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近酉时，我们在官道边的茶摊休憩片刻，前面便是昆仑城城门。
　　“听说鬼祀又现江湖，真有其事？”
　　“这世上哪有神啊、鬼啊、魔啊的，还不是为了哄老百姓……”
　　我们对面，两位青衫男子正窃窃私语，桌上横放的两把剑说明他们是所谓的江湖中人。
　　无知——我讥诮地低笑，手中冰凉的茶盏又渐渐温热。
　　“对了！”一男子激动道，“白兄在垂柳楼摆了桌花酒，可要去看看？”
　　“当然去！”
　　就这样，两人取剑，丢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便扬长而去。
　　“今晚怕是到不了昆仑湖，去找依依吗？”我晃了晃茶盏，看见苦黄色的液汁倒映着我自嘲的笑，这是我吗——那一眼的讥诮与不屑是那么的寂灭——我终究因岁月的流逝而选择睥睨苍生。
　　“你就知道她还在？”持月明显一愣，眼底蒙着雾，“都一千年了……”
　　“看看不就知道。”我风清无痕地拂袖淡然道，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彷徨。
　　持月只是垂下头，遮住双瞳的刘海在她白皙如瓷的脸上投落一层阴影，风吹来，如琴弦般迢递起伏。
　　她懂的，懂我为何一再拖延脚步，懂我的彷徨——我怕，怕再见他时的荒唐。
　　可她终究没有揭穿我，她不是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人，她有她的坚持与淡漠，取舍于她，分明如黑白二色。

　　世间的一切依旧循着不变的规律——昆仑城，物是人非。
　　闪着残阳余辉的青石古道经来往人群与车马的摩擦而变得光润平滑，此刻正是华灯初上，幢幢丽舍接肩而立，纸醉金迷的繁华中藏着比庆华镇更为诡秘的阴寒之气。
　　“我们到了。”已至戌时，身后的城门在我们进入后缓缓阖上，我们成了今日昆仑城最后的造访者。
　　身边，素衣女子似一阵恍惚，点着头，目光迷离地眺望绵延至远的石道，风很大，扬起从她流云发髻上垂下的丝缕，飘荡在她如瓷的脸畔。
　　“好强大的灵力……”她突然侧头笑了笑，很淡，如云般隐入周遭川流的表情中，可我知道，她真的笑了，是那么的，安心。
　　“去找依依吧。”我抚平衣褶，若有似无地望向璀璨深处——垂柳楼。

　　真的很热闹，与千年前毫无差别，只是，那个女子还在吗？
　　“二位姑娘……你们找谁？”面施罗粉的女子打着帕子走向我们，一脸娇笑顷刻转作疑惑，显然是没料到会进来两位女子。
　　“柳依依。”我摩着白瓷茶盏，目光轻轻掠过层台门阁，并不在意那女子如被雷击般的样子——毕竟，柳依依这个名字不是任何人都能直呼的，甚至很少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姑娘定是找错地方了……”那女子掩面作笑，方才的失态已被藏得滴水不漏，“垂柳楼可没有这号姑娘……”
　　“将这个交给她，自然明白……”持月的手拦在我之前，掌中是一枚珍珠大小的药丸。
　　女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药丸走上楼去，一脸媚笑浑然不减。
　　“你又知道她在？”我轻笑着抬头，正巧见那女子推开二楼尽头的华门，珠帘垂坠相撞，色散着厅堂内烨烨的烛火。
　　“我相信你……”她落坐，自顾地斟了杯茶，氤氲的雾气又蒙上了眼。
　　有很长的时间，我与她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呷着温茶，面前过去许多丽服艳妆的女子，或缠俊俏公子，或闲步婀娜如荷。
　　呵，烟柳繁华地果真不是我呆的地方，就连喝入的极品云雾茶也带着浓浓的鹃花胭脂味，呛得喉咙有些发痒，很不舒服，好在，那女子已然恭敬地退出珠帘，提着裙，匆忙而下——
　　“我家主子有请二位姑娘……”她倒是变得快，方才那副骄傲的态度早已不知逃向何处。
　　跟在她身后，我和持月在众人凝聚的目光中登上玉阶——其实，并不是外来女子都会让人奇怪一番，而是我们两个，衣着打扮有些不衬此地——持月一袭素衣，头上堆着流云发髻，刘海打在脸上，让人看不清她蒙雾的双瞳，而我，褪去斗篷后，长发如瀑垂下，一袭墨黑修术袍，垂袖宽可及地，一扬便振起微芒尘埃——我们，更像是道与术的修行者。
　　珠帘一阵摆荡，清幽的檀香慢慢却去我们身上的尘世之味，似入了仙谷佛刹，让人觉得超然物外。
　　“好久不见……”女子的声音盈盈而来，一如千年前，湖水般明澈。
　　入了垂帘，身后，领我们来的女子悄声退下，带上门，也带起一阵微风。
　　美人榻上侧卧的女子怀抱一只暖炉，笑容似她之声音般盈盈如水，长发散作千万，铺陈在白丝锦绒的坎肩上，凤眼一抬，让人惊魂乱魄——她的美，集于雍懒，雍懒之中却不乏精细，噬骨般浑成。
　　“身体还没好？”我摆弄着玉架上的小人偶，眼角余光却无法从她身上撤开——只可惜，她的病已入膏肓，全凭着日日饮食千年人参与天山雪莲作底，否则，她早就命丧泪蛟龙重击之下。
　　“啊？恩……”女子拨弄着腰间的琥珀嵌白玉，哑然失了笑，“都这么多年了……”
　　“我看看。”持月不等她同意便将手搭上，清冷的脸上涌起暗淡不明的情愫，“是谁？”持月突然抬头问道，不放过女子脸上闪过的任何一丝表情。
　　“是……花祀……”她叹息，在腰间的手移到发间，涂满青色甲油的指片像梳子般顺着她长而浓的黑发，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花祀？我立在玉架前，抬空的臂不知该不该放下——她居然，爱上了花祀，难道她不懂“祀者无爱”吗？
　　“怎么认识的？”持月似对我手边的那个提灯笼的娃娃来了兴趣，碰了碰，击了击，听声音，应是用上好的白州玉琢磨而成。
　　“狐魇与花祀都喜欢惹情债，我们凑一起，不正好减了世间的牵扯不清……”她毫不在意地抿嘴而笑，懒洋洋的妩媚融入她弯弯的眼角，美如嫡仙——这千年，她消尽妖艳，只为求得此世的安宁，那一脸淡山淡水的笑完全盖过了她的冶美浮华。
　　“会后悔吗？”她的目光盈盈婉转，望着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从未想过要回头。”
　　两双眸子交视片刻，我笑了，持月也笑了，而她，不改素淡如水的笑，让我的心，悸动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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