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梦

　　第十一梦

　　在梦里，我不一定是现实中的自己。

　　这话可能听着让人费解。
　　简而言之就是，在梦里，我有可能是以任何人的身份出现的。我所在的肉身不一定是自己真正的身体，连带着身份都变了一遭。

　　这一点，梦的主体是无法控制的。

　　除非死亡之后，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的身体有些眼生，又或者，死亡之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还在，并可以转换身份继续梦境，否则多半察觉不到自己所用身份并非现实中的自己。

　　我们会默认自己在梦中的设定，就像我们多数情况下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一样。

　　我们会默认梦中所用身体的身份，默认我就是这个人，
　　默认她的家人，她的角色，她的处境，她的一切。

　　梦的主体会下意识的认为：我就是这个人。
　　——至少在梦中，直至死亡的那一刻，都会如此认为。

　　我被身边的人撞了一下，连忙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
　　身材结实高大的老爸已经相当生气的把那个撞了我的人给捞了回来，一通怒吼，吓得那人一脸蒙逼，连连向我道歉求饶。

　　光头爸爸一向如此护崽，尤其是母亲过世后，他从未再娶过，就守着我和姐姐俩人，
　　直到姐姐在一场春游的车祸中丧生之前，他都未曾让我们受过半点委屈。

　　而那之后，他对我的保护更甚，简直就要寸步不离，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闹的我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

　　毕竟，他只想保护我，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也当真是，未曾受过半点委屈……

　　我看着眼前涕泗横流 跟我道歉的男人，嘴角有点抽搐。
　　我的傻爸爸哎！

　　虽然老爸是极好的，但行事未免有些过了。
　　说难听点，一旦涉及到我的安慰，他大概就有些胸（肌）大无脑了。

　　速度与激情七上映了之后，老爸经常走在路上被人误认为是里面的男主。
　　也的确长得像，还被人发到微博，引起一阵热议过——
　　人高马大，肌肉紧实，脖子和脑袋差不多粗，人到中年，五官深邃，还是光头。

　　为此他还发过火，差点又打了架。幸而他肌肉遒劲，块头大，很是唬人，也确实实力斐然，否则就他这种处事方式，我姐俩估计在小学时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被他捉小鸡一样捉在手里的男人还在抹着鼻涕眼泪，
　　我赶紧说没事，并督促老爸放了人，然后拉着他的手臂往反方向走。

　　反正这百货公司十六层高，人多，道路多，楼道也多，换条路也能找到何姨那里。

　　何姨是老爸为数不多的关系要好的女性朋友。大概是情况相似，惺惺相惜吧。
　　何姨早年丧夫，靠着在这家百货公司里经营的一家小店面，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儿子，未再婚嫁过。

　　而我们此去探望，正是因为她的大儿子遇害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
　　最近百货公司这一片儿已经接连有好多人遇害了。

　　杀人犯在逃，迄今而至，大概只有何姨的小儿子是见过杀人犯的生还者。是他大哥拼了死的给他挡刀子，才给了他逃走的机会。

　　很难想象，他兄弟二人当时是怎样的境况，怎样的心情。

　　尤其是弟弟。

　　死了的人很快就解脱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担着更重的担子继续走。

　　所有人都叹着他的万幸，而只有他自己清楚——
　　当时他虽然怕，但也是想为哥哥拖延时间，让他走的。毕竟，大哥能比自己更好的照顾年纪大了的母亲，挑起他还没接手的重担。

　　他也想决然赴死，将生存的机会，并着身后一切的现实顾虑留给哥哥的。
　　但是情况没有允许。

　　好恨自己。好恨自己身体不够结实，力气不够大，打架不够好，心思不够狠。
　　好恨自己！连家人都保护不了，活着都不如当初就死了！

　　当初去安慰他的时候，他面色苍白，毫无表情，不吃不喝了跪在陵前几天了，
　　眼看着就要跟着他哥哥去了，谁劝都没用。

　　我看着那样的他，怒火中烧，没有安慰他半句，上去就扇了他一巴掌。

　　他像是被我没来由的一巴掌打蒙了，就呆呆的看着我。
　　我不顾周身的目光，冲他吼：“就你是悲情男主了是吧！就你伤心了是吧！”

　　粗暴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我冲着他的脸继续吼：

　　“你死了你是轻松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可对得起拼了死让你逃出来的哥哥！你对得起一手把你俩拉扯大如今承受着丧子之痛还要为你愁的心率交瘁的何姨吗！”

　　你看吧，活着的人就是要承受剩下的一切。
　　反倒是死了的人落得轻松……

　　他却像是被我叫回了神儿，眼睛里不再是一片死水，终于有了点光亮。
　　然后，他张了张嘴，几滴眼泪掉了下来，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再然后，他喝了水，吃了饭，反倒去照顾了何姨。

　　一场人祸，他像是变了个人。成熟了，稳重了，谨慎了。

　　他会冲着我温和的笑。那是一种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暖的笑。
　　但是对上其他人的时候，他若非虚与委蛇便是正经谈事。短短几周下来就变的颇为老道。

　　到现在，距离那场事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杀人犯并没有过来杀人灭口，近来也没再听过有谁遇害。
　　我猜，大概是警察按照他所提供的线索去捉人之后，风声紧吧。

　　我很担心。

　　他的一朝巨变从本质而言说不上好。
　　然而这却是对他家当前的状况有利的——谈价进货上货站摊 收摊 清点还要不被人欺负了去这一系列的事儿何姨一个人撑不下去。

　　有了他的巨变他的顶事，他们俩的生活才能好过。

　　可是我的担心不在于此。
　　我担心的是，警察局似乎不能再分出警力看着他娘俩了，前两天就把巡视的警察撤走了。

　　可是杀人犯还没有抓住。
　　那是一个接连杀了五十多个人，引起了警方注意这么久都没落网的人。

　　到了何姨的摊位，她刚好收了摊，便带我们到摊位背后的隔间里面坐。

　　我们轻车熟路的走过一个狭长的通道，里面的右手边扩出来了一个简陋的空间，
　　其中一个角落里铺着上下床，另一个角落里是一扇小门，通着相邻的过道。

　　我们站着聊了几句，何姨就招呼我们坐下，她去切点儿水果。

　　她刚走到通道口，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往近走。她赶紧说已经收摊了，不招呼客人了。
　　下一刻，我只来得及看到从何姨背后捅出来的刀尖，上面滴着殷红的血。

　　我大脑当机了，呆呆的顺着刀子往上看，就看到那个周身带着戾气的男人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我瞧。

　　他笑了，笑容诡异的很，眼神却是愤恨的，像是在说：
　　终于找到你了…杀了这么多人，你总算出现了。你猜这回，你能逃多远？

　　我突然觉得，相似的场景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他总是要来抓我的。
　　从最初的最初，那个新年夜的晚上开始，他就不曾想要放过我。

　　我必须逃。竭尽全力的逃。
　　这是我的本能，也是任何人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时的本能。

　　而这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要找我来的。
　　我罪孽深重。是我害了大家。

　　他只是想杀我一个人罢了。只因找不到我，才有了这一切的屠杀。

　　那是不是…若是我之前不曾逃跑……

　　我迟疑了。

　　若是我之前不曾逃跑就好了。
　　若是从一开始我就不曾逃跑，任他或抓或杀，是不是，就没了之后一切的灾祸？

　　所以说，死了的人真是又勇敢又狡猾。
　　勇敢的战胜了本能，狡猾的逃过了生的负担。

　　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便深深扎根，像是给我上了一套沉重的枷锁。
　　我呆立在原地，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浑身冰冷僵硬，半点都动弹不得。

　　一切都恍然如梦。好像有人按下了放慢键。

　　我看着杀人犯一点点抽出刀，缓步冲我走来；
　　看着爸爸将我扛起来，把我放到角落的小门；
　　看着他把门打开，将我推出去；
　　看着那柄相同的刀从他的腹前穿出来，而他像是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愣了一刻；
　　最后，我看着老爸一手攥紧了那把刀 使其无法从他身体里抽出，另一手习惯性的一摸光头，冲我笑着说：快跑。

　　我终于回过了神。

　　不久前才骂了何姨的小儿子，如今变成了我，我又比他好到哪呢。
　　泪眼模糊，我再也没了犹豫，转身顺着通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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