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难全

　　沈东生和邱巍明走在回县委的路上，后面跟着辆专车，司机慢慢地开着，不敢越过他们去。车是崔灵背地里打电话叫的，是县委专用车。
　　专车的意思是，沈东生可以不乘，但司机不能不开。
　　沈东生大马金刀地越过邱巍明打开的车门，兀自往前走了，邱巍明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在他后面。
　　一路无话。
　　等到回到了办公室，关了门，沈东生坐在办公桌后，悠然道，“我既然已经亲自出面说明过了，那你就写替我写份申请吧。”
　　邱巍明站在那儿没动，只是答应了一声。
　　沈东生思量几番，到底还是问出了口，“这事儿怎么成？”
　　邱巍明还是没动，“您自有想法。”
　　沈东生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窗外，突然转过身问道，“是因为我没用你的讲稿？”
　　邱巍明微微咳了一声，“您不信任我。”
　　沈东生干笑一声，想张口说什么却被邱巍明打断了，“您从一开始就对我有偏见，认为我不想当您的秘书。”
　　“我没那么想。”
　　“您要是够信任我，我和您交接工作时，您就该和我说您觉得您的司机不可靠，您就该和我说您早准备好讲稿了。”邱巍明低垂着眼帘，“像今天在会上，刘副县长说完话后，对扶贫财政的疑问应该是我开口的。”邱巍明突然抬眼，“可您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没错，扶贫财政的款项一向都是只增不减的，就算沈东生什么都不知道，交接工作时邱巍明已经暗示过了，沈东生也表示知道了。那么沈东生在会上向刘海川提出问题时，就仅仅是想从扶贫财政上切开个口子，探探口风，根本没想真的动扶贫款项。
　　这一点，当时会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孔胜敏才是如此态度。
　　邱巍明的顾虑没错，今天沈东生说的这些话里，只有最后那句想单独申请一份财政专款是该沈东生亲自开口的。
　　“沈书记，”邱巍明重新垂下眼帘，“虽然接到调令时，我是很惊讶，也有过犹豫，但我是真心想做好县委书记秘书的这个职位的。”
　　沈东生沉默。
　　“您要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大可开个条子，调个您信任的人进来。”邱巍明淡淡道，“我敬重您，也不想您这样劳心费神地步步试探。”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但听在沈东生耳里却是熨贴得很。邱巍明这样一开始就把话挑明了的人，比那些口不对心，做事绵里藏针的人要好太多了。
　　要说沈东生没起过换秘书的心思那是自欺欺人，起码上一世，沈东生是极想把邱巍明换走的，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
　　换秘书这事儿不大不小，但对于双方都不是个好事儿。
　　邱巍明这么早开口也是有一层顾虑的，如果沈东生半路换下了他，以后再有好机会也轮不到他了。而沈东生如果半路换了个秘书，难免会担心被换下的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
　　邱巍明说完这些话，慢慢地弯下身，朝沈东生鞠了一躬。
　　过了半晌，沈东生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我没那么想。”
　　邱巍明没立刻直起身，躬着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起来。沈东生这会儿又踱回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那你说，这事儿该怎么成？”沈东生又问了一遍。
　　“写完申请后，我会替您去找郭局长。”邱巍明说的是郭军平，J县财政局局长，“但您得交个底儿，周省长对这事儿是怎么看的。”
　　沈东生没有直接回答，“这笔钱拿出来不难，难的是额外的那一笔外汇款。”
　　邱巍明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沈东生大胆的想法，“您要多少？”
　　“50万美金。”
　　邱巍明眉头一挑，“那报告上我该写90万。”
　　沈东生仔仔细细地又对着邱巍明瞧了一瞧，“你以前真的是做宣传工作的？”
　　“是。”邱巍明不动声色，“葛秘书应该都告诉您了。”
　　沈东生突然笑出声来。
　　邱巍明露出疑惑的神色。
　　沈东生笑了几声，就敛了笑声，道，“报告上写50万。”
　　“是。”邱巍明应了下来，又与沈东生核对了几个细节，就出去工作了。
　　沈东生见他出去，也翻看起了会上留下来的资料。
　　只不过看了一会儿，他又不由笑出了声。
　　沈东生想，这里还难得有男人不喜欢葛木瑶的。

　　葛木瑶今天来时就被邱巍明挡在外头了，邱巍明脸是笑着，话却一点不饶，“沈书记还要忙一会儿呢。现在打扰他太不合适了。”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连通报一声都不能。
　　葛木瑶也不恼，就站在门边，道，“那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
　　邱巍明朝葛木瑶微微一点头，又兀自坐下忙自己的事。
　　葛木瑶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邱巍明就好像眼前没她这人似的，专心干自己的事情。葛木瑶觉得邱巍明这人没趣儿，她到这政府的每个地方都无往不利，就连崔灵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没碰过邱巍明这样的软钉子。
　　沈东生还真没料到葛木瑶会在这里等自己，出来时，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葛木瑶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文明办让我给您的文件，说必须您亲自收到。”
　　邱巍明在沈东生出来时就跟着站起来了，他道，“沈书记，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哦，行。”沈东生答应一声，却在邱巍明收拾东西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交给你的事儿，要好好办。”
　　“一定。”邱巍明收拾好东西，朝两人点点头，就兀自先走了。
　　沈东生低下头开始翻看葛木瑶递过来的文件，上面一行标题，“有关迎接中央美术学院环境艺术考察课题师生事务安排”，第一行便是来客日期，后面是行程杂事。他合上文件，对站在一旁的葛木瑶说，“谢谢啊，等了很长时间吗？”
　　“还好。”葛木瑶微微笑，“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
　　葛木瑶拿出两张券票，笑道，“市里诗歌节的票，一起去吗？”
　　沈东生原想答应，只是看着票上的日期，口中却道，“不了，我那天有安排了。”
　　葛木瑶没有缩回手，“那天是公休日。”
　　沈东生却没有着恼，他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我想去海滩上看看。”
　　“哦……”葛木瑶终于缩回手，暗道海滩荒凉，又不是旅游地方，有什么可看的。沈东生却没有在意葛木瑶的反应，自个儿走了。快走到楼梯了，葛木瑶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走过县政府门口，见到上次的那辆丰田车等在门口，沈东生着意望了一眼，记住了车牌号。其实那车牌号也不用记，这个小县城，这车就那么一辆。
　　葛木瑶依旧与沈东生说她看到的一首新诗，见沈东生望了好几眼，便也凑过去看，看了一眼便不看了，又说起了诗歌来。
　　沈东生觉得葛木瑶的态度很有趣，就问了一句，“认识呀？”
　　“谁不认识呀？”葛木瑶撇撇嘴，“南郊农贸市场卖杂货的倒爷呗。”
　　沈东生虽然活了两世，依旧对这种巨大的城际代沟落差感到不可理解。要知道，84年的美国，苹果电脑都发布了，这边还在看不起做生意的商贩。
　　但葛木瑶的反应是无可厚非的，就在82年，温州就出了“八大王事件”，投机倒把罪名直到97年才被废除，就在91年，也就是巡南讲话的前一年，还有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死刑的人。
　　“他不好好做生意跑运输，到县政府门前晃什么眼啊？”沈东生也得表现得像个公务员些。在他的印象里，80年代的个体户很不容易，赚钱得消息灵通不说，人家要买什么，他就得满世界寻货源，为了一单货倒几班火车是寻常事。
　　“搭关系呗。”这回倒是葛木瑶先往前走了，“挤火车挤得不耐烦了，嫌耽误他生意了。”
　　当时国家支持个体事业的发展，各类收费几乎没有，做生意从来没有担心过赔本，勤快些的，几天一倒手就利润上千的大有人在。
　　那时候个体户很少有能坐上飞机的，更别说用飞机运送货物了，因为当时买机票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县团级以上、凭单位介绍信。个体户虽然有钱，但受歧视，社会地位低。
　　“搭上谁了？”沈东生照例问一句，他也知道政府里的肯定没人看得上一个个体户，钱是小事儿，被人在背后嚼舌头就不好了。
　　没想到，葛木瑶却停下脚步，向他看了过来。没等沈东生出声，她便作势附上耳来，温热的气息悄悄儿吐出两个字，“崔灵。”
　　葛木瑶说完，往后退了一小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东生。
　　沈东生回过味儿来，伸出食指点了点她，“这可是大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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