能看到骨头的纹路在阳光下透亮。新月无意的抬头，顿时惊喜的跳下围栏。她看到远处有一列马队缓缓走来。她急忙揣好扳指，向马厩的方向狂奔，迁出枣红，飞身上马，朝着马队的方向直奔而去。

　　拓跋臻正在马队里。经过了半月有余的拉练，他的脸庞又黑红了一些。却也更加显得健康和强壮了。自从和景额的谈话后，他觉得心里面安定了不少。决定已然下了。对景额的承诺是“于新月再无瓜葛”。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回程的路上和同伴们的说笑明显增多了。就连和景额的关系也似乎缓和了些。离都安渐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境还是淡然的。他不能有羁绊，不能有牵挂，更不能陷入温柔乡。一再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以后。他很坦然的准备好了。

　　整个马队都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新月。乌雅部的男孩子们都认出了这个少女。他们和新月大多年龄相仿，不少都和她熟识。看到她飞马跑来，都纷纷呼哨起来。有的还喊了新月的名字。关外的满人实在没有男女大防，乌雅部的男孩子看到新月，表达了由衷热烈的欢迎。连赫舍里部的男孩子们也哄起来。新月听到众人的呼喊，大笑着，一阵风似的到了眼前。

　　拓跋臻感觉自己瞬间凌乱了。他甚至比乌雅部的人更早看到新月，更早认出她。他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眼神不受控制的跟随着新月。他忽然觉得无比的挫败。不是很坚定了吗，不是自以为很淡然，自以为准备的很好了吗。怎么会，怎么能，怎么可以在这一刻都瓦解了呢。他再一次被自己的不受控制而恐惧起来。

　　新月停在了马队队首。景额打量着新月，开心的笑起来，说“怎么，你来接我吗？”

　　新月嘴上答应着是，眼光却扫过众人，迅速的寻找着她日夜思念的面孔。

　　拓跋臻迎接了新月的目光。他压住了狂跳的心，按住了凌乱的思绪。他淡然的看着新月，仿佛新月只是乌雅部的一名少女，他们不过只有点头之交，而新月只是来迎接景额的，与他毫无关系。他做的很好，这个信息准确的被新月捕捉到了。新月不解的用目光询问，拓跋臻却已经移开了视线。新月正要上前，却听得马队里传来了另一番轰鸣。她看向远方，只见得另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景额的新婚萨尔干，乌兰琪琪格。

　　乌兰的到来打断了新月的计划，却解救了拓跋臻。拓跋臻趁势重新调整了一下。暗自又确立了一番决定。果然觉得不再慌乱了。新月被夹在景额和乌兰的马之间，不好退出来，只得跟随马队进入村落。一时间热闹非常。迎接的人，卸装备的人，从马上下来的人挤作一团，熙熙攘攘。

　　新月找不见了拓跋臻，只好带着枣红回马厩。刚进了马厩却迎面遇到了没有来得及躲避的拓跋臻。她惊喜的迎上去，拓跋臻却淡淡的点点头，一闪身离开了。新月愣住了，这是怎么了，她不懂，她其实有好多话要说，她要给他看她做的扳指，她还要告诉他她正在学习的汉诗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她还要提及就要出发去山里打秋果的事。。。可是拓跋臻竟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新月追了出去，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她要问清楚。拓跋臻还没有走远，新月喊住他，转到他眼前，大声问“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我哪里得罪你了吗？”说完，受伤的看着拓跋臻。

　　拓跋臻看了看新月，沉吟一下，回答说“新月，你没有得罪我，你很好。”

　　新月如释重负，上前想要拉住拓跋臻的手，却被拓跋臻挡住了。他说“新月，我有话说”，说着带着新月来到围栏前。

　　“新月，你阿玛就要接你入关了。他对你是有安排的。你要听你阿玛的话。我们不适合。是我要道歉，关于那天晚上，我很后悔。你不要放在心上”拓跋臻把准备好的词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说的时候并不直视新月。而是看向马长里吃草的马匹。

　　新月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有猜到拓跋臻会说这样一番话。她以为等到他回来，他会像以前那样带她上马，然后随便去看日出，月落。她不能全然掌握拓跋臻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能感受到明显的拒绝。

　　拓跋臻看新月并没有答话，便一转身离开了。

　　新月站在围栏前，木然了。泪水在眼眶了打转，然后扑簌簌的掉下来。

　　“呦，新月妹妹，你这是跟谁赌气呢？”

　　新月一惊，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朱赫额云站在了眼前，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新月连忙用手抹去了眼泪，浅浅的给朱赫行了礼。说“额云，有什么事儿吗？”

　　朱赫最近很不高兴。阿玛派汉人老师来竟然只让教这个庶出的妹妹，把自己放在了一边。为这个她没少和讷讷哭闹。此刻看到新月掉眼泪，她又是惊奇，又是愉悦。她撇撇嘴说“哦，没事儿，没事儿。看着你哭了，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新月当然看出了朱赫的幸灾乐祸，略带气愤的回答说“我很好。现在就要回去帮那拉讷讷干活了。我先走了朱赫额云”说完，没等朱赫回答，曲了一下膝，算是行礼，回身走了。

　　朱赫在原地气的跳脚，这真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一面想着，一面气哼哼的回到赫舍里氏的院子。看到赫舍里氏，朱赫又哭闹起来。说是新月仗着有阿玛派来的汉人老师教说汉话，越发的看不起自己了。她气急败坏的形容她是如何看到新月哭泣，如何好心的上前询问，却被新月撂在了当地。

　　赫舍里氏听完朱赫的陈述，首先提了问题，她问朱赫“新月好端端的哭什么？”

　　朱赫一愣，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回答说“我也不清楚，就看到新月和那个，那个叫什么拓跋臻的人说了几句话。拓跋臻一走，新月就掉了眼泪”

　　赫舍里氏闭眼一笑，暗暗思忖，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和外族人有牵连。

　　朱赫突然想到那一天的清晨被叫起来找人，看到新月和拓跋臻同乘一匹马。就又告诉了赫舍里氏。

　　赫舍里氏轻蔑的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朱赫意外的听到讷讷提及新月的亲讷讷，好奇的问“讷讷，新月的亲讷讷是怎么回事？”

　　赫舍里氏警觉的打断了朱赫的疑问，幽幽的说“朱赫，你不要急，学说汉话未必是什么好事。关里的生活你怎么能适应。还是留在讷讷身边稳妥。至于新月，她学不学汉话，入不入关，你阿玛自有安排。你阿玛是心疼你，才不肯教你学汉人的玩意。你懂不懂”

　　朱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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