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1
　　彩焕回到寿康宫正值皇太后午睡醒来，一干宫女正端着盥洗用具鱼贯进入西暖阁内。彩焕忙退到厢房里。
　　厢房里有两个宫女，一个执着五色线一端，另一个正五指翻飞快速地编着花样。两人正说笑着，看着彩焕进来了，一个叫彩明的朝着一旁的小杌子努努嘴，然后说道：“彩焕姐坐。”
　　彩焕坐定后，看了一会儿她们打络子，有意无意地说道：“安意姑姑叫我去针线局配一样线，我配了很久才总算配到和油绿相衬的颜色。正想让她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的话我再去换。”
　　一个叫彩云说道：“安意姑姑一早就去了慈宁宫，好像太皇太后有什么事情嘱咐。刚刚才回来，现在正在暖阁里服侍太后娘娘，只怕现在没有空。”
　　彩焕面露难色道：“只怪我多事，针线局有个相识的姐姐在绣主子们过春的衣服，我贪心就替她绣了几针，结果就误了时辰。”
　　彩云笑道：“安意姑姑只怕要怪你都没有时间呢。何况，也没有过问过你的去向，只怕是姐姐多虑了。”彩焕将信将疑，一旁的彩明说道：“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才刚刚进宫，诸事还未开展，正在钟萃宫受训。这些天那几位格格家里往咱们寿康宫走动得勤快，安意姑姑生怕咱们借寿康宫之名逐利，所以看我们都比较紧。我还纳闷呢，你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人影，安意姑姑竟然没有问起过。想是她这几天事务忙乱不在意。”
　　彩焕暗想道，安意姑姑生怕我们借寿康宫之名逐利，可是自己不还是一样从中捞银子。
　　彩焕见两个人都这样说，不再怀疑，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安心地出去了。彩焕前脚刚走，彩明就悄声问彩云：“咱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彩云说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从中捞了那么多好处和人情，该是吃点苦头的时候了。”
　　彩焕不知道她一踏进宁寿宫，立马有人报告了安意。彩焕是皇太后另一个能力助手，皇太后新近提拔她上来为自己守夜，可见对她的信任和喜爱。彩焕虽是安意当初提拔上来的，如今有青出于蓝之势，常惹得安意心下不安，生怕有一日被她取而代之，所以常常有意为难。
　　安意服侍皇太后盥洗梳妆完毕后，又将早已冰好的银耳燕窝端了进去。皇太后一入春便有虚火旺的顽疾，而她的体质又属寒，汤药过于猛烈，火败下去了，又会引出胃寒的毛病，所以太医只开些温和的平安药，配以性温外寒的食疗，因此虽然每年各个宫配给的燕窝有限额，但是因为皇太后治病的缘故，寿康宫里面有吃不尽用不完的顶级燕窝。
　　恐怕只有皇太后知道，这是太皇太后故意撑给她的面子。当年，她年幼入宫，不得宠，性格又怯弱，像只养在金丝笼子里的小老鼠，畏首畏尾地活着。要不是太皇太后的照顾，只怕她早就孤独地死在那精美的笼子里了。
　　皇太后端起青口小碗，只吃了一口便让端下去。安意接过来递给了下面的宫女。
　　皇太后明白自己心里的火是灭不掉的，倒是熊熊燃烧也好，像废后静妃那样，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把可气的可恨的都通通烧掉。最怕的就是她这样子，一团灰烬，微风轻轻拂过，灰烬里面便露出烧得通红的光亮，吃斋念佛也好，用汤喝药也罢，只不过往上面淋了几星雨滴，没那么热了，可是却冒着可怕的青烟。
　　宁寿宫掌事太监宁全宝端着一只放着几只迦南木佛珠的漆盘，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好听得如夜莺在唱歌一般地说道：“太后娘娘，刚才太皇太后差人送来了几只佛珠，说是要赏给新进宫的女官，让娘娘看一下是否妥当。”
　　这又是太皇太后送给她的特权。当她当上皇后之日起，后宫一切事宜须由她定夺。哪怕费时费力也须经她之口将事情传达下去。皇太后一碰到定夺的事情，内心就没来由的烦闷，因此根本不做任何思考，便看向安意。
　　安意说道：“娘娘，这些新进宫的女官，与皇上和阿哥们年纪相若，再过两年也会正式的参加选秀。如今近水楼台，难免心思活动。太皇太后送这些女官念佛珠，定是想让她们安守本分心无杂念。娘娘不妨在赏赐之物里再添一样绣线，取闲暇时勤劳女工不作他想之意。既合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又表了娘娘替她老人家分忧的孝心。”
　　合太皇太后的心意？表自己的孝心？皇太后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可是她对太皇太后总有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郁结在她心底里，像驮着铅，日子越久就越往下坠，心陷下去一个大窟窿，肚子里多了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她嫁了夫君，却没有做过女人，也不知道怀孕是个什么感觉。可是近来，越老越感觉肚子里那一团东西似乎是生命的征兆，陪着她空虚，陪着她寂寞。无数次，她曾困惑地望着自己的肚子，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怀孕了。多么可笑。
　　皇太后依赖安意惯了，吩咐宁全宝道：“就照那样办吧。”
　　宁全宝退下之后，皇太后内心的烦闷依旧无法消解，安意察觉后说道：“娘娘，奴才今天听到一个特别新奇的事情。”
　　皇太后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新奇的事情？”
　　安意边观察皇太后的脸色，边说道：“这一次四大辅臣家的格格都入选女官。说来好笑，这遏必隆和鳌拜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可是他们的女儿却要好得很。”
　　皇太后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安意便往下说道：“听人说，遏必隆的格格钮祜禄海瑛在针线上面不大得力，受到了苏克萨哈家格格和秀的讥讽，这鳌拜的女儿瓜尔佳纹苑就替海瑛出头，拉着海瑛到了和秀的房里好一顿吵闹，把和秀羞辱够了才出来。”安意一字一句地将这些善才的姓氏说出来，是故意让皇太后再一次将这个格格们对号入座，好方便以后认知，免得闹出笑话。皇太后对于人名有种先天的淡漠，总是张冠李戴。
　　皇太后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说道：“那和秀必不会善罢甘休吧？”
　　安意摇头道：“说了也奇了，这件事就这么悄悄地结束了，到底没有传出来。只是这纹苑和海瑛倒像是亲姐妹一般相处了。奴才路过钟萃宫时顺道进去，正赶上她们休息，其她人都是各自找暖和的地方钻，就只有这两个人亲热地站在一起聊天，也不怕冷。”
　　皇太后似乎有些遗憾，顿了半晌说道：“自从她们进宫之后，总能听到很多海瑛啊和秀啊纹苑的消息，索尼的孙女赫舍里芳宜倒很少听到人提起。”
　　安意心稍稍安了一下，皇太后终于将这四个格格分清楚了，于是笑道：“芳宜格格文静内秀，倒是符合赫舍里的家风。”
　　皇太后轻轻合上眼睛，一只胳膊支在大红羽缎靠枕上，双腿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安意忙把手伸到后背打了个手势，下面的宫女得令，一一传下去，不消时便有两个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蹲在皇太后脚下轻轻地为她捶腿。
　　皇太后想起那四个女孩子初进宫时请安的情形。四个人都穿着一样的淡绿色宫装，梳着干干净净的大长辫子，除了额前留着的未出阁少女的刘海之外，没有一点装饰，与没有身份的宫女并无差别。她们都跪着低首垂目听受训导，皇太后并没有看清楚各自的容貌。但在宫中久了，虽然懒得处事，但是各色各样的人也见得多了，她还是从她们的跪姿中察觉出了端倪。
　　纹苑的腰板挺着最直，眼睛随着她说话的内容忽闪忽闪。太皇太后训话其间，纹苑略微地抬了一下眼睛，杏仁般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透着明媚阳光的亮泽波纹般一闪而过。
　　和秀一直紧紧抿着嘴巴，似乎受不惯跪拜之苦，暗暗强忍着。她脸上涂了太多的白粉，渐渐地有了汗，脖颈那里停留着一道白色的汗渍。
　　海瑛长得最是瘦弱，进殿之后随着其他三人做着一样的动作，可是隐隐约约之间总是缓慢了一些，眼神总是不安地瞟着一旁的纹苑，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皇太后的心忽然柔柔地动了一下，海瑛的某些举动唤起她自怜的回忆。她鼻翼的呼吸略沉重了一些，吩咐安意道：“把我的手套给海瑛送一副过去，这孩子太瘦了，每天在院子里受训，怕她吃不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