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风

作者:文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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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家有儿儿各有性


      和泰已长成一个漂亮的湖河伢子了, 可惜脚有点跛。
      他的脚是在“同仁顺”开张那天, 被柳六山和邹月华两夫妇失手摔跛的。
      那天,银贵在鞭炮声中挑下“同仁顺”招牌上的红绸后,六山和月华都站在铺子门口喜沁沁地迎接顾客,月华手里还抱着只有一岁多的小和泰。
      开张的鞭炮声刚响过不久,五江和三河两个小伙计就一齐手指着铺子下的河边, 欢喜地叫起来:“来生意了!柳老板,来生意了!”六山和银贵顺着他们的手向河边望去,只见李四海带着两个箩行里的“力脚”, 正从一艘满载着谷子的划子上搭跳板上岸来。划子上还留了一个穿戴蛮客气的人守谷,那大概是四海联络来送谷的谷主。
      四海先上岸,在前头不断喊着:“劳烦,劳烦!”一边喊还一边用手分开端午节里看龙船的伢妹子。他背后挑着箩筐的“力脚”, 紧跟着他在夹缝里挤得汗巴巴的。很明显,他们那沉沉的箩筐是冲着柳六山的“同仁顺”来的。
      “买米啰,买米啰!”这时,一群想趁开张买便宜米的人, 也一窝蜂地挤到了还弥漫着鞭炮硝烟味的柜台子前。
      好傢伙,一下子就搞手脚不赢了!六山欣喜地赶快叫银贵带五江招呼买米的顾客,又对三河说:“再放一挂鞭炮接头客。”然后斢转脸吩咐月华:“快点准备茶水,打开谷仓。”
      “晓得,晓得!看你撺得人猫弹鬼跳的,我又没长两双手。你先帮我抱着崽,我就进屋去倒茶,开仓。”嗔笑着的月华说毕就顺手把和泰递给六山。哪料想, 这时三河的夹花鞭炮突然在他们身边噼哩啪啦——嘭地响起来,和泰惊吓得一阵乱弹,六山接人失塌了手,“啪”地一声闷响,和泰结结实实地跌在门边一个舂米的石头臼里。“哇!哇!”和泰声嘶力竭的哭声,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凄厉地叫了起来。
      月华五急附六急地抱起和泰,惊得语无伦次。六山和三河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三个人一齐把和泰左看右看,既没看见血,又没看见包, 只在左小腿上看到了一砣青紫。“只有咯大的事,只有咯大的事。”六山庆幸地安慰月华又安慰自己。
      这时,李四海带着挑箩筐的“力脚”已快到铺子门口了,和泰仍哭得惊天动地。“快点先把细伢子抱到后屋里去喂奶,莫在门口哭掉了财喜!”多少有点信禁忌的六山赶紧调摆堂客,毕竟开张迎客的喜气与撕心裂肺的哭声太不协调了。
      月华一时也不知所措,只得听从六山的调摆,抱着和泰到后屋里一边把□□塞进崽伢子嘴巴里,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屁股细声细气地哄。在娘的怀里,和泰吸吮着□□,作孽巴沙的哭声慢慢地小了。月华以为没有大事了,给和泰小腿上喷了点酒,又轻轻地揉了一阵,和泰的哭声终于停了。
      当天,六山和银贵带着五江和三河忙开张生意,陪四海和送谷上门的客户。月华则为他们做了一桌开张接客的丰盛席面,而和泰那天似乎特别乖,在娘怀里哼了一阵,呷了一阵奶后, 被月华放到摇窝里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亮。但不料想三个月后, 和泰的左腿鼓起一砣变了形。六山抱着崽四处访郎中,求医问药。月华则求菩萨,请人划法水,半夜起来为崽叫魂、收吓。两公婆想尽了办法劳尽了神,但和泰的腿仍不见好转,到他学会走路时,左腿已是一瘸一拐了。
      自此,漂漂亮亮的和泰留下了终身残疾。六山和月华十几年来一直为此十分惶恐和内疚,他们不知这将给儿子未来的命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人身上有残疾,心里难免有阴影。和祥、和安六岁时, 就被柳六山送到城里位于将军庙上首的“五福小学堂”去上了学,但和泰却一直不肯进学堂读书。原因是怕腿上的残疾遭人取笑。
      不能让腿疾误他一生!柳六山在和泰十岁时, 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把他也霸蛮送进了“五福小学堂”。
      然而, 书读了不到一个月,和泰在学堂里就出了事,导至学堂里发生了一场群殴事件。
      平时和泰跛着腿上学,一些顽劣伢子总在背后偷偷窃笑,和泰心里虽不舒服,但还是装作没看见,不予理睬。但学堂里有一个叫章立群的伢子,其祖父是湖河城里一个数百亩终年飘着荷香的若大池塘的塘主,其父亲是在衙门里帮人打官司的人,家族里的“厉害”传统使他也蛮“厉害”,喜欢在学堂里滋事,对和泰多次当面讥笑,使和泰十分难堪。湖河商会会长岳昌浦的儿子岳长清也爱“生事”,伙同章立群经常恶意嘲笑和泰。
      有一日放学,和泰怕人笑,早早先走出了学堂门。章立群和岳长清看见了他,不依不饶地紧跟他屁股后面追上去大叫大喊:“跛子跛子两边栽,栽呀栽一世,跛子跛到死。”和泰气得往前跑,脚越发一拐一栽。两个顽劣小子哈哈大笑,越发来了劲,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越叫越响,追得情急中的和泰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此时,正值和祥、和安放学,见有人欺侮哥哥,走上去就与章、岳两伢子理论。两个顽小子欺和泰脚跛,和祥、和安人小,不但不服理,反而对着他们横眼怒嘴,一副轻蔑的样子,气得和祥、和安冲上去与两小子扭在了一起。哪知两小子人长得高大,肚子里油水多而有劲,和祥、和安不是他俩对手,没两下便被摔在地上,急得和泰跛着脚也冲了上去。这时,李四海、项锦云、戴老板等人的儿子李立亭、项益新、戴岳生三人正好也走出了学堂。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平时也不是很守安稳,今日见从小一起玩的柳家三兄弟与往常他们“看不惯”的章立群、岳长清在“开战”,三个伢子一声吆喝,冲上去就为柳家兄弟“帮忙”,把个章立群和岳长清打得头上起包、鼻子流血。和泰、和祥、和安三兄弟和李立亭也“挂了彩”。一场混战下来,除和泰外,八个涉事的伢子中有七个被学堂里的先生打了手板,罚了站,还叫来了家里父母亲领人。当柳六山领回自家的三个崽时,和泰死人也再不肯去学堂了。
      柳家是书香门第, 柳六山不能让儿子当白丁。和泰不肯去学堂,他以每月两担谷的代价为和泰请了个上门的先生,每天上半日教和泰念经书,读诗词,学算学。下半日,和泰则跟着银贵卖米、算帐、打算盘。晚上,六山查问完和祥、和安的学业后,又亲自教和泰写毛笔字,念《民报》,学时政。如此四、五年下来,和泰虽没再进学堂,但识得字,读得报,看得书。特别是从银贵那里, 他学会了双手左右开弓打算盘,一手毛笔字也写得龙飞凤舞,还会算帐、记帐,生意经也学了不少。唉,总算差强人意,柳六山多少也落了点心。但论学识,当哥哥的和泰比和祥、和安两个老弟,就越差越远了。

      和祥、和安两兄弟是天生的读书坯子。他们与戴岳生、项益新、李立亭等人是名冠五福小学堂的尖子学生。毕业后,这一群伢子及章立群、岳长清等人都被父母送进了湖州高等学堂,成了大周老师的弟子。
      在学堂里,戴岳生像他父亲戴老板一样,为人豪爽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看不得恃强凌弱的事,读书也很发狠。他记着老父亲的话:“崽呀,我戴家几代人书都读得不多,从没出过秀才,尽是‘山里蛮子’。今日到了湖河,书香气重,你要给我把‘蛮气’都用到读书上,读出点名堂,给山里人争口气,莫给你老子丢脸。”对父亲这些沉着一副红脸说出的叮嘱,他不敢懈怠,闹不好,父亲发了“蛮气”,屁股会打烂呢!湖州高等学堂读几年书,他长进非同一般,每次带回家的成绩单,都把个挖煤和撑毛板船的戴老板喜得大眼眯成了一条缝。
      项益新脑瓜子好用,接受新事物快,这一点也像他父亲项锦云。每当学堂里的先生讲时政和国家大事时,他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心里也在不住地默神。看来,他今后是个俊才。
      李立亭呢,对算学、地理感兴趣,在学堂里,人缘关系特好,先生、同学都很喜欢他。
      至于章立群和岳长清读书也并不算很差,人都蛮灵泛,只是有时灵泛过了头,喜欢占人便宜,耍点小聪明,搞点恶作剧而讨人嫌。
      一帮小伙伴中,读书最突出的还是柳家俩兄弟。他们思维敏捷,好学好问,对不懂的问题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弄得先生都有点语塞。
      一天下午,大周老师为学子们上修身课,讲解孔圣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教诲。他对学子们说:“夫子的话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做人的道理:人在世上靠诚信安身立命,骗人的人,将会受众人唾弃而一事无成。”他的话音刚落,和祥的眼睛一眨,问题来了:“先生,人讲诚信就是要无任何种情况下都不骗人对啵?”
      “没有错呀!”大周老师点头称是。
      “要是我大清与敌国交战,我方为取胜而造假象欺骗敌方,这种欺骗也会遭人唾弃吗?”
      大周先生回答:“对敌方可兵不厌诈, 但对己方人必须讲诚信。”
      和安也坐不住了,插问说:“先生,要是我方被敌军包围,处境危殆,士气低落,带兵者为破围,就欺骗部下而大喊援军已到,从而使士兵们士气大振,拼命冲杀,一举破围成功,这样的事不是因欺骗而成的吗?”
      大周老师额头上有点冒汗了,他解释说:“这是打仗,你死我活,要鼓舞士气,带兵者这样做是无可非议的,我们在平常事情里,就不能这样做。”
      和祥摇了摇头仍不认可说:“好像也有事不能咯样讲。我前不久生了场病,母亲叫我吃药我不肯吃,那东西太苦了。父亲在边上却哄我说, 喝到肚里就会甜,只是要喝得快,哄得我咕隆一声, 一下就把药下全倒进了口里,结果苦得腸子肚子都要翻了, 但不久病却好了。先生你说,我能怪父亲不该哄我吗?”
      大周老师说:“你父亲这样做是舐犊之情,不能以无信而论。”
      和祥、和安勉强点了头,再未穷究。
      教这样的学生真难!大周老师有点怕柳家俩兄弟提问,然而他最怕的还是自家的两个儿子出丑。
      大周老师是周老先生的单传儿子。周老先生生前, 为他在湖河与宝新县交界的山区老家, 娶了一房当地私塾先生的满女为妻,以照顾留守老家的老伴。这山区媳妇贤淑、孝顺,针线活、厨房活都做得极好,就是不爱识字读书。跟着个教书的爷却大字不识一箩筐。大周先生虽不甚喜欢自己的堂客,但碍于父命,也就勉强凑合和她过日子。谁知成家后, 堂客为他生的俩个儿子大宝和二宝, 也不是读书的料,从小贪玩好耍,游手好闲。好在周老先生回家来时常对孙子悉心教诲,他当父亲的对儿子也管教严厉,才没出两个闯祸事的孽种。
      大周老师不死心。周家世代书香门第,周老先生是一代湖湘名士,自己承继周家门风,虽比不上忧国忧民、开湖河风气之先的老父,但在学问上也颇有造诣,尤其是对古诗词、古韵律的钻研和通晓,三湘学人中能与他比肩的人不多。就是这两个不争气的浑小子,叫他伤透了脑筋。周老先生戊戌年间去长沙参与湖南维新变法时,召他来接管湖州书院,当时老母已过世,他就带着婆娘和崽伢子一同来到了湖河。他想让只知玩的两个儿子,在书院里也沾点书香气,不至于辱没周家门风出两个白丁。哪知几年劳心,大宝、二宝长进甚微,还经常出他们当学堂主事的父亲的丑。
      大宝、二宝把大周老师气得哼的事很多,轰动全学堂的事有两件。
      一件发生在大周老师讲课的课堂上。一天,大周老师正声情并茂地为学生诵读《诗经•关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毕,他解释说鸠是一种水鸟,雌雄相遇,即双飞双栖,直到死也不弃不离,窈窕淑女则指贤淑漂亮的姑娘,他叫学生思考这首古诗是一种什么意境。学生们都为诗中所表达的真挚男女情感所感动,和祥正要第一个谈自己的心得,哪知那天坐在后面旁听的大宝突然站起来说:“咯首诗我晓得。这是讲的一公一母两只斑鸠在天上飞, 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不对,斑鸠本来就在河里!一个妹子要捉它。”二宝理直气壮地纠正哥哥的说法。
      课堂里哄堂大笑,章立群和岳长清两个好事学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巴不得有咯样起味的事。大周老师尴尬极了,骂人也不好,不骂也不好,一时气得手指着两个蠢崽连声说:“出去,你们听不懂就出去!”
      自那次出洋相搅了自己的课后,大周老师再也不准大宝、二宝进课堂。这样,大宝、二宝每天就在学堂里瞎玩。有一天他们就在学堂后的菜园子里奔跑捉迷藏。追逐中,大宝发现了一个盖着芦席的大粪缸,他差一点跌了进去,灵机一动就跃过粪缸站在边上逗二宝:“来呀,来呀,有本事来咯里抓我呀!”二宝被逗得性起,跃身就追了过来。大宝往后一闪,二宝没看真切,“噗通”一声巨响,粪水四溅,二宝跌进了齐腰深的粪缸里,吓得哇哇大叫。大宝不料粪缸有咯深,见二宝脸都吓白了,自己也不觉害怕起来,赶快捡了根竹棍过来拉弟弟。当大宝满身大汗地把弟弟拉出粪缸时,二宝身上的屎臭几乎把他熏晕了。
      闯了祸,俩兄弟不敢回屋,大宝捂着鼻子牵着弟弟来到了资水河边,叫二宝脱光衣服站在浅水里,自己拂水替二宝冲洗掉了身上的粪渣、粪水。然后,他又把二宝的衣裤放在水里踩了一阵,拧干后叫二宝穿上。两人回到学堂,二宝身上的臭气未消,这样一则肯定会让父母亲发现挨一顿打,二则又会让学生耻笑。思来想去,还得用热水洗。而哪里来的洗澡盆呢?回家拿或向别人借,他们都不敢。二宝想起了伙房里的大菜盆。这时学堂里的晚饭已开过,厨工正在里面自己吃饭,而学子们吃完饭走后,大菜盆还放在外面的大堂里未收进去,供学子们用的热水大木桶也放在大堂里。俩兄弟溜进学生用餐的大堂见已无人,赶快捡了个桌上的大菜盆在热水大木桶里滔了一盆水,偷偷抬到了后菜园的角落里。大宝叫二宝自己好好洗干净,他则溜回屋去给二宝拿干衣来换。
      第二天开早餐,学生们都说豆腐汤有臭味,大周老师听说后亲自来尝了一口,当真!于是怪伙房里的厨工做菜不干净,差点要扣他们的工钱。厨工们莫名其妙,一肚子委屈。
      当天晚上,大周老师睡在床上,总觉得屋里气味不对,怎么也有臭气?他寻味查到窗前的屋檐下,原来是大宝、二宝凉在窗前的衣裤发出的臭味。这下他明白了,把大宝、二宝叫来跪在床前,一顿楠竹丫子抽,大宝、二宝全招了。
      大周老师气得做不得声!然而学堂里的师生们, 还是知道了豆腐汤发臭的原委。厨工们哭笑不得,以后见了大宝、二宝进伙房就瞪大了眼睛。学生们则在偷偷地窃笑,章立群和岳长清等好事者还要找大宝、二宝的麻烦,被戴岳生唬住才没让大周老师下不了台。

      湖州学堂有二百多个求学的半大孩子。林子一大,什么样的鸟都有。若要说皮跳得新鲜古怪的纨绔子弟,则当首推“宜湖春”的符家二位公子。出两个这样始料不及的后代,这与符赣民的家事风波有关。
      符赣民来湖河前后, 娶过四个老婆。第一个老婆是新婚后即随他一起从江西吉安来的符杨氏。符杨氏善良、敦厚而又能干,是符赣民的贤内助,可惜没有生育,还瞎了一双眼睛,这都是为了符赣民!
      当年符赣民一把雨伞、一双草鞋在洞庭湖区和资水河畔立业时,符杨氏都不辞辛苦地紧跟着他夫唱妇随。符赣民真感激这位贤淑的发妻。但随着他在风里雨里长年劳累,符氏得了一场大病。符赣民遍访名医诊治,总算保住了她一条命,却使她丧失了生育能力。
      老天不公,符杨氏却无怨言。为了符家不绝后,她亲自回吉安老家张罗,为符赣民迎娶回了第二房老婆张氏。张氏也很贤淑,处处尊杨氏为大姐,对符赣民也体贴入微。一家人和和睦睦。
      光绪十一年,符赣民带着刚创立不久的“宜湖春”的一帮江西伙计,下了老本放舟长江,闯荡汉口、芜湖、九江、南京、上海等大商埠。商路让他执着地走顺了。十条船的湖区和资江沿岸的特产货物, 在几个大商埠销得精光,而且都卖了好价钱。银子赚了一大把,还带回了满满十条船的新奇洋货。这一趟若是能顺利回到湖河,符赣民就扎稳了他的经商营盘。然世上好事多磨,回程夜航时,在九江江面上他们遇到了水贼船。当时月黑风高,十几条小划子突然从暗夜中窜出,团团围住了符赣民所在的领头船,挡住了整个商船队的出路。水贼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了符赣民的船,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他和船工、伙计的脖子上,问他们是要命还是要钱要货?要命就把整个船队撑到岸边去卸货,要钱要货就以血和人头来做买路钱。
      真是一次生死抉择!幸亏符赣民事前已有所安排。当时,他一边与水贼们周旋,一边假装害怕和慌张,不小心把一捆货物踢入了江中。随着头船上东西落水的一声巨响,船队的尾船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锣声。锣声响毕,头船后的九条船, 突然一齐掉转船头向返程时来的下水方向疾驰而去。当时水速和风速都很大,一边逃走一边扯起了风帆和拿起了自卫长篙的九条船,让轻漂的小划子一时追不上也不敢轻易追了。
      这是符赣民的事前交代。为了把上海进的新奇洋货, 抢在别的商人前运回湖河夺“头彩”,他吩咐船队日夜兼程往回赶。但夜里行船,容易遇上“江盗”。为防不测,船队离开九江夜航前,他交代随他一起从江西来的管家王吉生:“吉生你听着,□□拦抢货船队,要么围头船,要么截尾船。今夜我在头船上,你在尾船上,我们各带一面锣。要是□□上了船,我们都要想法弄出一点大的声响,谁听到了声响就鸣锣。我听到锣声,带船队往前脱险,你听到了锣声带船队掉头往后脱险。”
      王吉生不放心地说:“江盗的胃口大,一般都会围头船劫船队,还是我在头船上。要是你有不测,我如何回去向杨、张二位夫人交代?”
      “不要争了,你随我从江西而来,我不能让你冒咯样的险!要是今晚我真被围住,我会想法脱险,你不要管我,速带船队回湖河,把货物如数交杨、张二夫人,并尽快销出去,这关系我们‘宜湖春’的存亡啊!”
      王吉生是符赣民江西老家的少小伙伴,精明能干。“宜湖春”立起招牌后,符赣民特意从吉安老家把他召来湖河, 当他“宜湖春”的管家。当下,王吉生拗不过符赣民,只得遵嘱上了尾船。符赣民在头船弄出声响后,他率后面的九条船逃离了险境,但不知老板的死活。第二天天亮后,他带船队返回昨晚出事的江面寻找,早已不见了符赣民所在的头船的影子。王吉生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回湖河面对两位夫人。但符赣民的叮嘱他不能违拗,只得领着船队进洞庭而入资水回到了湖河。
      杨氏和已怀孕临产在即的张氏, 正眼巴巴地盼着符赣民回来。然而,王吉生吞吞吐吐带回来的消息, 如晴天霹雳打得她们双眼发黑。
      符赣民带着江西老表们的这一趟生死攸关的远行,本来就叫符杨氏好不担心。一连数夜,她都在做恶梦。先是梦见江上起大风,一个凶浪把赣民的船打入了江底,一条“□□子”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游来;继而又梦见船队卡死在湖叉子里,赣民急得在吐血,血啊鲜红鲜红的好大一滩••••••每次梦中醒来,她都一身大汗、满脸泪水,眼睛干巴红肿。
      张氏更心焦。自己就要临产了,赣民要是出事,等于要她的命!她日盼夜盼,只盼着男人快点回来陪伴自己为他生个儿子。王吉生神气黯然地回来,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她心知不好。胸口里就一阵痉挛,肚子里一阵巨疼,“哎哟”一声瘫倒在地上。
      杨氏和王吉生慌了,赶快叫人把张氏抬到床上。这时,血已经从她的下身泊泊流浸出了裤子。王吉生火速请来了郎中和产婆。郎中说,这是早产。产婆说,胎位不正,撞上“生产鬼”了。“宜湖春”里忙乱了一整天:请师公子念咒捉“鬼”;请产婆想法正胎;请郎中下药吊命。然而都无济于事,随着一声长啸,张氏崩血而亡,肚子里的小毛毛也没生出来而胎死腹中!
      七天过去了,符赣民没有回来,生死不明。杨氏和王吉生只得含悲忍泪先安葬了张氏。然后,遵照符赣民的嘱咐,清点货物,结算帐目,撑起“宜湖春”的生意。
      钱赚得确实不少,就算损失了一船货,这一趟生死下长江赚的钱, 也已足够宜湖春在湖河商界站稳脚跟了。但银子赚了,人却一个没了,一个不知生死!福兮?祸兮?杨氏日夜思虑,想念丈夫。夜里泪水洗面,白日心焦似火,但仍得撑起精神操劳生意。她不能让丈夫用性命换来的经商成果丢失。终于,她的心操碎了,双眼都操瞎了!
      一个月后,符赣民却带着两个江西伙计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毫发无损!
      那日深夜,符赣民弄出声响让王吉生带满载洋货的九条船逃脱后,自己却陷入了险境。当时,水盗们怒喝符赣民有意发信号报信,要砍他的头。符赣民心想,事已至此,惧也无用,于是麻着胆子但声气沉着地说:“各位好汉,我的头就在你们的刀下,随时可由你们砍,砍前可否容我说两句话,也好死得更无憾点?”
      强盗不耐烦地说:“你要说什么?”
      “我说呀,大家都是行走在江湖上的人,山不转水转。我们今晚在水上转到一起是天意和缘分。你们深更半夜干咯号营生,无非是为了生计和发点小财。虽说走了九条船,但就我这一船洋货,也还值不少银子,你们若不杀我,我看你们还是有不大不小的财发,若杀了我,不但什么财都发不了,还会遭凶险。”
      强盗们奇怪了:这个老板死到临头了不但不求饶,反而还说他们有凶险,于是好奇而狐疑地问:“我们会有什么凶险?”
      “各位好汉,你们做过生意吗?你们晓得这一船货应如何销,能值多少银子吗?”
      “我们做的是无本生意,进了货自有销货的路子。反正不要本钱,货能出手卖几个钱,让兄弟们和他们的婆娘崽女, 吃上一向饱饭就要得了。”一个手拿钢刀而面相并不甚凶恶,脸上还略有英武之气的中年强盗, 答了符赣民一句白。
      “好汉莫不是洞庭湖区人?”符赣民听出了这个开口答话的水盗的南洞庭湖区口音。
      “你是湖河人还是临湖人?”中年强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反问符赣民,眼里不经意地闪出了一丝善意。
      大水冲到了龙王庙里,符赣民心中一阵暗喜,连忙说:“在下正是湖河商人,运了点洞庭湖区和资水沿岸的土产, 从上海换了些洋货回湖河,好让湖区老百姓日子过得新鲜点。不期在这九江江面有缘遇上了好汉老乡,我愿把这船货奉送各位,还愿帮你们销完全船货赚应赚的钱,避不测的凶险。”
      “由不得你送与不送,这船货已是我们的了。销货我们自己会销,有的是地方要,有什么不测凶险!”中年强盗背后一个也手拿钢刀, 满脸兜腮胡子的年轻一点的强盗, 一脸不屑和轻蔑地也答了话,但他的眼光里已没有了杀人的凶光。
      “好汉没讲错,我现在人、船、货都是你们的,任由你们处置。但由你们自己去销货,一则你们不熟商路,不懂行情,好端端的一船货会被贱卖糟蹋。二则这船上的货全是外洋刚进上海不久的新鲜洋货,除上海外,外埠还不多见。运到上海返销,只能低价出手。若在附近码头销,你们不懂行情卖不了几个钱还尤可,这样大批来路不明的新鲜洋货, 由你们这些经商外行倾销, 肯定引人注意和引起官府查究,说不准事端败露而遭牢狱之灾甚而杀身之祸。倒不如由我这个通晓商路,熟悉商界朋友和客户的人去销完,再如数奉给银子为稳妥。”
      “有道理,只是你跑了或去官府告发怎么办?”中年英武强盗若有所思地说。
      “好汉请放心,江湖行走,一个诚字当头,一个信字垫路。我是湖河宜湖春商号的符赣民,符某人一诺千金,决不食言。你们若不放心,可派几个兄弟作我的随从伙计跟着我,我若是有异动异言,可随时杀我!”
      “大哥,他说得••••••”兜腮胡子强盗欲插言,中年英武强盗挥手制止了他,然后对符赣民说:“符老板,痛快!像我们洞庭湖走水的人!我今日就交了你这位家乡的商界朋友,依你之意劳你帮忙。”说毕,又对兜腮胡子说:“老二,你带两个兄弟给符老板当听差,不许乱说话,一切听符老板安排。半月后夜里转钟时,我们仍在这江面上会面。”
      中年英武强盗说完,对符赣民一拱手就跳下货船上了划子。随着他的一声唿哨,十几条划子一散而开,瞬时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只有兜腮胡子和另外两个年青水贼还留在符赣民的船上。
      半月过去,符赣民带自己的的伙计和兜腮胡子等人,在九江、芜湖等地销完了船上的全部货物,并准时在夜里转钟时, 扯着风帆驾着船又来到了约定的江面。暗夜中,中年英武水盗正带着十几条划子等在江面上。见到如约而来的符赣民,接过他递上来的几箱白花花的银子,中年水盗握紧符赣民的手,眼里透着钦佩说:“符老板,守信!义气!我叫杨五,临湖水洲子上人,昔日南宋造反人杨么公的后代。莫看我们是江盗,其实我们并不喜欢乱杀人。为生活所迫,才在这离家乡远点的江面上, 抢官船和向富商挤点浮财。今符老板义气,在下头次遇到你咯样豪爽的商人。你这朋友我交定了!这是一面杏旗,今后过汉口到上海的水路,把这面旗挂在桅杆上,你就再不会有麻烦了。”中年水盗说毕,从下属手里接过一面三角形的写着“杨”字的杏黄旗交给了符赣民,然后和兜腮胡子及众水贼与符赣民一声“后会有期”,拱手而别。
      符赣民在大江上有惊无险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变故却叫他伤心彻肺!张氏和胎儿已亡。杨氏瞎着一双眼,拖着满身疲惫,无泪而颤抖地倒在他的怀里。王吉生和宜湖春里的所有伙计都一齐恸哭。自此,宜湖春祸中有福,福中有祸地在湖河扎稳了经商的营盘。
      没有后代,是块心病。当年年底,符杨氏又张罗着在湖河本地为符赣民娶了第三房老婆刘氏。这刘氏是湖河城外小户人家的女儿,有着小家碧玉般的姣好容貌,心肠子却很小。她仗着年轻美貌百般献媚符赣民而欲与瞎眼的符杨氏争地位。但她岂知,杨氏与符赣民相依相知、相濡以沫的结发之情哪是她能代替的。再者,符杨氏在宜湖春伙计们心目中的分量,又岂是她能比上的。久而久之,她自知只有为符家生几个儿子才有出头的日子。哪知她的肚子却不争气,生了个女儿后就再也不见动静了。
      符赣民经常外出,怕瞎眼的杨氏不便,给她找来了个丫环服伺她生活起居。这个丫环心灵手巧且心地纯良无邪,杨氏和铺里伙计都喜欢她。二年后,因符家仍无儿子,杨氏与符赣民商议,将这个丫环收为了第四房老婆,是为李氏。
      李氏会生儿子却生得不顺当。怀头胎时,三婆婆刘氏心中嫉妒,表面却装作欢喜。有天她假意关心,给李氏送来了一碗补药。心底无邪的李氏端起碗就喝,恰好被前来探视的杨氏撞上。听说刘氏送药给李氏喝,符杨氏顿时心生疑问,赶快叫李氏停喝,但李氏已喝下了一口,幸而未全喝下。这喝下去的药原是打胎药,虽喝得少而未导至堕胎,但已使李氏生的头胎儿子后来矮小瘦弱,全不像他的父母健壮、魁梧。事后,符赣民和杨氏几乎把刘氏赶出了家门,是她年幼的女儿使他们心生恻隐而饶了她,但从此她再也不敢做作孽的事了。
      李氏二胎也生得艰难,像张氏一样胎位不正。接生婆在后堂忙了整整一天,师公子在前厅驱了一天的“鬼”,才好歹把符家的二公子生下来。
      两个儿子生下来了,老大取名符继业,老二取名符承业。有了儿子继承“宜湖春”的家业,除只生了女儿的刘氏心里不是滋味外,符家上下合家欢喜,并对这两个宝贝儿子百般宠爱,要么子给么子,要做什么做什么。这过度呵护使继业和承业在福窝里长大,遇事我行我素,贪玩好耍,且只玩新鲜名堂。俩兄弟一派玩世不恭的处世行径, 已全然没有了父辈负重的半点身影。

      在湖州学堂,大周老师怕柳家俩兄弟提问,怕自家两个崽出丑,更怕不知么子时候符家俩位公子给他捣蛋。
      有一日已到了学子们晚上温课的时候,温课房里却不见学生们的踪影。巡值的先生急急跑来报告大周老师———学生们不知么子事都被符家两公子吸引到饭堂里去了。正在批阅作业的大周老师赶快放下笔,撩起长袍一溜小跑来到了学生饭堂,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饭堂里,学子们人挤人地围起了一个圈,有的还站在吃饭的桌子、凳子上。圈子中间,符家二少爷符承业正迷着眼睛, 坐在一条板凳上摇头晃脑地拉京胡。他的身前,是自画了一脸黑花脸的符家老大符继业, 正在“哇呀呀”地伴着京胡唱《霸王别姬》。边上,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娇艳小艺妓, 则配合着符老大在“咿呀呀”地且唱且舞演虞姬。他们拉、唱得十分起劲、忘形也像模像样,围着的学子们已忘了晚上要温课而观赏得如痴如醉,还不停发疯似地一齐起哄叫好。
      成何体统!大周老师脸都气青了!一顿怒喝,搅了学子们的“京剧堂会”。对大周老师斥责不该把艺妓带进学堂斯文之地,符老大和符老二都不以为然:这不只是好玩吗?
      还有玩得更新鲜的事!
      大周老师有一天下半日给学子上了一堂精彩的古诗词课。内容是为学子们讲习屈原《九歌》中的《山鬼》篇。他解释完《山鬼》的意境后,又全副身心投入地用古韵律为学生们吟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大周老师的确不愧是古诗古韵精修学者,他对《山鬼》意境的体会和声情并茂的吟唱,深深打动了学子们。诗中那窈窕美丽而凄情孤寂、多情善感的巫山神女形像,让学子们浮想联翩。当日下课后,符家二位公子的性情被撩拨得浪荡不安,俩兄弟依据对儿时看过的“山里戏”的回忆和大周老师的讲解吟唱,排练了一出巫楚“傩戏”,自取名为《请神女》。
      晚上已响夜更,但学生寝室里仍马灯通亮,人声哄哄。又有先生急报大周老师:符家公子又在捣蛋!大周老师擂急披衣, 随值夜先生来到了学子们的寝室,眼前的一幕叫他训人也不好,不训也不好。
      寝室里,符家兄弟正在模拟《山鬼》意境跳《请神女》的傩舞。符老二扮巫女,符老大手持一竹棍坐在板凳上扮“情男”。“ 巫女”念动咒语,一口水喷在“情男”身上,“情男”旋即“入定”也成了“山鬼”。随后,“巫女”且歌且走,“山鬼”则在板凳上站起来,随着“巫女”的歌声和唱。手中的竹棍似薜荔披身,女萝缠腰,在身前身后、腰上腰下,舞动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山鬼》诗中意境,让他们抒发的惟妙惟俏。叫大周老师更惊异的是:俩兄弟的吟唱虽是向他学的,却酷似山鬼女声,比他的吟唱更凄厉委婉,慑人心魄。寝室里学子们的哄哄闹声, 倾刻间都被符家俩公子的表演震慑得鸦雀无声了。
      大周老师这次终究没有进房训人。他怔怔地站在门口,也被符家兄弟的领会和表演“天才”震慑了——这两个顽小子,跳得古怪、别出心裁,但还蛮像那么回事哩!
      三年后,从大周老师的湖州学堂走出来的这二百多个细伢子,相继走上了各自不同的路。和祥、和安,符家公子,戴岳生、项益新等人, 被父母送入了挪威人办的“信义中学”读洋书,尔后,有的考入了汉口、南京、北京等地的大学,戴岳生还被戴老板送到了国外去留学。李立亭被父亲李四海送去了汉口和上海学生意见世面。大宝、二宝随母亲回到了山区老家,岳长清进了父亲岳昌浦的轮船公司当帮手,章立群则跟父亲学着替人打官司和帮助祖父守着他家的荷藕池塘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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