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知己相宜
陆凌凰回到翰林院时,天色已然西沉,暮色缓缓铺陈,映得翰林院门前的石阶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辉。而赫王府的马车早已候在那里,车帘微卷,露出熟悉的赫王府纹饰。
她步履未停,径直登车,车夫见状,立刻挥鞭驱马,马蹄声清脆地敲击青石板路,稳稳驶向汇香楼。
车厢内,她微阖双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暗藏的信笺,思绪却依旧盘桓在方才的议事之中。
她原以为,这样的机会或许还要再等些时日,却未曾想竟来得如此之快。而这次的机遇,或许便是她三个月后能留在大裕朝堂中的关键一手。
马车一路行过东市,穿越街巷深处的喧嚣与繁华,最终在一座雕梁画栋、灯火璀璨的楼阁前缓缓停下。
车夫低声禀报道:“郡主,汇香楼到了。”
陆凌凰睁开眼眸,轻轻抬手拨开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二层高的精雅楼宇,朱漆飞檐之下垂着流苏灯笼,映照得廊柱雕花熠熠生辉。她抬步下车,缓缓走入那层层叠叠的灯影之中。
*
汇香楼,京城最大的酒楼,因选料考究、菜品新鲜,素有“南北风味尽揽,四季佳肴皆尝”之誉。这里的时新小菜、时令果蔬,更是每日一换,若是当季的佳肴不到位,便不敢开门迎客。
而最为出名的,便是桃花酿——此酒酒香清幽,入口微甜,后劲绵长,稍微不慎便会醉倒在这桃花香里。若说京中哪家姑娘们最喜欢的小酌之地,非汇香楼莫属。
陆凌凰才踏入汇香楼,便有小厮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陆编修,林娘子早已备好雅间,等您多时了。”
她本不过是随口应了林相宜的邀约,未曾想对方竟真的备下了席面,倒是有几分诚意。她向小厮点了点头,随他一路上了二楼雅间。
门刚一推开,便见林相宜一袭淡紫罗裙,坐在案前,姿态闲雅,指尖轻拈酒壶,正缓缓斟下一杯桃花酿。见她进门,林相宜眸光微转,唇角一弯,笑吟吟地道:“陆编修果然守信,可若是再晚一步,便要错过这壶上好的桃花酿了。”
陆凌凰失笑,顺势落座,一伸手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果然是酒香馥郁,微带花香。她晃了晃酒杯,视线落在对面那双含笑的眼眸上:“如此好酒,倒是该先敬林娘子一杯。”
说罢,便见她手腕一转,爽快地一饮而尽。
林相宜见状,眸中笑意更深,似是对她这般干脆的性子颇为满意。林相宜执壶再斟,举杯,与她轻碰一声:“与陆编修共饮。”
杯盏相交,酒液微漾,柔和的烛光映得两人眉目都透出几分悠然。
饮罢,林相宜语调柔和:“陆编修如今可是京城最风光的人,能与陆编修结识,是相宜的福气。”
陆凌凰随手晃了晃袖中那卷被批改得密密麻麻的诏文,眼底浮出几分无奈,苦笑道:“仕途多艰啊。”
她倒也不是刻意抱怨,只是这几日埋首于案牍之中,一纸诏文被时敬宇反复修改,身边还有个沈如初时常明嘲暗讽。原本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可再加上今日在中书省的议事,终究有些身心俱疲。
林相宜见她难得露出几分无奈,忍不住轻笑:“陆编修此言,倒教我想起前几日听人议论,京中不少人都说,陆编修一身傲骨,入仕不过是扬名立世。”
陆凌凰闻言,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举起酒杯:“若真是扬名立世,那怕是该随林小姐一般,作诗填词,留名千古,而非困在翰林院里抄诏书了。”
林相宜轻轻晃着手中的酒杯,眸中笑意更深,语调柔和却不失锋芒:“陆编修既知仕途艰难,可知文道亦难?这天下谁不难呢?”
她这一句话,倒让陆凌凰心里微微一动,似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林相宜是户部尚书的掌上明珠,最是通透世故,行事虽张扬,却也不过是世家贵女间常见的潇洒豁达。可此刻听她一言,竟隐隐透着几分不甘。
陆凌凰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道:“林娘子所言极是。”
她这声“极是”,像是随意一应,又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认同。
陆凌凰与林相宜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她素来豪爽,酒量亦是不俗,虽未至酩酊大醉,但也喝了个痛快。
席间,陆凌凰手执酒杯,微微凑近林相宜,眼神微醺,唇角带笑,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道:“我从小便没有闺中姐妹,彼时好生羡慕,如今也算得了位知己。”
林相宜听她这般说,心头微动,轻轻抿了一口酒,微笑道:“陆编修豪爽,相宜也十分敬佩。只是陆编修贵为皇亲,我不过一介臣女,若与陆编修以姐妹相称,怕是多有僭越。”
陆凌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神色坦然:“你我既是知己,便不提那些,你若愿意,唤我平禛即可。”
她说得洒脱至极,毫不顾忌身份之别,林相宜望着她,忽然觉得,京中所传陆凌凰的桀骜不驯或许是真的,但那份真性情,又何尝不让人心生几分敬佩?
林相宜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举杯轻轻一碰:“如此,那便敬平禛。”
陆凌凰朗声笑道:“敬知己!”
林相宜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目光透过微醺的酒意,落在陆凌凰身上。她斟酌了一瞬,终是笑着问道:“既是知己,那相宜便斗胆一问,平禛如何生出了入仕之心?”
这句话一出,席间一时沉静了些许。
陆凌凰手中酒杯微微一顿,眸色在烛光映照下深了几分。她抬眼望向林相宜,见她神色温和,并无试探之意,便轻轻一笑,像是回忆,又像是在权衡言语。
“你可知,漠燕关战至何种地步?”她声音不急不缓,语调很轻。
林相宜一怔,随即微微蹙眉:“关外之战,京中流传甚少,只知战况吃紧,朝堂之上争论许久,最终还是燕寒王殿下亲自出征,才得以稳住防线。”
陆凌凰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她举杯饮尽,嗓音微哑道:“京中贵人只知用军饷做棋,拖延粮草,只为逼燕寒王出征,却不知边疆将士如何赔上性命。”
林相宜心头一震,手中酒杯险些滑落,她缓缓坐直身子,认真地看向陆凌凰,声音也低了几分:“竟是如此……”
陆凌凰饮尽杯中酒,她从不矫饰,向来直率,如今得了这样一位可谈诗论道、可执杯言欢的知己,她知道即使不做解释,相宜也会懂得。
林相宜心头复杂,她原以为陆凌凰入仕,或许只是志趣所向,或许是郡主身在皇室,有自己的筹谋。可如今看来,这位赫王府的郡主,心中藏着的,是这般执念。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举杯敬她:“郡主之志,相宜佩服。”
陆凌凰与她杯盏相碰,低声道:“此去仕途,步步艰险,相宜,可愿站在我这一边?”
林相宜微微一愣,随即莞尔一笑:“既称知己,何须再问?”
凌凰倚靠着二楼的雕花栏杆,微微晃着酒杯,桃花酿啊映着楼下的灯火璀璨。丝竹悠扬,舞袖翻飞,汇香楼的歌舞一如往常的热闹非凡,舞姬轻盈旋转,红纱拂过琉璃灯盏,洒下点点流光。
林相宜坐在她身侧,手托香腮,悠然欣赏着台下的表演,侧眸见她神色微怔,似在出神,不由轻笑道:“陆编修这是被哪位娘子的舞姿勾了魂?”
凌凰微微一顿,垂眸看向杯中的酒色,淡淡笑道:“酒意微醺,倒是想起些旧事。”她语调平静,指尖却轻轻敲着杯沿,思绪早已飘远,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夜。
那是漠燕关最热的一夜,空气干燥得仿佛能点燃战甲,燥风裹挟着滚烫的黄沙,扑打在她的脸上,炽烈如火。
燕寒王的撤令已下,全军有条不紊地后撤,然而她的手却死死握紧,连掌心被指甲刺破都毫无知觉。
粮道陷落,夏侯将军被围,他孤军死守,已是强弩之末。而北昭鹰军的裴宇,自恃无敌,仅带五十精锐,便要来取他性命。
她当时在山上,带着一队弓箭手,远远望着——
夏侯轩与裴宇短兵相接,血流如注,他以一敌三,终究寡不敌众,长刀断裂,身形踉跄,最终被裴宇一枪挑落马下。
刹那间,她呼吸一滞,指甲死死扣进掌心,她知道,燕寒王的命令是撤退,可她如何能撤?
她没有犹豫,直接命令弓箭手放箭!
箭矢破空而出,如暴雨倾盆,五十人的鹰军小队迅速溃败,最后仅剩裴宇一人持枪独立,苍茫战场上,他孤身站立,如嗜血的孤狼,仍旧不肯退却。
她沉住气,搭弓,瞄准,射出一箭。
铛!
裴宇旋枪一挡,金铁交击,那一箭被他生生格开。
他抬起头,漠然地扫过她所在的山头,唇角微勾,露出一丝讥诮。
“陆家小儿,”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荒漠中回荡,像是猎人盯上了猎物,“就凭你?”
她不答,眸光微寒,反手拔出腰间长剑,猛一夹马腹,策马疾驰!
尘土飞扬,她与他在满目焦土间展开生死厮杀,烈日炙烤着血迹斑斑的盔甲,她的肩膀被他一枪贯穿,血顺着战甲缝隙渗出,可她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下剧痛,在对方长枪压下的瞬间,反手一刀——
刀刃破开血肉,贯入他的胸膛。
血溅烈阳,裴宇瞪大双眼,握枪的手再无力气,直直坠马。
她翻身下马,揪住他的发髻,锋利的刀刃一挥,手起刀落,提着他的人头,回了大营。
“陆凌凰。”
燕寒王楚珣唤她的名字,语气如冰雪压顶,冷沉得令人窒息。
凌凰站在大帐内,周遭将领们皆噤若寒蝉,目光交错之间,透着一丝惶然。她的哥哥陆凌宸站在其中,却无法帮她说一句话。
她抬头看向燕寒王,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将军,一身铁甲,剑眉冷峻,目光幽深如深渊。他为人沉稳冷静,治军严厉,他从不轻易犯错,也不轻易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下令撤兵,必然有他的道理,陆凌凰此举实则是不顾军令。
“擅自违令,孤军出击,你可知罪?”他的声音平静,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她浑身浴血,单膝跪地,咬着牙:“凌凰知错。”
被裴宇斩杀的夏侯轩是他的亲舅舅,他如何能不心痛,可若是只顾一时之勇,轻易被仇恨所蒙蔽双眼,在战场上不仅会丢了自己性命,亦会赔上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燕寒王看着她,眼底深沉如海,半晌,才冷冷吐出四个字:“滚回京去。”
她被遣返回京,带着被削去军功的罚令,连夜踏上归途。那一夜,风中尽是烧焦的气息,她坐在车厢内,指尖紧紧攥着破碎的衣袖,指节泛白。
她不是后悔,只是心中郁结难平。
陆凌凰晃了晃酒杯,微微眯眼,透过杯中微漾的酒液望向楼下歌舞,眼底晦涩难辨。片刻后,她轻笑一声,低声呢喃:“仕途多艰啊……”
语气虽似感慨,然其中意味,旁人难辨。
她仰首饮尽杯中酒,清冽的酒液顺喉而下,带着微微的灼烧感,唇角却勾起一丝自嘲。
林相宜静静看着她,手指轻扣杯盏,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却未再追问,只是端起酒杯,轻轻一碰,声音柔和:“旧梦不堪,何须回首。相宜祝平禛往后的前路,皆是坦途。”
陆凌凰闻言,缓缓收回思绪,抬眸看向林相宜,伸手接过杯盏,举杯相碰,朗声道:“敬你我二人的前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