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花章

　　六月入夏，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八月的近末，槐花黄，桂香飘，丁香紫。
　　转眼，已是两月过去。
　　廉贞端着早饭来书房门外。雨滴自屋檐坠下，落在后颈项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缩了缩脖子。
　　昨儿个晚上后半夜雷电交，大雨倾盆，竹林内好几株劲竹都被劈断了。
　　一场雨后，天气骤然凉爽，竹香混合着雨后的泥土气息，空气清爽的让人格外心旷神怡。
　　正准备推门，他却瞧见魏紫站在花廊尽头望着书房这边。
　　“魏姑娘。”他喊了一声。
　　抿了抿唇，魏紫慢慢走过去。
　　“他……又是一夜未睡？”
　　叹口气，廉贞无奈的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抬眼瞧着魏紫，“魏姑娘，你要进去看看公子吗？”
　　凝眸瞧了瞧那虚掩的房门，她轻轻摇了下首。“他不会想见我的。”
　　自那日后，他便躲着她，不大的白宅，他们竟可两个月不曾碰面。
　　眸色中划过一抹哀伤，魏紫转身离去。
　　再度叹口气，廉贞望着那纤瘦的背影一会儿，回身推开房门。
　　“公子，用早点了。”
　　书桌旁，白术闭眼仔细地摸索着桌上的河图洛书，神情专注不苟。
　　廉贞忧心忡忡地望着那日渐消瘦的身影。
　　“公子，方才我在门外碰见了魏姑娘。”
　　摸索的手倏一顿，白术的面容上飞快逝过悸动的神色。他没有睁眸，仍专心地探究着手中的卷轴。
　　唉……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廉贞将早饭放在桌上，“公子，您已一夜没睡，先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停下手中的动作，白术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面色憔悴苍白。
　　廉贞顿湿眼眶。
　　蝉儿在树上竭力地嘶鸣，白术转首朝向窗外。
　　一个月前，他无意间将河图洛书浸湿，晒干后却发现卷轴上多了许多奇怪的纹路。细细地摸索了这些纹路后发现，这卷轴曾由特殊的药水浸泡过，当再度遇水，那隐藏在其中的纹路便会显现，这便是河图洛书的真正之谜。而那些原本的梵文图案不过是用来混搅视听。恰巧双目的失明给了他全心的投入去思索这些纹路。
　　“这次杨玄感黎阳兵变攻打洛阳失败，是一条激起各方势力蠢动的导火索，战争一触即发。倘若不尽快解开河图洛书，用它的力量改变当今之势，百姓将会万劫不复。廉贞，这个道理你懂，不是吗？”
　　廉贞懂，正因为他懂，所以他更明白若是白术继续如此不眠不休，倘若真的解开了河图洛书，那后果根本不是他敢想的。
　　“公子，解开河图洛书泄露天机，难道您不怕……吗？”
　　聆听着窗外蝉的鸣奏，白术浮起一抹清远的笑，他轻轻说：“这是一场宿命。”
　　“那魏姑娘呢？！”廉贞问道，“公子可以不怕天遣，抛开一切，那魏姑娘呢？您真的忍心看着她为您伤心吗？”
　　白术滞住，良久，他怔怔地嗫嚅：“我……根本无法选择……”轻浅的话音中，他的眸色空淡寂灭。
　　“您怎么可以这样！您知不知道魏姑娘她有多……担心——”廉贞急了。
　　声音嘎然而止，他颤抖着嘴唇望着白术，“公子……”
　　“公子！”
　　飞快扑到白术身边接住他滑倒的身体，；廉贞慌乱地用衣袖拭去他唇边的血渍。
　　面色惨白的近乎青灰，白术感觉四肢的力量几乎被抽干。他咬紧牙关忍着浑身剧烈的刺痛，额上青筋累累，汗如雨下。
　　廉贞拼命忍住呜咽，含着眼泪不停地替他擦去口中溢出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逐渐一点一点的消去，白术动了动身体。连忙扶他靠向椅背，廉贞强忍的悲痛终于不能再压抑。
　　“公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啊！”他紧紧抱住白术，放声痛哭。
　　勉强地抬起手，白术拍了拍他的背，用充满疲惫的声音轻轻说：“没事了……”

　　入夜，疏星挂天，一道残月冷眼看世。
　　天莴铺好床，清脆的声音对窗边的人说：“姑娘，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一身单衣，魏紫不发一言的凝着天上的孤星冷月。夜风扬起她及背的乌黑长发，丝丝飞舞如同夜的精灵。
　　天莴走到她的身边，“姑娘，你有心事？”
　　牡丹花期早过，幽香已无处寻觅，唯有那清清竹香始终不曾淡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却可以在一点一滴之间改变许多东西；蓦然回首之下，太多事情已发生得令人无力招架。
　　“他告诉我，人不能为死去的人而活，但他，却始终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次。”
　　“姑娘，公子他……身不由己。”
　　回首望着她，魏紫眼里染着沉沉愁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去承担如此诸多的不公平？”
　　天莴眨了眨慧黠的眸子，“因为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平。”她微微叹息，转身离开房间，将静谧留给魏紫。
　　人不能为死去的人而活……白术，你却为一个不公平的世道而活，到底要怎样你才可以摆脱这一场宿命……怎样才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悲伤的闭了下眸，魏紫缓缓走出房间。
　　————
　　灯影摇绰。
　　放下手中的盲笔，白术抚额轻咳。
　　廉贞抱着披风走进来。“公子，夜凉如水，把这个披上吧。”
　　白术点点头。
　　“公子，有进展吗？”
　　他微微摇首。
　　那些纹路太过奇异，他百思也不得其解。将桌上的信纸递予廉贞，“这是写给李将军的信。他信中曾说会来洛阳，但如今两月已过，音信全无，我怕事有异端。你找人尽快将这信送去太原留守府，务必要快。”
　　廉贞接过信，随即问：“公子，您不休息吗？”
　　白术起身，“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陪您。”廉贞说。
　　“不用。”他淡笑一下，舒声道，“住了这么多年，每条路都早已铭刻于心了。”

　　白术步出书房，抬头仰望夜空。
　　不知今夜可有星辰？
　　记忆里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他慢慢走上右边的花廊，缓步登上观星榭台。
　　夜静谧幽然，空气中浮动着淡淡暗香。
　　那是……熟悉的气息。
　　白术停下脚步，心绪起伏，宁定的面容上是难掩的复杂神色。
　　魏紫站在他身后，澄澈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中定定地凝视着他。
　　“你可好？”
　　白术背对着她，嗓音有些黯哑，“……很好。”
　　抿唇，魏紫淡声问：“白术，你当真不想见到我吗？”
　　身体僵硬的可怕，白术扶着廊栏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有开口。
　　敛下眸子，魏紫慢慢越过他，在他的面前停下。
　　皎洁的月色清晰地映出那张消瘦憔悴的面容。
　　“这……就是你说的好吗……”心如裂帛，她紧紧咬住唇，“白术，你到底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我？”
　　“小紫……”
　　“两个月，”魏紫悲戚地看着他，泫然欲泣，“两个月来你避着我，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你何苦如此？倘若你真不想见我，我走便是！”
　　哀伤的声音重重敲打在白术心上，他倏地握紧廊栏。“不……我……”
　　贝齿咬破了唇瓣，浓浓的血腥在口中扩散，魏紫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滴泪坠落在地上。
　　白术听见了，他知道他听见了。
　　“小紫……不要哭……”他痛苦的溢出声。
　　“白术为何到现在你也不肯面对我？！为何你非要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吗？！就为了如此一个世道值得吗？！” 魏紫悲声打断他，所有的淡泊、隐忍在这一刻下终于崩溃。
　　她竭力地吼着，泪如涌潮。
　　白术缓缓抬起的手在停滞一下后又颓然垂落。“……我不能……不能呵……”
　　“白术……你好自私……让我如此痛苦、甚至不给我一个真实的你……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魏紫紧紧捂住双唇，悲伤的啜泣声自指缝中泄出，一声一声如尖刀般凌迟着白术的心。
　　他的唇畔漾起深深的温柔的微笑，却在黑眸中化为了深幽郁结的凄然。
　　“我想保护你……小紫……但我是个瞎子……你明白吗？你懂吗……”
　　缓缓抬起首，魏紫用泪水迷漫的双眼凝望着他。在他那双瞳眸中，是深深的温柔与同样浓烈的悲凄，它们交织在一起便成了无边无际的寂灭。
　　“白术……”
　　他闭上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滚滚滑落。
　　“自我出世，便注定一生就是为这天下，我的责任便是为这世道而生而活。这是我的宿命、劫数。乱世里，人命贱如草芥，我无法在不知自己何时便会死去的情况下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倘若我自私地用感情留住你，只会让你受到危险、受到伤害。我想保护你……你明白吗，小紫？”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般幽远飘渺，魏紫凝着他明晰柔和的脸庞，凝着那凄凉而下的泪，心痛仿佛渗入骨髓让她喘不了气。
　　“为了我为了天下你宁可牺牲自己……难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白术你何苦如此伟大？如此伟大真的值得吗？你何苦如此伟大……”
　　“小紫……其实我真的、真的很想为自己活一次……只要一次便已知足……只要一次呵……”小心地伸出手，在触到那张冰凉布满泪水的脸颊时，白术轻轻捧住它，轻柔地拭去上面的泪水。
　　“想保护你……我想保护你，小紫……倘若留住你会让你有任何一丁点的危险，那么我宁可……永远让你离开……倘若你有事，我真的会……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呵……”
　　在他短暂的生命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惟一、最后一次想为自己而活，能为自己而活。
　　魏紫捂住唇，潸然泪下。
　　她霍然转身，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
　　白术狠狠地捏紧手心，心就如同湿润冰凉的手指一般，早已被那离去人儿的泪水浸了个透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语不动。
　　夜凉如水，不知过了多久，那修长的身影才缓缓离去，孤寂凄然地隐没在黯夜之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爱多悲，不得求，求不得。
　　月，不知何时躲进了灰色的云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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