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迟

　　云烟漠漠，水气溟蒙，叶青竹迷茫地走在一条青石路上，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向前走，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推动着他的脚步。
　　走过一间间房舍，来到郊外，远处有大湖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湖中还有成片的芦苇与白荷。似曾相识的景色。
　　叶青竹驻足观望着，湖边一青一白两道背影分外袅娜。
　　白衣女子坐在青石上，露出一段如玉白臂扯一朵白荷轻嗅，察觉视线，抬眸望向叶青竹。柳眉下如水双眼夹杂着说不出的清愁，一顾倾城。
　　青衣少女同时转身，容貌竟与叶青竹惊人相似，稚气未脱不过十余岁年纪，噗嗤一笑，扭头对身旁白衣女子道：“小姐，你瞧这呆子盯着你看了半天，一动不动的，多好笑。”
　　是她们，竟是她们。叶青竹心中狂喜。疾步跑去，两人已消失不见。
　　沉浸在这梦境里，忘记前尘所有，不见两人，叶青竹下意识睁开双眼找寻。恍惚中看见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右手微动，想牵住那人衣衫，手臂如铅灌难以抬起。害怕那人再次消失，叶青竹用尽气力，发出低沉声音道：“风荷……竹……”
　　话未说完，又陷入昏迷之中。
　　闻言，调息之中的纪星霜体内真气一滞，平铺双掌紧紧握起，指甲嵌入掌心，睁开双眼，时风眼中笑意褪尽，冷冷看向车内昏迷之人。
　　微风带着月季花香，传入屋内。
　　梦中叶青竹就闻到了这股清甜香味，饥饿促使他醒来。眼前木床上精致的雕花，身上华美的锦被让他茫然。心中突来一阵惊喜，之后是一阵悲凉。家，永远回不去了。
　　低头，不见佩剑，运力时真气难以凝聚，心道不妙。他知晓自己练就的武功迟早会引来这一劫。
　　起身下床时，发觉身上的衣衫被人换成了灰白色武服，叶青竹心中不免有些恼怒。
　　“姑娘醒了。”一位蓝衣使女听到屋内声响，推门进屋低声道。“咳！”听到这话，叶青竹险些被口中茶水呛到。
　　“哦。姑娘的衣衫是我换的。”使女笑道，“我去为姑娘准备饭菜。”
　　“有劳。”叶青竹开口，声音嘶哑。使女闻声眉头微皱，还是微笑着点头退身出去。
　　吃完饭，叶青竹推门打算四处走走，看一下园中布局。这是一处依水而建的庭院，院内房屋楼阁、亭台水榭、曲桥长廊、假山奇石、花草树木，无一不透着雅致。除了几处地方门卫阻拦，身后有一人监视外，自己行动还算自由。道路交错，一时难以记住。叶青竹颇为不解的是，偶尔有人在极远处见到自己就会躲开，即便自己是洪水猛兽，那么远的距离，他们怎么能看清来者是谁呢。
　　叶青竹默记路线时，迎面走来一粉衣使女，正是鹃儿。
　　“主人正在远香亭中，请叶姑娘随我走一趟。”
　　跟随女子走过两个小石门，直到接近第三个石门时，叶青竹听到悠扬的古琴声，琴声时而不羁时而狂癫，叶青竹的祖父最爱抚琴，他清楚这首曲子名为《酒狂》。抚琴之人心绪似有不稳，曲调微微有些凌乱，搅得听者也心绪微乱。
　　荷叶遍布的清水之上，婉转曲桥衔接的亭中，端坐抚琴之人正是纪星霜。一曲弹罢，示意叶青竹坐在对面石凳上。
　　鹃儿抱琴退后，只剩两人坐在亭中。石桌上只有一壶茶和一个茶杯，显然没有请人喝茶的意思。
　　“我这一曲抚得如何？”纪星霜摘下义甲，拾起折扇微笑道。
　　“星霜公子客气了，在下不懂这些。”叶青竹淡淡道，决心装糊涂。
　　“客气？哈。纪某对女子一向客气，但叶姑娘是例外。”纪星霜打开折扇依旧微笑，口中故意加重“姑娘”二字，笑中似有讥讽。
　　叶青竹不语。
　　纪星霜语调中突来几丝伤感，道：“哎！用我流光阁不中用的身法、剑法，叶姑娘总该给我个说法吧。”
　　“所以，堂堂流光阁就封我武功。”
　　纪星霜轻摇折扇，声音温雅：“纪某说过，叶姑娘是例外。只要姑娘能解释清楚，纪某便双手奉上解药。”
　　看情形，不给些交代，这关难过。叶青竹不知这人对皓月石功用知晓多少。如果自己全盘托出，是否会连累到那人。
　　纪星霜见叶青竹眸光忽明忽暗，不再如前时平静，心中愠怒稍有缓解。
　　“我……”叶青竹盯着纪星霜双眼，动了动嘴唇，还是说出后面的话，“要见姬风荷。”
　　“哈哈哈！”纪星霜大笑，笑中夹杂着沉重的怒意，引得水面颤动，荷叶随之摇摆。身后粉衣使女抱琴微颤。
　　折扇随手一挥，扇面如剑锋般划过叶青竹颈侧，划出一条细长血痕，血液流淌，在灰白色衣衫上洇出夺目的红。合起折扇，纪星霜依旧一派温雅公子之态，轻声道：“你可以让我更加不悦，这样方能凸显叶姑娘的英勇无畏。”
　　方才那刻，叶青竹没有躲，她赌纪星霜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女人下手，可是，自己好像错了，伤口离要害不到半分。叶青竹狠狠点过几处穴道，暂时减缓血流速度。
　　“在下远离江湖八年，实在不知刚才是哪里惹怒了公子。”叶青竹平静看着纪星霜的黑眸，做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之态，“我曾是姬风荷侍女，名竹萤。”
　　竹萤。纪星霜记得，14岁便进入禁地偷取孤阴剑谱，在幽冥火中盗出定魂珠、皓月石，搅得阁中天翻地覆的人。双手、喉咙中的烧伤痕迹应是证据之一。只是，她是自己闭关三年中姬风荷重用的人，自己未曾见过，自己身边也多是新入阁之人。
　　右手一挥，戚七飞身而来。接到纪星霜命令，一刻后，带来三位眼神晦暗的瘦弱男子。他们几人手脚皆戴着沉重铁链，身上衣衫与叶青竹是一样的灰白色。叶青竹觉这几人面熟，好像是姬风荷以前的护卫。
　　“这位姑娘可是姬风荷的侍女竹萤？”鹃儿指着叶青竹问三人道。
　　打量着眼前人片刻，一人无声点头，一人张嘴拿手比划着什么，一人点头张嘴发出“啊啊”声。张嘴的两人口中只剩半截残舌，叶青竹看得清楚，不由猜想第三人是否也是如此。她记得八年前这三人都是健全的，这些年，流光阁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像是看透了叶青竹的心思，纪星霜道：“八年前，姬风荷杀害先阁主，叛出流光阁。”
　　杀死自己的师尊，叛出流光阁。叶青竹无法相信，他曾恨姬风荷欺骗自己，重生之后，知晓夺物是阁主之令，姬风荷是被迫与自己定亲。她素来秉性温良，怎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对无情无义者，纪某只能更无情。”白衣公子笑看眼前四位身着灰白衣衫的人，目光有些玩味。
　　三名男子闻听此言，皆跪在地上，面向亭中伏拜不止。
　　“姑娘，你可知你当年所犯都是必死之罪。”
　　“知道。欠债总归是要还的，不过迟早而已。星霜公子如何处置在下，在下都无怨言。只求在那之前，让我查明叶家灭门真相。”没有武功，无法反抗，看了看眼前瑟瑟发抖的三名男子，叶青竹言辞恳切，他不得不认命。
　　“飞羽山庄，姑娘是因此而争夺皓月石？”
　　“是。”
　　屏退众人，纪星霜道：“叶家公子怎样了，《月石志》所记重生之法可有些功效？”
　　“叶公子早已过世。重生之法失败，定魂珠、皓月石也残破了。”知道纪星霜是在试探，叶青竹看不透纪他的意图，一念之间，决心隐瞒真相。
　　“叶家被烧成灰烬，叶公子也已过世。死无对证，即便姑娘知道些什么，你与我流光阁关系非浅，又怎能服众呢。流光阁这冤屈难以洗脱了。”纪星霜摇头轻叹。
　　一语点醒梦中人，叶青竹默然不语。八年来，日夜不分，苦练武功为的就是报仇。即便找出仇人，说出自己重生之事，信者能有几人。自己所求的结果只是手刃仇人，让竹萤担一个滥杀无辜的污名吗？
　　似有所悟，纪星霜以扇点额，微笑道：“静笃，青竹。‘静’取半者为‘青’，‘笃’取半者为‘竹’。思量姑娘作为，对叶家公子可谓用情至深。叶公子却深恋姬风荷，宁愿在雨中跪上两天两夜只为见美人一面，真是痴心错付，识人不明啊。”
　　情深意重的女子就在身边，竟然毫无察觉。羞愧、懊悔交加，叶青竹低声道：“是，他确实是瞎了眼睛。”
　　本有讥讽之意，没料到是这种回答，纪星霜挑眉。
　　“事已至此，姑娘能否归还阁中众物？”
　　“自然。《孤阴剑》剑谱、《月石志》、皓月石、定魂珠的碎片皆在我隐居之处。”
　　叶青竹故作淡定，心中明白，该还的终究要还，他并不想欠流光阁什么。只是这《月石志》被撕去的几页一旦现世，自己的身份被流光阁知晓，怕是又要掀起万丈波澜。
　　纪星霜轻摇折扇，半晌道：“姑娘既然习得孤阴剑法，可否先默写出剑法交给我流光阁。过几日，我派阁中执令常青与姑娘同去取回诸物。”
　　“可以。”
　　纪星霜微笑着提起茶壶，倒出一杯茶递给叶青竹。
　　叶青竹接过精致茶杯，发觉杯中装的不是茶水，料到是何物，一饮而尽，片刻真气流转。
　　“你不怕我逃走吗。”
　　“我信姑娘。而且，姑娘昏迷时恰有三位小友前来做客，一位姓吕、一位姓丁、一位姓杜，姑娘有情有义，怎会丢下朋友不管不顾。”纪星霜这扇轻摇，露出狐狸似的含笑双眼。
　　叶青竹早已料到，纪星霜并不全然相信自己，自己又何曾完全相信过他。
　　“呲！”坐在屋内的吕赤薇眼皮微跳，带得额上青肿疼痛，扶头咧嘴一声。
　　“你没事吧。”杜白羽起身道。
　　丁香雪赶忙打开手旁小巧药盒，捏出些药膏涂在赤薇额头上，道：“还有什么地方疼吗？”
　　吕赤薇摇摇头，道：“表姐，你说我是我爹亲生的吗，为了五百两将我打成这样。”
　　“五百两这么多，换成我爹早就把我……”杜白羽瞧见吕赤薇圆睁双眼盯着自己，识趣的闭上了嘴。
　　“流光阁的人真坏。”吕赤薇想到戚七，气就不打一处出。
　　“我看纪公子文质彬彬，不像是这种人。”
　　“表姐，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呢！季姑娘的事又怎样解释。”
　　丁香雪低头不语。
　　杜白羽背着手在两人面前踱来踱去，道：“我觉得丁姑娘说的没错。流光阁家大业大，光看这院子，哪里是少钱的样子？再说季姑娘是生下来就定下的娃娃亲，喜欢上风流倜傥的公子也是常情，纪公子知道她有亲事回避了也是应该，又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要是真喜欢就该去抢亲，现在不理不睬，像乌龟一样缩着头就是狗熊。”
　　院外树上站着的戚七冷冷撇一撇嘴。
　　丁香雪连忙捂住吕赤薇的嘴，见四周无人，舒口气，用力点几下她的鼻子，道：“你呀，什么都好，就坏在一张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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